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剛, 陳煥妮
(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22)
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出土了一批漢朝初年簡牘,學術界對這批簡牘內容討論最多的莫過于《詩經》部分。王國維指出:“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見?!盵1]毫無疑問,阜陽漢簡《詩經》是一個新發(fā)現(xiàn),它為漢代《詩經》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一份全新的材料,也為我們研究《詩經》學帶來了更多可能。首先要對其年代作一個初步判斷,繼而在此基礎上對其展開多重研究。對阜陽漢簡《詩經》年代問題的研究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抄寫年代;二是底本年代。循此思路,本文試作初步的探究。
在論證本課題之前,有一個前置問題需要解決。那就是,阜陽《詩經》文本的性質——它究竟是原始本,還是抄寫本。趙爭提出,阜陽漢簡《詩經》為抄寫本[2],筆者對此表示贊同。理由在于,阜陽漢簡《詩經》“字數(shù)少者,字大而疏;字數(shù)多者,字小而密”[3]。它的書寫格式是在簡長的限制下,依靠調節(jié)字體的大小和間隔來滿足“一簡寫一章”或“兩簡寫一章”的要求。正是由于有底本參照,才能使阜陽漢簡《詩經》能夠根據每章的字數(shù)來調節(jié)位置,使其在章句的抄寫上呈現(xiàn)出整齊性。
學術界對阜陽漢簡《詩經》的抄寫年代存在爭議。孫斌來認為,《詩經》殘簡中出現(xiàn)“盈”字,所以阜陽漢簡《詩經》應寫定年代于漢高祖時期[4];曹建國認為,漢惠帝四年才廢除“挾書令”,阜陽漢簡《詩經》又是用漢隸書寫,則其成書是在漢惠帝四年到漢文帝十五年之間[5];徐志剛從出土器物紀年銘文、出土器物、漢代制度等方面考察,認為墓主人為夏侯賜而不是夏侯灶,又認為阜陽漢簡《詩經》文本書法嫻熟,是墓主人喜歡的文本,當抄寫于景帝前期[6]。目前學術界普遍認為阜陽漢簡《詩經》出土于漢墓,應將其抄寫年代放在漢的范圍內進行討論。筆者作了進一步探究,提出阜陽漢簡《詩經》當抄寫于漢文帝時期。
阜陽漢簡整理組根據出土器物上有“女(汝)陰侯”銘文及漆器銘文紀年最長為“十一年”等材料,確認墓主是西漢第二代汝陰侯夏侯灶,夏侯灶死于漢文帝十五年,所以應以漢文帝十五年為阜陽漢簡《詩經》的抄寫下限。[7]也就是說,阜陽漢簡《詩經》至遲在漢初已抄寫完畢。從殘簡文字可以發(fā)現(xiàn),其顯然是處于隸變時期的字體,就構型和筆法來看,既沒有完全脫離小篆的特點,又具備了隸書的特點。對這類字體的稱呼在過去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看法。趙平安認為將其稱為“草篆”“古隸”或是“篆隸之間”都是各執(zhí)一端、有失偏頗的做法,并將它們定義為“綜合性的通用文字”[8]。但是,“綜合性的通用文字”作為一個整體概念來看,內部包含著多種演變或未演變的字體。古隸作為介于小篆與分隸之間的文字,在其中占絕大多數(shù),因此為了行文便利,我們暫且采用“古隸”來稱呼這類字體。
漢承秦制,在漢初制度未備的情況下,其制度和社會習慣與秦有極大的相似性。根據這一特性,我們可將阜陽漢簡《詩經》中的古隸追溯到秦。事實也證明這種做法是正確的?!稌x書·衛(wèi)恒傳》載:“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盵9]說明隸書與小篆一樣都曾出現(xiàn)在秦文字使用史上,而“隸書是在戰(zhàn)國時代秦國文字的簡率寫法的基礎上形成的”[10]。古隸作為小篆向隸書過渡階段的字體,至遲在秦統(tǒng)一之后已經出現(xiàn),可初步判斷秦、漢古隸基本屬于同一個系統(tǒng)??疾炖镆睾?、睡虎地秦簡、馬王堆帛書的字形,亦可發(fā)現(xiàn),很難簡單地從字形上判斷出土簡帛的年代。所以單從字形看,阜陽漢簡《詩經》既有可能抄寫于秦,也有可能抄寫于漢。那么,阜陽漢簡《詩經》是否抄寫于秦呢?
