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堂
書名:筆象·筆意·筆境—書法鑒賞的藝術
著:吳慧平
版次:2019年12月
開本:16
定價:78.00元
出版:人民美術出版社
在轟隆隆行駛了數千年后,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書法這列“火車”似乎慢慢地忘了自己的“初心”,正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駛去。
近日,廣州美術學院吳慧平教授出版了專著《筆象·筆意·筆境——書法鑒賞的藝術》。在書中,吳慧平用大篇幅聚焦的雖然是書法鑒賞的藝術,但我在他不露聲色的表述中,分明看到了他那匡正書壇時弊的一番苦心。在書中,他以其獨特的文化地理視角,非常明晰地廓清了中國書法這列“火車”特有的文化軌道,在正本清源的同時,試圖以自己低沉的一聲吶喊,扭轉這列“火車”,回歸正道。
國際化帶偏了中國書法?
中國書法這列“火車”發(fā)車于何時,目前還不得而知。我們所能知道的最早的站點是殷商時期的甲骨文,接著,它行經春秋戰(zhàn)國大篆、秦代小篆、漢代隸書、魏晉南北朝楷行草書等站點,既完成了字體的演進歷程,也完成了中國書法從自發(fā)到自覺的審美歷程。此后,它一路向前,進一步歷經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人尚態(tài)、清人尚質等站點。直到20世紀80年代,這列“火車”一直沿著特有的文化軌道前行,未有絲毫偏離。
清代晚期,千年未有之巨變遽然襲來。從晚清洋務運動提出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出的“反傳統(tǒng)、反孔教、反文言”,西學東漸成為一種不可逆轉的潮流。隨著國門的打開,學術界、教育界、美術界、音樂界……都出現了向西方學習的熱潮。
在這股熱潮中,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成為國人爭相批判的靶子。尤其是作為中國文化之“根”、中國書法之“魂”的漢字,更成了很多國人甚至文化名流唾棄的對象。與中國書法并向而駛的另一列“火車”——中國畫,也遭遇了驚天變動,關于“用西畫改造中國畫”的爭論一直延續(xù)到如今。
然而,或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藝術”、無“西”可化的緣故,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國書法始終保持著本色,并未受到“西”風的沖擊。
直到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興起,國門洞開,思想解放,西方美學思潮再次洶涌而至。尤其是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后,國際化、與國際接軌的呼聲日益高漲。
于是,書法界的弄潮兒們紛紛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在書法國際化進程中做出了自己的探索。他們或著書立說,用西方現代抽象主義、解構主義、后現代主義等學說來解構傳統(tǒng)中國書法理論,指導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或身體力行,各出招數,將書法推向世界。西方美學中形式構成理論與現行體制下釋放出來的國人之惡(例如賺快錢、一夜成名、為了利益不顧底線等心理)猶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書法發(fā)展的潘多拉魔盒也由此被打開。做舊、拼接、染色等追求筆墨技巧和視覺沖擊、忽視文化表達和心靈共鳴的創(chuàng)作手法不斷翻新?!艾F代書法”“書法畫”“廣西現象”“流行書風”“學院派書風”……你方唱罷我登場,直至奪人眼球的“展覽體”。
有人說,當代書法成就超出了以往任何一個時代。對此,吳慧平卻說,由于今人對傳統(tǒng)的研究還不夠,對西方形式美學的借鑒與融合也處于生搬硬套、不夠自然的狀態(tài),加上書法日漸脫離實用目的,書法成了視覺藝術的一大門類。與商周人尚象、秦漢人尚勢、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人尚態(tài)、清人尚質相對應的是,今人尚形。但是,今人書法“形已具,神未生”。吳慧平進一步認為,當前的書法熱潮也還停留在表面,還遠遠未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
中國書法或將面臨災難
在當代書法理論界,吳慧平以其獨特視角的書法文化地理研究而知名。在他看來,中國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中國書法發(fā)展有著其特有的文化軌道。而眼下的中國書法這列“火車”,已被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化”帶偏了。
對世界文化史有整體觀照的人不難發(fā)現,文字的產生大都經過了以象形為基礎的造字階段。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最早的古文字——象形文字,分屬于三個不同文明系統(tǒng),即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中國的漢字。
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即現在的伊朗和波斯灣地區(qū),其楔形文字與中國的象形文字相比,顯得更加純粹、更加抽象。這種楔形文字在流行2000多年之后,其影響在公元前6世紀之后減弱,然后逐漸消失。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則在流行了3000多年之后,在公元前1400年前后也消亡了。
同樣是象形文字,為什么只有中國漢字存留、發(fā)展至今?
