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杰
美國羅格斯大學亞洲語言文化系
我的藏書與筆記,仍舊散落于兩個世界,一處是家人、師友居住的北京,一處是我棲息的普林斯頓小城。那些未及歸類的隨感日記、那些染惹塵埃的書籍物品、那些有待重溫的墨痕心跡,近幾年間,正跨越時區(qū),逐步編排合并。然而疫情突發(fā),探望師友家人重整舊物的計劃驟然中斷,一阻再阻。時值恩師樂黛云先生九秩嵩慶,在公歷2021年年初,也正值農歷庚子年年末,我在萬里之外隔海獻上的,只能是一組素描式的斷簡殘篇——從兩個世界的記憶檔案里,翻檢搜求,連綴而成,尚無法打上精準的時間烙印。
1991年到1994年,我?guī)煆臉拂煸评蠋煿プx碩士學位;1994年到1997年,我被免試推薦攻讀博士學位,忝列樂老師和戴錦華老師的門墻。百廢待興、狂飆突進的80年代,堪比20世紀的黃金時代;而轉向學術和思想,抵抗市場、資本霸權的90年代,不妨稱作白銀時代,那也是我個人求學、成長的年代。
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初試之后,在1991年1月18日這一天,我來到北京大學中關園,第一次敲開樂老師的家門。此前我曾手書一封長信,寄給樂老師,講述自己從研究理工轉向人文的思考和體悟,以及尋找心靈導師和精神家園的渴望。
那一天,樂老師開門迎接,她笑聲爽朗,說讀過了我的長信,而且剛好同比較所的幾位老師討論到我。在樂老師坐擁書城的房間里,我拋開拘謹,講述了自己求學的歷程,以及對比較文學專業(yè)的興趣。樂老師鼓勵我回去繼續(xù)閱讀文獻,追蹤學術動向,等待后續(xù)的消息。不久,北大中文系的好友葉愛民親發(fā)電報,告知我初試錄取的喜訊。后續(xù)的兩場復試,中文部分由樂老師親自負責(樂老師特意問我對當時“中國學派”論爭的看法),英文部分由張京媛老師主考。順利通過復試后,我有幸投入樂老師名下,成為了她的入室弟子。
關于比較文學研究的學問養(yǎng)成、批評視野,樂老師親自擬定方案,強調精讀原典、細察文本、嘗試理論、自覺踐行跨文化反思。她還采用研討班的授課形式(這種授課形式在90年代初,可謂開風氣之先),師生同聚一堂,仿佛讀書小組,提前準備分發(fā)的文獻,課上課下,將閱讀、翻譯、寫作融為一體。
樂老師的課程,我選修的有《比較文學原理》《馬克思主義文論在東方和西方》《比較詩學》等。當時樂老師主編《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我們在課堂內外翻譯海外學者的代表作(我選譯了宇文所安、余國藩、浦安迪的論文),后被收錄到江蘇人民出版社“海外中國研究叢書”,1996年出版,為學界帶來新穎視角與研究方法。樂老師也曾囑托我和王宇根等比較所的幾位同學,同英文系師生群力合作,翻譯了Earl Miner(厄爾·邁納)的《比較詩學》。這本書后來成為“比較詩學”研究方向的重要參考書。樂老師還帶領我們閱讀、討論宇文所安的《中國文學思想讀本》,對照中文原文、英文譯文以及作者詮釋,逐章逐節(jié)地翻譯、討論、互校,并闡發(fā)相關的詩學議題。那時,樂老師還向我推薦湯一介先生的《中國文化與中國哲學》課程,使我領會到湯先生儒雅平和的堅持,“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的人生態(tài)度。
樂老師當時正籌劃將戴錦華教授從北京電影學院聘請到北大比較所,特邀戴老師于1992年秋、1993年春先后開設《電影理論》和《當代電影名片解析》課程,并多次詢問我學習的收獲,我也將自己的感悟一一匯報給樂老師。之后,戴老師終于決定到母校正式執(zhí)掌教鞭,她于1995年首開《文化研究原著選讀》,從Simon During 主編的《文化研究讀本》中精選若干論文,也是課前讓我們翻譯成中文,課上進行細讀、校對、討論。隨后,戴老師開設《大眾文化研究的理論與實踐》課程,聚焦中國當代社會語境的文化現象,其研究成果陸續(xù)收錄于江蘇人民出版社的“當代大眾文化批評叢書”。