秦的歷史可分為統(tǒng)一前與統(tǒng)一后。睡虎地秦簡所記內容為戰(zhàn)國晚期到秦始皇時期,部分簡牘文字屬于古隸。文字的演變是循序漸進的,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在秦統(tǒng)一之前,古隸在秦已經出現(xiàn)?;诖?,我們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是阜陽漢簡《詩經》是否抄于秦統(tǒng)一之前。
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前,秦并不重視儒生。春秋戰(zhàn)國之時,士在本國不得志的情況下,往往會去他國從政。秦國早已形成“重客”的傳統(tǒng),尤其是在“惠文王十年之后出現(xiàn)客卿熱潮”[11],但在有史可見的秦國任職士人中,少有儒生。(1)參見黃留珠在《秦漢仕進制度研究》(西北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0—44頁所列秦客卿表。即便其原為儒生,一旦進入秦國,便會轉變?yōu)槠渌矸?,李斯作為荀子學生便是如此。秦的少儒與其歷史傳統(tǒng)有很大關系。先秦諸子中儒家對《詩》《書》擁有絕對話語權[12],但由余指出《詩》《書》禮樂乃中國之亂的根源[13]192。秦統(tǒng)治者認為《詩》《書》妨礙秦國的發(fā)展,以至于《詩》《書》在秦沒有太大的發(fā)展空間。秦自商鞅以來便推行法家政策,以軍功作為獲爵的標準已經成為傳統(tǒng),儒生明顯在秦失去了市場。秦國民間大致也少有學習儒家學說的士人。這也是為什么荀子訪秦之時感慨秦“無儒”了。
秦統(tǒng)一天下之前境內極少儒生,所以不應抄于這一時期。秦統(tǒng)一后情況是否改變了呢?
六國文字與秦文字不同。王國維將戰(zhàn)國文字分成東西兩個系統(tǒng),提出東方六國用古文,秦用籀文的觀點[14]。又《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詔令:“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盵13]239正是因秦與六國文字不同,才有統(tǒng)一的必要??脊虐l(fā)現(xiàn)也證明,楚國文字與秦文字存在差異。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盵13]258因為秦統(tǒng)一天下之前秦國境內極少儒生,可以推測這批儒生都是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后聚集到咸陽的。此時正是重新調整國家制度的關鍵時期,不能排除儒生到秦是為了實現(xiàn)其重建國家制度的理想,畢竟進入仕途實現(xiàn)政治理想是自孔子以來大部分儒生的追求。即如束振文總結先秦游士“游”之目的有三:一為求學;二為干祿;三為實現(xiàn)政治理想。[15]既然秦統(tǒng)一之前儒生在秦沒有發(fā)展空間,不可能到秦求學,那么“聚之咸陽”的這批儒生極有可能是為了從政。而對于剛剛統(tǒng)一天下的秦來說,也需要士人為其政治服務,因而表現(xiàn)出重視知識分子的姿態(tài),以籠絡人心、穩(wěn)定政權。秦統(tǒng)一天下之后入秦的士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游離于政權之外的普通儒生,一類是秦博士,所使用的《詩經》文本分別為民間本和博士本。