中華民族的聚居地,東邊是無邊無際的海洋,神秘而深不可測;北邊是蒙古大草原和難以跨越的戈壁,繼續(xù)往北則是陰冷的西伯利亞原始森林,更嚴密地封鎖了北行之路;西北方是一片比蒙古戈壁更為干燥的盆地和戈壁,在大漠南北,又有天山、阿爾泰山、昆侖山等雪山橫亙,山路艱險;西南方聳立著高大、險峻的青藏高原。唯一一條通往外域的“河西走廊”,也是“常流沙,人行迷誤。有泉井咸苦。無草。行旅負水擔糧,履踐沙石,往來困弊”。
經過這樣的分析,吳慧平認為,正是在這種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下,遠古時代技術手段的限制和交通的阻隔,使得文明的傳播和擴散僅限于區(qū)域內部,文明起源沒有或很少受到外來文化侵襲。文字作為文明的顯著標志之一,在創(chuàng)造和定型過程中,沒有受到外來文明的明顯影響,從而走向了獨自發(fā)展、獨立完善的道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呈現于當今世界。自殷商通用至今的表意方塊漢字,因其象形性、方塊性、文化性而衍生出的書法藝術,迥異于各種拼音文字,成為世界文化史上的一個特例。
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和古埃及地理環(huán)境相對優(yōu)越,交通相對便利,外來文明不斷侵襲,最終導致楔形文字、象形文字消亡,被交流更加簡易的表音文字所取代。
以盜取敦煌石窟文物而著名的英國探險家、考古學家斯坦因說,西域的沙漠和高山,確乎是大自然“在地球上發(fā)生大文明的幾處地域之間,造了這樣一座障壁,隔斷了他們在文化方面彼此的交流”。吳慧平由此寫道:“如果沒有這種區(qū)位的特殊性,中國的文字演變到現在,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特征,我們無法預料?!?/p>
吳慧平試圖由此警醒國人,以漢字為載體的中國書法,如果在合理借鑒西方美學過程中不顧自身特有屬性,中國書法這列“火車”,如果不循其特有軌道行進,繼續(xù)這么肆意“國際化”,任意讓“西”風吹拂下去,終將面臨如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一樣的災難。
復古以讓書法回歸正“道”
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進程中,冥冥之中似乎存在著一種“反彈模型”——人類的文明要向前發(fā)展,必須先“復古”,“復古”的深度越“古”,向前發(fā)展的動力越“強”。
引發(fā)西方現代文明的,就是一次偉大的復古運動,文藝復興復的是古希臘的古,哲學、雕塑、繪畫都是從古希臘的文化中復興起來的。這次復古運動的能量一直持續(xù)至今,今天依然在發(fā)揮作用。
而一部中國文化史,更堪稱一部復古的歷史。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文化復興,就是由孔子引發(fā)的復古運動。他復興了周朝的文化,造就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2000多年的歷史。
此后,初唐陳子昂高舉復古大旗,詩壇為之一震,盡掃齊梁頹靡詩風,對唐詩創(chuàng)作高峰的到來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中唐時期,韓愈和柳宗元發(fā)起古文運動,反對六朝駢文的浮華艷麗,提倡學習先秦兩漢語言質樸、內容充實、極富思想性的古文,開創(chuàng)了一種雄奇瑰麗的藝術風格,為后世散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典范;北宋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等人,以復古為旗號,以革新為目的,反對盛行于宋初詩壇的西昆體和晚唐五代延續(xù)下來的頹靡文風,主張學習先秦兩漢及韓柳古文,主張學習《詩經》《離騷》、兩漢樂府、建安詩歌及李白、杜甫等人詩作,主張通過復興古道改革文風與世風,直接造就了有宋一代文學的輝煌;明清時期更是中國古代歷史進程中最具復古色彩的時代,和歷次復古一樣,文壇的領袖們也是倡導古風,反對不良文風,紛紛從古代經典中尋找新的突破口,流派紛呈,各有創(chuàng)獲。
中國書法則有元代趙孟強調以古人為師,提出“用筆千古不易”,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復古藝術潮流,也造就了“短命”王朝的不朽書法;清代書家向三代吉金、秦漢北魏石刻復古,力倡碑學,一挽明朝末年以來的帖學頹風,直接成就了有清一代的書法中興。
在文化復興已成為國家戰(zhàn)略的當下,吳慧平對書法復興開出的藥方,顯然也是復古。
吳慧平分析稱,中華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基礎是由農耕文明孕育出來的哲學思想—崇尚“中庸之道”、主張“天人合一”的儒家哲學、道家哲學和釋家哲學的統(tǒng)一。最純粹而又最豐富的黑白兩色構成的中國書法,最能代表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詩的國度,詩的審美又決定書法藝術的審美。因此,書法復古,復的應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神之“古”,即從書法的文化之“根”上去探討筆法,從儒家學說、道家學說、釋家學說中去探尋筆象、筆意與筆境,并創(chuàng)造中國書法的沉郁、飄逸、空靈之美。
有人說,眼下的書法界,能入古就是創(chuàng)新。吳慧平在《筆象·筆意·筆境—書法鑒賞的藝術》一書中,既沒提及入古,也沒說到創(chuàng)新,但他通過自己視角獨特的研究,在論述書法鑒賞藝術的同時,也潛藏著他對當前中國書法發(fā)展的隱憂和試圖扭轉當前中國書法走向的一聲吶喊。也許,他的聲音和力量還沒有強大到足以改變當前中國書法這列“火車”的走向。但是,當中國書法真正復興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人們應該不會忘記,吳慧平教授曾經有過這么一聲吶喊。
2020年7月23日于沖井居
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