在樂老師的安排下,我還先后選修了張京媛老師的英文課程《二十世紀文學理論批評》《文學理論翻譯》、孟華老師的《中法文學關系》《形象學研究》、嚴紹璗老師的《日本中國學史》。除了比較所的必修課程,樂老師還特別推薦我去選修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課程,親身浸潤王瑤先生奠基、開創(chuàng)的北大現代文學研究這一重要的學術譜系與傳統(tǒng),于是我選修了《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也參加了陳平原老師《中國小說史略》的研討班。我還選修了王岳川老師的《文藝美學》、辜正坤老師的《翻譯理論》、葛曉音老師的《唐詩研究》、張少康老師的《古典文論》等。此外,我也旁聽過夏曉虹、袁行霈、陳貽焮等老師的課程,還去過歷史系、哲學系、英文系的課堂,領沐甘霖。
我珍藏的記憶,還有湯先生、樂老師心血所系的中國文化書院(農園,治貝子園),那是當年我們讀書小組的求知堂。90年代北大的學術訓練與學問養(yǎng)成,從正式開設的研討班,拓展到學友、同仁自發(fā)組織的讀書小組。一開始,我曾參加過賀照田牽頭的讀書小組。而后數年間風雨無阻,一直堅持參與的,是舒煒向我引薦、李猛組織的“??滦〗M”。幾乎每個周末,楊立華從湯一介先生那里事先借來中國文化書院的鑰匙,李猛、渠敬東、應星、李康、周飛舟、強世功、趙曉力、鄭戈、吳增定、吳飛、汲喆等人文社科的學友十余人,相聚在這具有傳奇色彩的四合院中,我們全天都在精讀、翻譯、研討??挛倪x的論文。汪暉教授帶Wlad Godzich 到北大五院演講??滤枷耄ㄍ姓哌€有Lindsay Waters)時,樂老師還當場推介我們的“福柯小組”,讓我求教理解福柯思想中的難點。1997年7月至1998年12月,我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后,即便再遠,我也同社會學所的渠敬東,周末搭乘小公共汽車或者空調大巴,回北大農園聚會研讀,并將心得體會融入自己“空間轉向”的研究課題。在北大求學的時代,也促成了我與諸位老師思想的對話,以及與諸位學友跨語言、跨文化的交流。
2019年7月8日,在北京大學靜園二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召開“中國文化研究的緣起與新的挑戰(zhàn)”國際研討會,研討會由戴錦華教授主辦、樂黛云先生致辭,會后全體合影留念
樂老師的治學方向,涵蓋比較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比較詩學、比較文化與世界文學。我受教最多的,是比較文學與現當代文學。樂老師以堪稱范式的研究,探討了梁啟超《歐游心影錄》對西方“物質疲憊”、文化危機的過度詮釋,魯迅、王國維著述中的西方影響(尤其是尼采、叔本華),茅盾對“權力意志”的創(chuàng)造性誤讀并為弱勢的中國發(fā)聲,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危機意識與思想傳承,以及東西思潮、比較視野、跨文化交流的精彩個案……80年代初樂老師在哈佛訪問時,曾經試圖邀請張愛玲到北大演講。樂老師也曾推薦陳寅恪晦澀艱深的《柳如是別傳》。我至今還記得那是90年代中期,在北京圖書館的舊書市場,發(fā)現樂老師主編的《國外魯迅研究論集》,與友人爭搶到手、共同分享的快樂(在那本開荒拓域的文集中,樂老師親自翻譯了舒衡哲的《自愿面對歷史的必然——魯迅、布萊希特和沙特》和夏濟安的《魯迅作品的黑暗面》)。