秦朝使用的字體并不限于小篆體。郭沫若說:“施于徒隸的書謂之隸書,施于官掾的書便謂之篆書。篆者掾也,掾者官也……故所謂篆書,其實就是掾書,就是官書。”[16]可知,小篆只是“官書”,更多是在官方重要場合使用。所以,我們認為統(tǒng)一文字是針對官方文字,是用于官方層面或較為重要的場合,如識字本和秦始皇游覽天下時所刻石碑一類在需要傳播文化、歌功頌德以及打算將其傳之萬世的情況下才必須使用小篆。(2)郭沫若提到:“李斯是有名的篆書家。秦始皇帝在統(tǒng)一天下后,往各地游覽,立石刻銘,歌功頌德,如《泰山刻石》、《瑯邪臺刻石》、《之罘刻石》、《碣石門刻石》、《嶧山刻石》等,相傳都是李斯所書,是標準的小篆樣板?!眳⒁姽簦骸豆糯淖种q證的發(fā)展》;裘錫圭認為“秦權量詔文”是用小篆書寫,并且認為“秦權量詔”是正式法令,必然要求用小篆而不允許用隸書。參見裘錫圭:《從馬王堆一號漢墓“遣冊”談關于古隸的一些問題》。對于民間字體,并沒有對不用小篆作出明確嚴懲的規(guī)定。即便是在漢“字或不正,輒舉劾之”[17]1721的嚴格要求之下,仍出現(xiàn)如定州《論語》簡本一樣有諸多違反要求的文本。換言之,秦在推行小篆時,對其他字體沒有廢除,所以六國儒生入秦后,所持有的《詩經》并不需要轉換成秦文字,仍可以是六國古文字寫本,所以漢代發(fā)現(xiàn)的秦焚書時所藏文本仍為六國古文字本。(3)王國維說:“孔子壁中書與《春秋左氏傳》,凡東土之書,用古文不用大篆?!眳⒁娡鯂S:《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第306頁。秦焚書后,《詩經》更沒有轉換文字的必要,一是秦以重罰禁止《詩經》流傳;二是《詩經》作為儒生傳習的重要文本,秦“焚書”已引起儒生的怨恨,便出現(xiàn)了“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13]3116??傊鶉迳置耖g《詩經》本不需要改寫成秦文字。
至于博士本,則要從秦博士的性質說起。古代博士制度以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為分水嶺。此后的博士是負責掌管和傳授儒家典籍的專業(yè)人員。而在此之前,或再具體一點說,秦的博士作用則在于“通古今”?!稘h官六種》載:“博士,秦官也。博者,通博古今。士有辯于然否?!盵18]錢穆說:“魯、魏博士,以及齊之稷下,皆不聞專掌六藝,秦博士掌通古今,若專掌六藝,是知古不知今,近于陸沈矣。博士即家學之上映,若專掌六藝,又何以自別于王官之史哉?”[19]191可見,能擔任秦博士的必然是博古通今之人。秦博士成分相當復雜,不以專掌某一家典籍為主,故“從制度上看,武帝以前的博士官,承秦制的‘掌通古今’,不過是一些通曉古今掌故、備皇帝咨詢的顧問官”[20]。伏生原為秦博士,逃亡之后便將《尚書》藏起來,由此可以推想,由于秦博士作用在于通古今、解答困惑,不以所持書籍為務,他們所持有的《詩經》文本仍為私人所有,不必上交官方,也沒有必要改寫成秦文字。
由此看來,阜陽漢簡《詩經》抄寫于秦時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最有可能抄寫于漢代。
