雷黑子
銅瓦廂,守護黃河一輩子。
銅靈翻滾,也許是它故意忘記的八千里虐浪重創(chuàng);銅魂抽穗,也許是它不愿提起的四千五百萬畝災荒。但是和它從小玩到大的泡桐樹,每年仍然堅持脫著銅瓦廂的舊衣,發(fā)著銅瓦廂的新綠,長紅銅瓦廂蘋果似的夕陽,呼喚著它丟失已久的小名。
銅瓦廂的小伙伴里,最愛哭的,就數泡桐樹了。
當然最透明的,也是泡桐多愁善感的淚滴。
清澈玲瓏得每一串淚珠,都能攪動女兒家銅做的心弦;每一行淚痕,都能看得到歷史的手紋,因過失的傷害而追悔莫及,整日里手持桐花,以淚洗面。
泡桐樹里也有不愛哭的,那就是焦桐。
因為它自幼堅強,與很多心懷蒼生的老人握過手,即便是偶有淚流,也是感同身受的悲憫之淚。
暮色甜潤,清洗著銅瓦廂的氣管與肺葉。
泡桐樹下長不大的小花貓,只知道患染三高的土壤,在泡桐臨床后各項指標普遍開始回落,卻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凍齡,正是因為泡桐樹駐顏有術,是位抗擊衰老的行家里手。
一枚泡桐葉,就是一只可以為百姓遮天擋雨的手掌。
翻過來,就把致富的秘訣下載到了勤勞的瞳孔里;再翻過去,銅瓦廂那些脫貧攻堅的鹽堿事兒,彈指間被扶持成元氣充沛的精準音符。
椿樹不會趁春天出差,就央求它給夏天捎帶清涼。
清貧切得再細也拌不成涼菜,只有勞瘁里軋出來的芝麻油,才能把椿葉調出幸福的口感。
香椿樹,銅瓦廂最有能耐的廚師。
把每一道春天都烹飪得馥郁芬芳,煎得椿葉初戀一樣,外焦里嫩。
臭椿樹,如饑似渴地吸食著大地的痙攣,緩解著時光的痛楚,使出渾身解數,用黃河水浣洗出了銅瓦廂煥然一新的春裝。
在黃河大堤的懷抱里,不會因為椿樹有香椿和臭椿,就簡單地認為椿樹有好壞,春天有香臭。很多和臭椿樹貌似的事物也繁衍春天。
臭椿自有臭椿的奇數。
銅瓦廂的鹽堿地,無不翹首期盼臭椿樹的駕臨,它奇強的萌蘗力,治愈了河灘里一塊又一塊重疾纏身的噩夢。
當然,香椿也有香椿的偶數。
竊竊私語的香椿樹,血液里流淌著,任意一個季節(jié)都無法模仿的愛情。
掐一枝相思,插在堿地;截一段鄉(xiāng)愁,埋在沙灘。
這就是身在異鄉(xiāng)的銅瓦廂人,日常耕種的夢。不敢奢想來年夢熟時,能否收獲一碟椿香,故鄉(xiāng)卻總是那么令人喜出望外,每年都被饋贈了滿桌的春光。
沒有比銅瓦廂的柳樹,更溫柔的樹了。
它可以為任何一朵浪花彎腰,也可以向任何一波急流低頭,甚至五體投地,只要洪水肯守規(guī)矩,老老實實地臥在河堤下,玩耍也好,睡覺也罷。
秋天里的柳樹,是洪水最怕遭遇的狙擊手,因柔順而纏繞,因纏繞而密集,因密集而滴水不漏。
冬天里的柳樹,是假日休閑的少女,穿著冰做的衣裳,閃著七彩光,和蠟梅爭奇斗艷。
春天里的柳樹最賢惠,把一年里儲蓄的最溫存的心思,全都做成了柳葚,盛上銅瓦廂貴客的盤盎。
吃不完的,就打包裝進體貼的柳絮。
讓乘坐著風的絮,把銅瓦廂的偈子,帶到你想不到的遠方。
整整一個暮春,柳樹都在夜以繼日地忙碌著,吐露著銅瓦湖的心聲,傾倒著黃河流逝的瀲滟,給銅瓦廂的萬里沙灘,披上了盈盈白紗,憋著氣,捕捉著沙粒的魂靈,與千年前沉在河底的柳木船對話,相互諒解著風和日麗。
也許只有在唇齒間復活的柳葚,才看得到。
那些陰影,不過是陽光深思后,寬厚地撿起的人性背面。
雖然銅瓦廂的名字,被歷史這塊橡皮悄悄從地圖上擦去,但是溫順的柳樹一直廝守著銅瓦廂,沒離開過這塊傷痕累累的土地一步,和銅瓦廂的兒女們一起,用柔韌的性格和剛強的汗水,重鑄著銅瓦廂的傳奇。
楝樹來到銅瓦廂的時候,身上披著黑夜皴裂后的感嘆。
每一株楝樹苗,都保持著老鴰的體溫;每一個良宵,都被老鴰銜走過;每一個清晨,都在鴰叫里誕生。
二十四番花信風,最后一位在銅瓦廂出場的,是楝花姑娘。
楝花姑娘在谷雨中悄然而至,為楝樹洗去滿身的委屈,涂染著素雅的淡紫裙裾。
如果楝樹愿意和紫色煙花,深入淺出地交談一次,璀璨肯定會珍惜,坐落到枝頭的新月。
夕陽哪怕是回頭望上一望,也不會與新月擦肩而過。雖然只是驀然的回首,再深厚的文明,也會感動得通透起來。透過瘟疫燃燒過的荒漠,在大河之灣,人心的缺口,種植一顆楝楝豆鋼做的骨殼。
把童年里贏得的楝楝豆,都彈到黃河的西岸,彈成最害羞的夕陽。
讓穿著楝花裙的小揪揪,每晚都能把落日撿滿籃筐。
把那些頭腦長癬的日頭,都放進楝樹的樹蔭里,涂一涂楝樹親手熬制的楝花膏,清醒成光潔的月亮。
把羞怯的楝花香托付給風口,脆薄的風聲,都會被滋養(yǎng)得銅哨一樣硬朗,就連樹蔭里小黃狗乘涼的呼嚕聲,都變得綿香流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