1993年春天,樂老師邀請趙毅衡教授從倫敦大學客座北大,講授《敘事學與符號學》,并撰寫北大、南大“中國文學在國外叢書”系列“在美國”一卷的“詩歌”部分:中國詩神遠游,美國現代詩的中國夢。樂老師還安排我搜集“小說、戲劇”部分的史料。如果遵照此一書系的體例,那么“中國小說戲劇在美國”應該聚焦中國文學作品的英文翻譯,以及美國漢學界的中國小說戲劇研究。90年代初的中國學界,無論是美國漢學/ 中國學,還是形象學研究,都屬于比較文學的新興領域。我跟樂老師、趙老師多次商討“美國小說戲劇卷”的研究對象與寫法,以及“中國學”與“形象學”的區(qū)別,最后決定將研究方向從“中國學”轉為“形象學”。如果說中國詩歌對于美國詩歌,堪稱“影響研究”的范例,那么中國小說戲劇對于美國小說戲劇,并不屬于“影響研究”的范疇,需要轉換并采用“形象學研究”的視角,探討美國(包括華裔與華人作者)小說、戲?。婕半娪埃├锏闹袊蜗?,中美文學、文化關系,于是我改題“中國·文學·美國:美國小說戲劇中的中國形象”,作為碩士論文以及后來著作的主題。
90年代初,英文圖書尚屬難得。比較所辦有一份北京圖書館的借閱證,最多可以借滿100 本圖書,并可在北圖閱覽室全天閱讀。幸得樂老師批準我使用比較所的借書證,從1993年到1996年,我?guī)缀趺恐苓x出一到兩天,騎車從北大去北圖,搜索、查閱有關“中國形象”的藏書和影像資料。此外,樂老師、戴老師、趙老師、北大圖書館豐富的中英文藏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黃秀玲教授的慷慨贈書,也為我提供了巨大的幫助。
1994年春季學期末的碩士論文答辯,樂老師讓我將論文呈送北大英語系的陶潔教授和北師大的陳惇教授。陶老師學識淵博,嚴謹犀利;陳老師儒雅可親,溫潤如玉。答辯之時,三位委員會老師評議指點,妙語如珠,答辯時的“唇槍舌劍”反而使我如沐春風。
1994年秋天,我被推薦免試進入比較文學博士的學習階段。一開始我沉迷于中、西文學烏托邦的構造和想象。1996年1月的博士資格考試,我呈交的論文是《烏托邦辯》,資格考試除了導師樂老師、戴老師,還有嚴家炎、陳平原、王岳川老師。后來與樂老師、戴老師多次商討博士論文的選題,我決定冒險嘗試以金庸小說為研究個案,融合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大眾文化批判、批評理論的方法,重新解讀“全世界華人的共同語言”。
曾有師友勸誡,不可涉險,不要不務正業(yè)。但我仍執(zhí)意撰寫第一本有關金庸小說研究的博士論文。更何況在北大,嚴家炎老師已經開始了“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他親自開設“金庸小說研究”課程,陳平原老師已經撰寫了《千古文人俠客夢》的類型學研究大作。1994年10月25日,北大電教樓報告廳,金庸獲頒名譽教授頭銜,來者云集,人山人海。同年,王家衛(wèi)根據金庸《射雕英雄傳》改編的《東邪西毒》,在可以容納800 人的大講堂上映,電影剛剛開始便有大量觀眾喧嘩退場,離席者絡繹不絕,我們最后留守的觀眾屈指可數。一熱一冷,冰火兩重天,恰可見證并凸顯“金庸現象”的復雜性與爭議點。
在樂老師、戴老師的指導下,我的博士論文嘗試探究“金庸小說”“金庸神話”在“重寫文學史”“文化研究”與“中國大眾文化批評”等維度的復雜展現,一方面嘗試從宏觀視域把握“金庸現象”在華語世界的跨地緣政治疆界、跨文類流行的神話;另一方面,也從微觀視角解讀金庸小說文本中潛藏的烏托邦沖動、性別政治、“種族-民族-國家”想象、個人身份認同、歷史記憶等主題。
我的博士論文答辯時間定在了1997年6月8日的下午,在五院中文系舉行。當時負責我博士資格考試的兩位老師嚴家炎、陳平原教授都在海外訪問, 樂老師考慮聘請馮其庸、吳福輝老師,但他們的時間安排不開。于是樂老師決定邀請錢理群老師擔任答辯委員會的主席,同時選定委員會成員,除了我的另一位導師戴錦華老師,也包括王一川、張法、王岳川、丁爾蘇老師,還有恰好短訪北大的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的張誦圣教授。