用避諱來給出土文獻斷代不失為一種好方法,且早有踐行者。但是自陳垣提出“秦初避諱,其法尚疏。漢因之”[21]以來,后人多承此觀點。事實恐怕并非如此?!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有“二世乃齋望夷宮”[13]273-271一句,“夷”字便是避胡亥之“胡”字而改[22]。司馬遷是漢人,他不可能為秦避諱。唯一的可能是,這是秦文書的原貌,為《史記》所照錄。此外,陳松長還發(fā)現(xiàn)了一枚與秦代避諱制度有關的竹簡,其內容為:“令曰:黔首徒隸名為秦者更名之,敢有弗更,貲二甲。”[23]就連百姓姓名中有“秦”字都要改字,又怎么能說秦時避諱制度“尚疏”呢?漢承秦制。史書有云:“漢法,天子登位,布名于天下,四海之內,無不咸避?!盵24]可見漢朝的避諱制度非常嚴格。同屬于漢文帝時的馬王堆《春秋事語》和雙谷堆《儒家者言》中,都有“邦”字出現(xiàn),馬王堆本還出現(xiàn)“胡”字和“正”字,說明其很可能抄寫于楚漢之爭時。馬王堆《老子》甲乙本分別抄寫于楚漢之爭和漢高祖時期,這幾乎成為學術界的定論,其結論正是從避諱角度來論證。無論是《春秋事語》《儒家者言》還是《老子》,都抄寫于“挾書令”廢止前,因此都屬于私人本,可見漢初時私人本也是要避諱的。那么,無論阜陽漢簡《詩經》抄寫于漢高祖時期還是漢文帝時期都需要避諱,也就可以通過避諱方式考察抄寫年代。
將阜陽漢簡《詩經》與今本《毛詩》進行對照,發(fā)現(xiàn)阜陽漢簡《詩經》中出現(xiàn)了“國”字和“盈”字。如“右方邶國”、《國風·陳風·墓門》“夫也不良,國人□□”,《毛詩》在此篇中亦作“國人”,并且《毛詩》中出現(xiàn)“邦”字的現(xiàn)象不少,如《小雅·鴻雁之什·沔水》:“嗟我兄弟,邦人諸友?!痹儆型瑸椤而櫻阒病分械摹饵S鳥》篇有:“此邦之人,不我肯榖。言旋言歸,復我邦族?!笨芍逢枬h簡《詩經》中的“國”字并非為了避漢高祖的諱而改寫,而是原本就寫作“國”。阜陽漢簡《詩經》中“盈”字出現(xiàn)在《國風·鄭風·溱洧》“□亓盈誒,女曰觀吾”一句,由此可見其不可能抄寫于漢惠帝在位期間。但也不能因此斷定它抄寫于高祖時期,因為漢朝“開國皇帝必須避諱名號,其他已過世的皇帝,只要不是‘今上’,都可以不避諱”[25]。漢對劉邦的避諱尤為嚴格,在定州《論語》簡本中今本寫作“邦”的字皆改寫為“國”,是避高祖諱,如簡九七“至于也國,則曰,‘猶吾大夫□子也’”[26]一句在今傳本《論語》中寫作“至于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由于阜陽漢簡《詩經》已是殘簡,并不能確定完整簡牘上是否出現(xiàn)避漢高祖及漢文帝諱的情況,單靠避諱僅能證明阜陽漢簡《詩經》不是抄寫于漢惠帝時期。我們有必要對年代問題作更細致的討論。《史記·儒林列傳》載:
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圣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13]3117
齊魯為儒家文化發(fā)源地,在高祖之時仍可看到諸儒“講誦”場景、聽到“弦歌”聲,因此不能否認漢初確實有《詩經》流傳。但此時所傳并不一定是《詩經》簡帛文本,更可能采用口耳授受形式。
