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緒勝,文學碩士,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達州市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有詩作在《詩刊》《星星》詩刊、《詩潮》《中國詩歌》等刊物發(fā)表。
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篇里言:“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蔽膶W的變化受制于社會情況的變化,其興衰與時代發(fā)展密切相關。楊克的詩作,一方面致力于書寫城市的歷史變遷,和沿海商業(yè)文明的繁榮,也立足于腳下這一方熱土和我們息息相關的生存空間,他不會刻意躲避時代洪流的沖擊,對尖銳的社會矛盾,更不會視而不見或選擇性地忽視;相反,他采取的是迎流而上,站立潮頭的姿態(tài)。這是難能可貴的,也是極富有挑戰(zhàn)性的??梢赃@樣認為,他的一系列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在某一個層面上,解決了現代詩創(chuàng)作的核心問題,即現代性問題。中國城市化、現代化、工業(yè)化的進程突飛猛進,必然成為新詩的現代性不可或缺的要素,這理所當然地應該成為詩人筆下的審美對象,絕對不該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去淺斟低吟臆想中的所謂田園牧歌似的炊煙和鄉(xiāng)愁。正如詩人王家新所言:“詩歌的現代性,是重新恢復詩歌回應時代,回應現實生活的能力,而不僅僅是反映的能力。穆旦當年所提出的‘現實的荒野,還在召喚我們,期待我們進入,指向當下,指向未來”。
在楊克的近作中,一首《在華強北遇見未來》,頗有代表性。作者站在現代科技最前沿,而不僅僅是旁觀者的態(tài)度,這就具有很強的代入感和在場感。華強北,曾經的電子,通訊,電器產品為主的工業(yè)區(qū),如今演變?yōu)橹袊畲蟮碾娮邮袌?。華強北,是“中國這臺巨大的加速器的小小芯片”“熠熠生輝的電子元件/云時代撩人心扉的鉆石”“每一片玻璃/都是看世界的現代之窗”。他以洋溢的詩意,讓冰冷的,堅硬的高科技充滿了人文的溫度和情感。舉重若輕,拆除了物質和精神的一道天然的屏障,在他的詩中,現代人,在以高科技為代表的物質世界面前,居然毫無違和感。而這一切的感情基礎,源自于對民族工業(yè)強大的自豪,對中國現代都市快速發(fā)展油然而生的自信心。整首詩,意象獲取獨特,巧妙而妥帖的比喻,洋溢的詩意,都值得稱道,如果僅此為止,作品自然也算得上出色,但離出類拔萃的境界相去甚遠。隨之,作者筆鋒一轉,切入了對現代科技發(fā)展帶來的科技與人倫矛盾的思考和質疑,讓詩作的境界為之一開:“而未來的某一個時間軸/復活的冷凍人,與冷凍卵子孵化的男孩/于此相遇,誰是玄孫?誰是隔世的高祖?”詩作的結尾,把我們帶入現實和虛擬星際的迷幻之美。是的,詩歌是人類觀照現實的一種方式,詩歌營造的藝術之境,卻遠遠大于現實世界,甚至指向了人類的未來?!岸囿w的你我,往返/虛擬與現實的星際”,這是否就是在指向人類的未來圖景?不得而知,需要讀者細細玩味。作為最早一批關注商業(yè)文化的詩人楊克,也似乎間接印證了詩人北喬的“不了解生活,不領受新時代的氣場,詩歌不可能出新”的論斷。
《聞聲識女人》,頗為新異,語言暢達。擷取的是我們耳熟能詳的“高德、百度”等導航工具入詩,先是極力鋪陳它們的快捷便利,無所不能,無處不在:“前面三百米有監(jiān)控,限速八十公里/我家的樓梯我都搞不清有幾級臺階/上班的路,她沿途說出每段地名?!彼坪跏沁\用欲抑先揚的傳統(tǒng)的手法,到詩作最后,宕開一層:“風中的答案,全在路上/而陪我們回家的只有母親與妻子。”是批判耶,揶揄耶,還是回歸到歌詠一種相依為命的幸福耶?
冠狀病毒肆虐全球之際,楊克直面現實,寫下了《下一秒鐘也許就猝不及防》,“冠狀病毒的子彈在飛/生命像毛玻璃一塊接一塊碎裂。”但是,“疫情與萬類無關/鳥在天上飛,魚在水里游/更能接近造化的磁場”,視角由對人類苦難的審視,變?yōu)閷κ篱g萬物的鳥瞰。面對這一場席卷全球的災難,作者不回避,不妥協(xié),也不悲觀;人世,總是充滿希望的:“天總會黑,天總會亮起來/而繁星滿空是留給守夜人的?!?/p>
如何處理歷史題材或者歷史人物,這是現代詩歌凸顯其現代性的又一個維度。要想跳出簡單的摹寫或者復制,要想出新,殊為不易,這非??简炞髡咛幚眍}材的超凡能力和駕馭語言的高超技藝。
由標題,就可推知作者書寫的《在仙游寺遭遇白居易伏案疾書長恨歌》大致情節(jié):子夜伏案的縣尉,“在詩的鳴叫中,脫去軀殼/蛻變?yōu)檎Z言王國的皇帝”“唐朝的皇帝老兒和貴妃/如同臣民,聽從他文字的調遣”。用充滿詩意且富有創(chuàng)見的筆觸,奇崛的想象,俯首可拾的警句,還原了白居易創(chuàng)作《長恨歌》鮮活的場景,也還原了一次偉大的創(chuàng)作過程,這就具有了寫作學上的獨特價值,類似于陸機創(chuàng)作的《文賦》,細致地探究并還原了創(chuàng)作過程的秘境。而一句“是樂天創(chuàng)造了皇帝和妃子的傳奇/還是他們的情愛成就了他詩的巔峰”,是不是和榮格的那一名句“不是歌德創(chuàng)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chuàng)造了歌德”有異曲同工之妙?
面對日新月異的二十一世紀,一位有抱負和作為的詩人,最應該思考的就是,詩歌該如何鍥入、如何適應、如何映照這個多變而偉大的時代?如何在物質的絕對擠壓之下,保持精神的高蹈和獨立?面對新的時代,昂首,迎面接納,呈現飛翔的姿勢,這不僅僅是一種美妙而昂揚的高姿,更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在楊克的幾首詩歌近作中,就是對“詩歌的現代性與現實性隔離開來,詩歌離現實越遠越好”極端之論的強有力的反撥,值得我們詩歌寫作者和研究者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