1997年那個忙碌的春季學期接近尾聲時,我騎上自行車,將裝訂完畢的論文分頭送給諸位答辯委員會老師。尤記得6月3日上午,到錢理群老師蔚秀園住處拜見,錢老師竟與我長談一個多小時,加以期許。為了避免在答辯前后,由于博士論文的選題過于新穎,批評方法有理論化之嫌,而在中文系導致不必要的波折,我將論文題目由原來擬定的《從娛樂行為到烏托邦沖動——金庸小說再解讀》,臨時改為中規(guī)中矩的《金庸小說研究——“文化研究”一“個案”》。答辯當天,錢老師有兩句話,我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做文學研究,別忘了生命體驗;好的個案研究,比如說金庸研究,會不斷出現生長點。個體生命在漂泊、游歷中成長,文學研究也經受思潮的演變、范式的轉型,相應采用變與不變的方法?!贝疝q結束后,樂老師安排我們到北大南門外中文系經常選定的一家餐廳繼續(xù)暢談,當時戴老師和錢老師圍繞“文化研究”與“重寫文學史”的異同熱烈爭辯,樂老師笑加調解綜合,師生盡歡而聚,盡興而散。
在北大求學期間,樂老師主持的兩場學術會議,讓我親身體驗到比較文學的跨文化視野、世界主義關懷,堪稱書齋內外學界漫游的啟悟時刻。第一場是1993年6月的“獨角獸與龍——在尋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的誤讀”國際研討會,會議陣容強大,西方學者包括??拢║mberto Eco)、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富里奧·哥倫波等,中國的作家學者包括王蒙、湯一介、樂黛云、羅芃、郭宏安、沈大力、孟華、陳躍紅等。而且活動的安排,從北大校園延伸到頤和園聽鸝館,再長途跋涉到慕田峪長城。當時我讀碩士二年級,深感大開眼界:平生第一次進入頤和園聽鸝館的內部,前有長廊,面臨昆明湖,背靠萬壽山。會后的長城游,樂老師也沒有選擇人山人海的八達嶺,或者野趣盎然的司馬臺,而是去了氣象萬千的慕田峪。
樂老師講述了1993年夏,在??碌某珜?,中西學者嘗試共同考察、重走“絲綢之路”,乘火車途經西安、敦煌、吐魯番,最后到達北京長城的旅程。她指出:“當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來到中國時,他到處尋找歐洲的獨角獸(Unicorn);獨角獸在西方文化看來,是美好和善良的象征,他認為西方有,全世界也應該有。當他遍尋不得之后,便宣布犀牛就是中國的獨角獸,不過是丑陋的獨角獸!他堅持認為他們的文化放之四海而皆準,他根本不能接受中國文化中沒有獨角獸這一事實!直到數百年后的1993年,另一位意大利的子孫恩伯特·??拢║mberto Eco)教授來到中國北京大學,在一次學術報告中,他申明他和他的祖先不同,他來到中國不是為了尋找獨角獸,而是為了尋找和了解中國的龍。他堅持文化應是多元的,不能用一個統(tǒng)一標準來要求,西方有西方的獨角獸,東方有東方的龍,不能強求一律?!薄蔼毥谦F與龍”會議之后的文化之旅,“大家在長城之上暢談墻、門、窗、路的各種文化之間的關系。中國的王蒙、法國的雅克·勒高夫作了非常精彩的總結。很明顯,??率腔顒拥撵`魂人物之一,他在長城腳下引吭高歌,又帶領同來的研究生們跳起了簡單的意大利土風舞……”
另一場國際研討會“文化對話與文化誤讀”,規(guī)模龐大,百余位學者在1995年的金秋時節(jié)云集北大。樂老師提前一年便開始籌劃,那也是我第一次用英文宣讀并發(fā)表論文《地方性的還是全球性的——多元文化語境中的文化認同問題》。