諷誦是先秦乃至漢初典籍傳播的重要方式和學習習慣??诙谑芘c弦歌是諷誦成果在人群面前展現(xiàn)的兩種形式。由于簡帛珍貴難得,不僅僅是《詩經》,大多數(shù)古籍依靠口耳授受??诙谑芘c諷誦關系密切,具體表現(xiàn)在先秦時口耳授受與諷誦很多情況下是循環(huán)的?!洞呵锕騻髯⑹琛吩疲骸啊豆颉氛?,子夏口授公羊高,高五世相授至漢景帝時公羊壽,與弟子胡毋生乃著于竹帛。胡毋生題親師,故曰《公羊》,不說卜氏矣。《谷梁》者,亦是著于帛者題其親師,故曰《谷梁》也?!盵27]《公羊傳》和《谷梁傳》早在戰(zhàn)國已經出現(xiàn),從戰(zhàn)國到漢文帝時期依賴口耳授受的方式流傳。至漢還能留存在口頭上,必然要求傳承人牢記文本內容,即要求他們能夠諷誦。如果期間沒有諷誦的成分,而僅僅是口頭傳承一遍就完事,其文本必然已經失傳?!豆攘簜鳌贰豆騻鳌吩谥S誦和口耳授受中循環(huán)往復流傳至漢,而口耳授受是諷誦的表現(xiàn)形式。實際上這是先秦傳播文化的習慣。伏生壁藏《尚書》,晁錯往受之,雖有《尚書》文本,但晁錯仍不能直接根據文本抄錄,而是聽伏生口授。漢文帝時,原先流傳于口頭的文本開始大量著錄。相對于《谷梁傳》《公羊傳》以及《尚書》而言,《詩經》本身簡短、押韻,更容易諷誦。陸賈在高祖面前時時稱說《詩》《書》,可見其對《詩》《書》的推崇程度,卻只是口頭講述,不曾見聞提供實實在在的《詩》《書》文本。以陸賈的水平將口傳《詩經》著于簡帛當非難事,可見諷誦和口耳授受《詩經》對當時人來說都是一種習慣。這也是《詩經》經歷秦火后得以保存的重要原因。因此,可以推測漢高祖見到的“講誦”場景更多的是口耳授受,是經師將在焚書前已背誦下來的文本通過口傳的方式講授。另外,《詩經》原是為了附和樂調而編輯成的文本,類似于現(xiàn)代的歌詞,當《詩經》與樂調結合,就被賦予了音樂性?!跋腋琛币辉~原指伴著琴聲歌唱或吟詠詩詞,既然能“弦歌”,必然是對《詩經》文本相對熟悉,所以“弦歌”也是諷誦結果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由此可見,高祖時的“講誦”以及“弦歌”是先秦遺制——諷誦的表現(xiàn)形式。所以班固說:“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盵17]1708
漢惠帝四年“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挾書律”[17]90。從秦始皇頒布“挾書律”到漢惠帝廢除“挾書律”,已過去20多年。由于秦法嚴格,在眾多出土秦簡中均未發(fā)現(xiàn)超出“挾書令”允許的范圍,想必“挾書令”在秦得到嚴格的遵守。而在秦滅亡到“挾書令”廢除的這段時間,“挾書令”的約束或許有一定的松動。《儒家者言》《春秋事語》以及馬王堆《老子》甲乙本從避諱上看都抄寫于“挾書令”廢止前,這些都屬于子書。因此,漢初“挾書令”在著于文本方面的松動極有可能僅是對于子書而言,因“諸子的焚燒,則在具體操作時有彈性”[28]25?!对姟贰稌肥敲鞔_要焚要禁的,藏匿《詩》《書》的后果比藏匿諸子書更為嚴重,這也是漢文帝時所求為《尚書》,卻不用求子書的重要原因。同時,便于諷誦正是《詩經》與普通諸子書的不同之處,由于這一特點,儒生應該沒有必要冒著生命危險將《詩經》著于簡帛。
相對而言,說阜陽漢簡《詩經》抄寫于漢文帝時期更加合理。漢高祖時,人民剛脫離了秦暴政,又經歷楚漢之爭,國家一片凋零,統(tǒng)治者與民休息,推崇黃老的無為而治。從西漢建立到漢文帝即位已有20多年時間,社會各方面得到恢復,人們轉而追求知識方面的富足,因而漢文帝時期各類文本才開始大量著錄。
阜陽漢簡《詩經》收藏在一漆笥中,足見墓主人對其重視程度。《詩經》在漢的重現(xiàn)賴于兩種方式:一是先秦傳本;二是諷誦。已知阜陽漢簡《詩經》是抄寫本,且抄寫于漢文帝時期,那么其底本究竟是先秦傳本還是漢初諷誦本呢?