90年代兩場會議的議題,無論是尋找“獨角獸”與“龍”的“前理解”與“文化期待”中的盲點與陷阱,或是在物質與非物質的世界中建“墻”與造“橋”,還是在“既非/亦非”“既是/也是”的認知框架當中,深度解碼跨文化誤讀,尋找跨越種族、民族、國家的對話過程中文化共性的可能……這些當年的議題和研究方法,時至2021年樂老師90 大壽之際,依然振聾發(fā)聵,歷久彌新。具有原型意義的形象,“獨角獸”與“龍”,“墻”與“橋”,生動展演了樂老師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的研究框架?!罢`讀”,不妨連接到“墻”的譬喻;“對話”,可以具像為跨文化之“橋”。樂老師互動認知、比較視野、跨文化對話的訴求,她與湯先生“和而不同”的呼吁和旨歸,可謂切中時弊,并敞開了“去蔽”“溝通”“互為主觀”的愿景。
樂黛云著:《多元文化中的中國思想: 21世紀跨文化流通十六講》《跨文化之橋》《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十講》
自1991年年初見樂老師,到1997年告別燕園,那時候的北大比較所朝氣蓬勃,開荒拓域,雖有分歧和矛盾,但也相互包容,皆源于樂老師海納百川的襟懷、風度與人格魅力。
一直記得恩師爽朗的笑聲,在她中關園、朗潤園藏書環(huán)繞的書房,在比較所的辦公室、中文系五院的會議室,在電教樓的演講廳,在勺園的迎賓處,在頤和園的聽鸝館,以及在美國短聚的場合……也記得樂老師博雅寬容的姿態(tài),能讓年輕的學子放下負擔,讓遠道而來的學者消除疲憊,也能讓人才濟濟、諸神林立的北大學人化干戈為玉帛。
平心而論,在“文革”中出生的我們這代人,對理想父輩的追尋,從來不曾止息。在迷路探險、漫游成長的旅途中,我們親見、憧憬并渴望的精神上的師長、父母,他們堅忍而親切,受苦卻超然,智慧且練達;他們藐視權貴,信奉寬容,熱愛自由,指點迷津。樂老師是我的恩師,她也是大時代的兒女。她傳奇的一生,更遠遠超越了學術本身。我時常會想,究竟是什么樣的勇氣,可以讓她17 歲從貴州北上紅樓,選擇北大。又是何種信念和力量,可以讓她從26 歲開始,多年經受莫名的打擊和苦難,卻不屈不撓,直面、承擔各種暴風驟雨。她后來所患的腿疾,其實是動蕩歲月打入身體的無法愈合的傷口。她為北大90 周年校慶文集《精神的魅力》(1988)親撰的散文,是我憧憬北大、終生難忘的啟蒙讀物。90年代以來,樂老師不斷書寫師友回憶,擔憂北大精神的衰落,在喜慶的節(jié)日不忘被壓抑的悲情。她的襟懷與風度,超越了簡單二元的劃分與對立。她的中國心,歷歷可見于她的耳提面命:“我們的比較文學研究,必須以中國的學術思想為根基。”
在我心中,樂老師是“大勇者”,我?guī)缀鯊奈匆娺^老師落淚。唯有一次例外,那是在1997年6月18日下午,當時是師兄史成芳的博士論文答辯,樂老師安排我來速記、整理現場記錄。成芳兄當時已經罹患癌癥,他的博士論文選題是《時間詩學論綱》,這正是以年輕的生命、畢生的才華,向時間與命運之神的挑戰(zhàn)。答辯之前,張輝兄和我,陪同成芳兄和周閱師姐,來到比較所的會議室做準備。成芳強忍化療之苦,簡述博士論文的寫作過程,不久便泣不成聲,而樂老師的眼淚也奪眶而出,答辯中數次落淚。至今想起,仍令我黯然神傷。
經樂老師等北大老師的推薦,我畢業(yè)之前申請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工作,并從1997年夏至1998年年底,在外文所任職。建國門內大街5 號,屬于北京的奢華地段,但社科院的大樓就像一座簡陋、孤傲的象牙塔,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大樓之內,藏龍臥虎,高手如云,這些人文社科領域的學者,仿佛閑云野鶴,來去自如。從北大到社科院,我也從西郊海淀區(qū)闖進了繁華的東城區(qū),在這里渡過了一段逍遙自在隱于市的日子。
1997年9月20日,遵樂老師的囑托,我去西三旗陳平原老師住處,親手奉上自己的博士論文。當時陳老師從哥大回返北大,見面便說給我兩個任務:翻譯王德威教授剛剛出版的英文專著,研究新的課題“我愛北京天安門”。兩年后我成為王德威老師的學生,《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于麥田人文、北大出版社付梓??途颖本┑捏w驗以及北京研究的嘗試,結晶成為我在牛津大學出版社的英文專著《測繪現代北京:空間,情感,文學地形圖》。
1998年12月20日,我匆忙告別社科院,從北京飛到波士頓,去哈佛大學探望妻子。抵達哈佛的研究生宿舍Child Hall 之后不久,我就辦理了借書證,參觀樂老師曾經迷失其中的Widener 圖書館,親探那無盡的迷宮與寶藏。之后,我也常去Lamont 圖書館、哈佛-燕京圖書館查閱資料,修改我在北大的博士論文,并在1999年春季學期,旁聽李歐梵老師開設的現代文學研討班,同年秋天投入王德威老師門下。
2000年8月,我回北大參加陳平原、王德威老師合辦的“晚明與晚清:歷史傳承與文化創(chuàng)新”國際研討會,同時拜見樂老師。2002年夏天,我本計劃參加比較文學在南京的年會,同時拜會恩師,但因身體染病,無法成行。那時,樂老師的腿痛愈益頻繁,我將從美國帶回的保健品郵寄到朗潤園,希望對老師的腿疾有所緩解。2003年10月,我回北大朗潤園拜見恩師,但樂老師出門開會,不在家里。我與湯一介先生見面短敘,他微笑說到保健品好像有些作用,言談之間對樂老師的關切溢于言表。
我再次親見恩師,已是2010年9月26日,在新澤西州、賓夕法尼亞州,我與師兄米佳燕一起,為恩師接風洗塵,提前暖壽。當天晚上在普林斯頓的上海餐館,聽樂老師笑談依舊,看樂老師胃口甚佳,我心中深感喜悅。之后我給樂老師寄去聚會的合影,樂老師也在11月15日的回信中寫道:“我們已平安回到北京,又到上海參加了‘國際中國學論壇’,昨天又開了‘北京大學比較文學25 周年所慶’,今天才算安頓下來,可以正常工作了。這次能見到你們,真是非常高興!特別是你們的小家溫馨快樂,孩子聰明漂亮,預示著一切都會向更好發(fā)展。深心為你們祝福。照片都收到,真是把我照得年輕多了!”2011年,我無法回北京參加恩師80 大壽的聚會,便提前買了兩條小絨毯,寄到王宇根教授那里,拜托他帶給恩師,也請宇根代我在紀念冊上寫了留言:“跋五湖四海,飲水思源;沐萬里春暉,師恩永志。弟子偉杰賀恩師八秩華誕。”
流寓海外卅載有余,時時搜索恩師的消息。2011年,我寫信恭賀樂老師和湯先生鉆石婚大喜:“世事如煙,六十年風雨同舟,真是令人感佩的曠世傳奇?!?013年我給恩師拜年,提到特別喜歡她在貴州時的幾張照片,還有在北京語言大學發(fā)言時的留影。樂老師后來發(fā)給我《跨文化對話》的網站,這樣我就可以查閱論文,追蹤學界、思想界最新的動態(tài),如生態(tài)轉向(the ecological turn)、情感轉向(the affective turn)等。《跨文化對話》實為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的重要平臺。
2018年8月12日,本文作者與樂黛云先生在北大朗潤園13 號公寓合影
2014年我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完《北平無戰(zhàn)事》,并致信樂老師,不禁懷想她和湯先生1949年之前的傳奇、激情和理想。2015年年底賀年,我在給恩師的信中寫道:“看老師為湯先生選址萬佛園,心意款款,寄托遙深,但2月時老師顯得很累。也看到老師撫弄古琴的樣子。今年最喜歡的,是老師在會心讀書會暢談讀書的照片,想必老師已有,我再貼上一次??吹嚼蠋熣劦窖鄨@的桃花,以及人面桃花相映的記憶,不禁怦然心動?!睒防蠋煖嘏鼗貜停骸皞ソ?、曉玨,你們長久的友誼總是讓我十分感懷!孩子真長大了,更像偉杰!現在的世界真小,我們所做的一切你們都能很快知曉,這真好!”