孫斌來由楚國避諱制度作出推測,得出阜陽漢簡《詩經》是楚國《詩經》的傳本,楚國《詩經》大約抄寫于楚靈王在位時期[4]的結論。筆者認為此觀點有待商榷,理由如下。
《禮記》論及先秦傳統(tǒng)時明確說到“詩書不諱,臨文不諱”[29]。最新公布的安大簡《詩經》的《國風·秦風·黃鳥》曰:“鳥交鳥交黃鳥,止于喪。隹從穆公,子車中行。隹此中行,□夫之方。臨其穴,諯諯亓栗。皮蒼者天,澲■正我良人。如可贖也,人百亓身?!盵30]33-34句中出現(xiàn)了楚簡王熊中的“中”字和楚宣王熊良的“良”字,而經過檢測確認其年代距今2 280年左右,是戰(zhàn)國早中期作品。[30]1楚簡王、楚宣王生活在戰(zhàn)國早中期,距安大簡《詩經》時間不遠,假如楚國《詩經》避諱,那么是應該避楚簡王、楚宣王名諱的,而安大簡《詩經》恰恰不避。很顯然,用避諱的方法推測阜陽漢簡底本性質行不通。
先秦學術風氣自由,對書籍的使用和傳播沒有制度上的限制,沒有藏書壁中的必要。理論上講,秦統(tǒng)一天下后先秦儒生所持文本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會隨他們進入秦代。因此,我們以“焚書令”的頒布作為時間節(jié)點,將先秦寫本和秦寫本放在一個系統(tǒng)中討論。
先秦傳下的《詩經》古本是極少的。“焚書”是秦統(tǒng)一后的重要文化事件。錢穆認為秦焚書不以禁書為首要,最要者在于防止“以古非今”[19]188。焚書不過是秦始皇防止“以古非今”的手段而已。在李斯和秦始皇看來,過去的便是“古”,秦現(xiàn)存的便是“今”,諸生不順從秦制,以過去的制度來非議秦當下的制度,就是擾亂統(tǒng)治?!对娊洝窞椤肮拧钡拇碇?,曾作為“諫書”而存在,是“以古非今”的依托,自然是焚燒的核心。更甚者,秦政府為使政策貫徹得更徹底,規(guī)定“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13]255??梢?,即便民間個人想藏書,操作起來也是極為困難的。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角度來看,出土的秦簡內容多與法律及占卜相關,可想而知,秦制度在當時應該得到嚴格執(zhí)行。但是由于“焚書令”明確說到“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13]255,即博士官所藏書并不焚毀,那么問題在于秦博士所持儒家古籍是否有大量流傳下來?
顧實認為秦博士多為“名家”一類,指出:“惟始皇又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夢與海神戰(zhàn),而問占夢博士。博士黃庛著《黃公》四篇,名家言也。是博士所執(zhí)者如是。”[31]。事實上,秦博士極雜,可稱為儒家博士者僅有幾人,而這部分儒生博士也不全是擁有六藝之書者,所以秦博士中沒有什么藏古學書籍的博士。[28]28秦博士作用在于“通古今”,不全由儒生構成。儒生博士所持《詩》《書》為私人所有,理論上說,在離職之后他們持有的《詩》《書》也是要焚燒的,所以伏生才有必要將《尚書》藏于壁中。再看秦二世時博士僅有30多人,與秦始皇時相比已去大半,那么先秦所傳《詩經》是少之又少了。
當然,秦焚書旨在防止“以古非今”,對于統(tǒng)治集團來說,仍需要知識為自己的統(tǒng)治提供理論指導,沒有必要“自愚”,所以在秦嚴苛政令之下,“通古今”的秦博士所持書籍得以保存。除了秦博士所持文本之外,官方層面是否藏有《詩》《書》一類屬于“焚書”范圍的書籍呢?如果有,它們又會是阜陽漢簡《詩經》底本嗎?《史記·蕭相國世家》載:
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13]2014
又《三輔黃圖》記載:
石渠閣,蕭何造,其下礱石為渠以導水,若今御溝,因為閣名,所藏入關所得秦之圖籍。[32]