2017年新年問候時,我才知道樂老師在海南摔倒受傷。直到2018年8月,我才終于有機會重訪北大朗潤園,拜見恩師,樂老師也因腿疾,從二樓搬到一樓季羨林先生原來的住處。2019年夏天,我有幸拜見恩師兩次。第一次是7月8日那天,參加戴錦華老師“中國文化研究的緣起與新的挑戰(zhàn)”歷時3 天的國際學術研討會,第一場是洪子誠老師主持,我擔任點評人。第一場發(fā)言結束之后,樂老師專程坐輪椅來到靜園二院文研院的小院,發(fā)表致辭之后與大家合影留念,并參觀戴老師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的學術成果。第二次是7月15日去朗潤園拜見恩師,暢談一個小時。我原本計劃2020年夏天再訪北大,拜會師友家人,無奈新冠肆虐,行程取消。2021年,同門弟子正在籌劃樂老師九秩華誕的祝壽會。瘟疫仍舊蔓延,全球共同抗疫,此時此際,我無法飛回北京拜見恩師并親自為她祝壽。
喜歡樂老師中文、英文簽名的瀟灑字體,也喜歡看樂老師簽名時的樣子:溫暖,專注,還有一絲天真的孩子氣。尤其喜讀樂老師文采飛揚的論著隨筆,那詞句抑揚頓挫,漫步古今中外,而且朗朗上口——在涵詠吟誦間,可以想見沈從文先生當年對樂老師的欣賞。更忘不了恩師才情兼?zhèn)涞奈淖之斨?,那些力透紙背的信息:“我就是我”,在風刀霜劍中展現絕色風姿,用“一個冷雋的人,一個熱忱的人”追憶導師王瑤,以“大江闊千里”狀寫季羨林先生的胸襟,推舉“自由的精魂與文化之關切”描畫北大校長的群像,也書寫“復仇與記憶”,講解“命、運、德、知、行”的人生感悟,并與湯先生同甘共苦、相知相伴,親身示范“這一代的理想和浪漫”……
90年代的北大和北京,仿佛“純真博物館”一樣存放著我的青春年代?;赝S樂老師求學的日子,記憶的細節(jié)或可模糊,但浮出的心像卻愈發(fā)清晰,她不僅是我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師長,她也是北大精神魅力的化身。
樂黛云著:《透過歷史的煙塵》
遠居海外,我同往常一樣,時不時在地圖集、文獻記錄、多媒體影像視頻、人工智能三維導航系統(tǒng)中,穿街走巷,神游著北大與北京。尤其難忘恩師一部文集的標題:《透過歷史的煙塵》。禁足抗疫期,暗室孤燈下,我也“透過歷史的煙塵”,撥開時空的霧靄,心中想念樂老師的音容笑貌。她的目光溫暖、堅定、從容,她的身影定格成燕園內外那些難忘的形象:沙灘紅樓熱情愛國的大學生,鯉魚洲“鍛煉”遺留腿疾的下放知青,海外游歷的知識探險者,中國比較文學的奠基者與開創(chuàng)人,學術事業(yè)的組織者與靈魂人物,跨文化對話的身體力行者,北大中文系“六君子”之一,為學生的成就爽朗歡笑、為弟子的命運當場落淚的導師,時代暴風雨中不屈抗爭的海燕,為追求自由而刺破“黮暗”、以“內曜”燭照現實的勇者和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