討論秦藏書及漢收書情況,是本文繞不開的話題?!吨芏Y·地官司徒·大司徒》載:“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shù)?!盵33]楊茉指出在秦代履行大司馬之職的是丞相及御史大夫[34],管理“律令圖書”是丞相和御史大夫的職責所在,所以上文《史記·蕭相國世家》所述“丞相”“御史”所指應是丞相、御史大夫的辦公機構,即丞相府和御史府,而不是丞相、御史大夫的私人住所。那么蕭何所收“圖書律令”就是秦政府的官方所藏。
曾有學者希望通過考察“圖書”“圖籍”是否具有書籍的含義以判斷蕭何所收是否包含古書典籍,相關研究成果已經十分豐富,但是仍然沒有得到一個統(tǒng)一標準。(4)如楊茉考察先秦兩漢出現(xiàn)的“圖書”一詞,認為先秦至西漢“圖書”表示圖籍檔案,直到東漢該詞才具備“書籍”的含義;王應麟稱:“始皇三十四年焚書,非博士官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東萊呂氏曰:所燒者天下之書,博士官所職,固自若也。蕭何獨收圖籍而遺此,惜哉!”可分別參見楊茉:《古代“圖書”一詞源流考》,第24頁;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張三夕、楊毅點校:《漢制考 漢書藝文志考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23頁。我們認為“書籍”包含范圍極廣,并不單指《詩》《書》,也包含諸子、史書、簿冊等,所以無論“圖書”“圖籍”是否具備“書籍”的含義,都不能直接判斷蕭何所收是否包含有《詩》《書》。
筆者認為,蕭何不曾收《詩》《書》。《史記·太史公自序》明確說:“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盵13]3296也就是說司馬遷所作《史記》材料一部分來源于官方所藏,又“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13]3319。說明司馬遷收集閱讀資料的全面性。蕭何收秦“律令圖書”藏于石渠閣,石渠閣為漢代官方藏書所,可以確認司馬遷有機會看到蕭何所收資料,并以此作為《史記》資料來源的一部分。但是司馬遷并沒有提到在官方藏書中看到《詩》《書》,而是在《六國年表》中說:“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盵13]686如果司馬遷在官方藏書中看得到《詩》《書》,應該不至于發(fā)出《詩》《書》復見源于私人這樣的感慨。另一方面,可以確定的是先秦《詩》《書》應是完整版,漢文帝求書于伏生,伏生壁藏書已經腐爛并丟失一部分,應該說是殘缺本,如果政府官方有完整本,從使用和來源的真實性上看,政府更可能就近使用官方所藏,不必去尋求殘本。劉歆奉命整理藏書,作成《七略》,今雖不存,然《漢書·藝文志》所依便是《七略》,作為嚴謹?shù)墓俜叫撠熑?,是不會對所存書籍存在偏見而不錄入的,而《漢書·藝文志》僅提及齊、魯、韓、毛四家《詩》??梢源_認在四家《詩》出現(xiàn)之前,官方沒有收藏《詩》《書》,進一步講,蕭何不曾收取《詩》《書》。(5)李銳也說到蕭何入咸陽收書,并沒有專門收史官、博士官所掌的圖書。參見李銳:《秦焚書考》,《人文雜志》,2010年第5期。
古今字是從造字和時間差異兩個方面引申出來的概念。今字是在古字的基礎之上衍生出來的新字。由于古字往往身兼多職,衍生出來的今字只負責分擔古字的一部分含義,所以它們在時間上是先后相承的關系。在一些學者看來古今字的數(shù)量是判斷今古文本的依據,如陳奐、馬瑞辰等清儒認為《毛詩》為古文的依據是,《毛詩》多古字、假借字。[35]翻檢漢代傳世文獻或出土文獻,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很多文本存在古今字并存的現(xiàn)象,如齊、魯、韓三家《詩》雖為官學,卻也是古今字并行。(6)趙茂林曾做表格,將四家《詩》古今字在原本中所占比例分別列出,毛、齊、魯、韓四家《詩》古今字所占比例分別為52%、67%、41%、44%,其中《齊詩》占比高于《毛詩》。參見趙茂林:《兩漢三家詩研究》,第286頁。事實上,由于漢初正是隸變的關鍵時期,一個字往往可以采用不同的寫法,因此在官府的規(guī)定文字上,書寫時使用哪一字型基本由經師的用字習慣和書寫的便利度來決定。在后人眼中屬于古今字的文字,在漢代都屬于通行字。正如吳辛丑所說:“古字與今字雖然存在造字上的時間差。但使用上卻沒有先后主次之別。今字產生之后,古字不會馬上廢止,往往有一個古今并用甚至混用的階段,這就會產生通用字?!盵36]古今字的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漢書·藝文志·孝經家》中,在漢初人眼中也許并不存在,即便是古今字的概念已經出現(xiàn)的東漢,仍有很多古字在使用,其中不乏向古的部分人群在文字使用上更傾向于用古字,在他們看來古今字并沒有嚴格的使用限制。但是在不了解真實情況的條件下,人們往往用文本所含古字的多少來簡單地比較哪一個文本更古老,對這種錯誤做法有必要加以糾正,以防止人們陷入對阜陽漢簡《詩經》古今字的研究來探討文本性質的錯誤傾向。
表1 阜陽漢簡《詩經》的異文情況
粗略統(tǒng)計,除去重復出現(xiàn)的異文,阜陽漢簡《詩經》與《毛詩》相較仍存異文約126字,形體不相近的異文達60余字,占總體異文的一半。在全體異文中,無論其形體是否相近,它們在聲音上大多是相同或相近的,也就是更多的是重視“音”,而不是“形”。在沒有現(xiàn)成的完整本《詩經》對照的情況下,經師必須依靠記憶將《詩經》著錄,這時所依賴的往往是“音”?;诖?,我們認為阜陽漢簡《詩經》更接近諷誦的性質。同樣,我們相信,《詩經》作為通用本,在先秦已經廣泛傳播。尤其是在戰(zhàn)國末年,《詩經》經過長期發(fā)展,在文字上已經過相當程度的整理,應是相對成熟的。再看阜陽漢簡《詩經》在字詞含義上明顯有不合意的地方,顯然是在沒有底本的情況下,諷誦者根據音韻相同或相近,結合自己文字使用習慣以及文字書寫的便利性進行著錄。
本文依據王國維所提出的“二重證據法”,對阜陽漢簡《詩經》抄寫年代及底本年代進行初步探究,得出的結論如下。
(一)從阜陽漢簡《詩經》簡文書寫上來說應是抄寫本,字體屬于古隸,所以既有可能抄寫于秦也有可能抄寫于漢。但是,在秦統(tǒng)一天下之前,由于秦的特殊傳統(tǒng),儒生極少出現(xiàn)在秦。
(二)秦對文字的統(tǒng)一沒有作出懲罰的規(guī)定。從出土文獻看,小篆僅是官方交流的文字,在重要場合使用,對民間使用何種字體沒有硬性規(guī)定。由于《詩》《書》皆為私人所有,因此不管是民間本還是博士本,都沒有改寫成秦文字的必要。
(三)秦漢避諱制度嚴格,漢代只避開國皇帝和當世皇帝的名諱,阜陽漢簡《詩經》出現(xiàn)漢惠帝名諱,因此可能抄寫于漢高祖或者漢文帝時期。高祖之時已有“講誦”和“弦歌”場景出現(xiàn),這是先秦習慣——諷誦的表現(xiàn)形式。在“挾書令”廢除之前,對收藏和著錄子書的處罰遠不及《詩》《書》重。在《詩經》便于諷誦的情況下,沒有必要觸犯法律將《詩經》著錄下來,由此推測,阜陽漢簡《詩經》抄寫于漢文帝時期的可能性更大。
(四)《詩經》是焚書的核心。秦博士成分極雜,擁有《詩經》文本的不多。在離職后,他們原先持有的《詩經》也要焚燒,所以先秦及秦所傳下的《詩經》少之又少。另外蕭何入關不曾收《詩經》。
(五)對文本性質的判斷不能簡單地以今古文的數(shù)量作為依據,但可從字形和音韻上對文本性質進行初步判斷。從眾多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對比得出的異文中,可以發(fā)現(xiàn)依據底本所抄文獻異文在形態(tài)上大多是形近的,但是阜陽漢簡《詩經》異文與傳世《詩經》在文字字形上有極大的差距,它們更多是音同或音近的,有可能是諷誦所致。
由于距離阜陽《詩經》的埋葬年代久遠,加上學者研究背景、思考方式及掌握材料的不同,很難說哪種結論是正確的,因此我們只能是在這些研究基礎上作出一些可能性的推斷。同時,因筆者能力等各方面的限制,文中不免有錯誤疏漏之處,俟方家指正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