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靳永

一、蔣維崧先生以書法篆刻名世，很多人也知道他是學養(yǎng)深湛淵博的學者，但他在詩詞曲等傳統(tǒng)文學樣式創(chuàng)作上的造詣，卻少有人知。因為他深自斂抑，不干時譽，年輕時候雖然得到詩壇名宿的激賞，卻從不自表曝。后來因為政治氣候的原因，他更是甘于避席，束手不做。但他對舊體文學樣式的興趣，既廣且篤，垂老不倦。舉例來說，鄭孝胥在清末民初的詩壇享有大名，但因為有偽滿洲國的劣跡，他的《海藏樓詩》一直在禁書之列。近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編輯《近代文學叢書》，把此書列入。我買到剛剛出版的《海藏樓詩》，興沖沖拿去給蔣先生看。他淡淡一笑，擺擺手說：“我上中學的時候看過?！比缓缶従徱髡b起來：“正是春歸卻送歸，斜街長日見花飛。茶能破睡人終倦，詩與排愁事已微……”他按照順序，把第一卷的詩篇吟誦了五六首。我持書對照，一字不錯。相隔六十余年還有如此清晰的記憶，除了天分高，篤好之深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吧。在他90歲左右時，他還命我借錢仲聯(lián)先生校注的《劍南詩稿》，煌煌三百萬言，他用了三個月就通讀一過。他自己還收藏了不少善本，比如趙甌北手批的《宋元三家詩選》，名選名批，齊魯書社曾借以影印。實在買不到的，他就親自或倩人手抄，比如他喜歡清代四川詩人顧印伯的詩，就請夫人錄副以資吟詠。民國文人黃秋岳雖以叛國罪被戕，但他的詩歌駢文很為時人推許。他的《聆風簃詩》，名聲很大，但流傳極少。蔣先生頗欲一讀，當我費很多周折為他借到一部時，他卻突然病發(fā)，不及一閱了。

二、蔣先生祖籍常州，他的曾祖蔣曰豫是清代著名的學者。清代常州的學風很特別——樸學家多不能文，或是視詩文為小道，而“常州學派”的很多人都是學者兼詩人，經學深湛又復文藻煥發(fā)。我們讀龔自珍的《常州高才篇》，就能明了這一特色。從小濡染洪亮吉、孫星衍、黃仲則等鄉(xiāng)賢的文采風流，蔣先生對古典文學很早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一身而兼學者、詩人、書家，常州學派治學傳統(tǒng)對其影響也是很重要的。

據(jù)我膚淺的了解，蔣維崧先生在舊詩上的趣味，除了古典作品，主要受到幾位師友的影響。在中央大學讀書時，汪辟疆、王伯沆、吳梅、尹石公等名宿都很欣賞他的才華。當時的中央大學是舊學的中心，所授以傳統(tǒng)語言文字之學和古典文學為主，教師要求學生對各種古典文學樣式不但能懂，還要會做。吳梅等人組織詩社“潛社”，師生定期社集，當筵賦詩。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蔣維崧先生很快就成為個中翹楚，他的詩詞曲習作，常常得到滿分?，F(xiàn)在保留下來的《歸網(wǎng)室詩》，最早的作品即是當年潛社社集的即席分韻之作。與這些詩壇宿將的唱和，也極大地鼓舞著年輕的蔣維崧先生。

蔣維崧 篆書 毛澤東詩詞三首軸

在中央大學讀書時，蔣先生得到著名詞人喬大壯先生的激賞，成為波外翁的入室顏曾。喬先生被時人譽為“一代詞壇飛將”，詞學固為絕詣；他的詩學，傳川中名詩人顧印伯的衣缽，唐面宋意，尤為蔣先生所傾倒。蔣先生早年每有所作，都呈喬先生點定，因此頗得雙玉庵、波外樓兩家詩的法乳。在喬先生的提攜下，蔣先生又得到沈尹默、章士釗、潘伯鷹、曾履川等名詩人的汲引。秋明室詩五言雅近陶詩，七言善談名理。玄隱廬詩音節(jié)瀏亮，深曲安雅。這些都是民國詩壇指顧江山的一代作手，對蔣先生的影響既深且巨。

三、蔣維崧先生的詩集從未刊刻，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結集有兩次，都是稿本。較早的結集是1940年寫呈潘伯鷹先生點定的《歸網(wǎng)室詩》，共計13題17首，此冊有潘先生的墨筆批語和總評。蔣先生后又續(xù)有賡作，錄呈喬大壯先生點定，共計13題18首，此冊有喬先生的墨筆批點。兩次相加共計26題35首。但存世的歸網(wǎng)室詩應該不止此數(shù)，因為這兩次結集都在喬先生自沉之前。據(jù)蔣先生回憶，抗戰(zhàn)復員后，潘伯鷹先生主持“飲河詩社”和“造型”欄目，常常發(fā)表蔣先生的作品。如果能找到當年的舊刊，加以搜集，則蔣維崧先生在1949年之前的詩詞庶幾可以網(wǎng)羅無遺了。

蔣先生在治學、治藝上有一特點，任何一門學問、一種藝術，如果沒有徹底的了解和很深的修養(yǎng)，絕不示人——這一點絕似他的老師喬大壯先生。他持示師友的詩作，從不牽率應酬。現(xiàn)在所見到的《歸網(wǎng)室詩》雖然只有35首，創(chuàng)作的年代也只限于35歲之前，但還是能從中看出蔣維崧先生在詩歌上的造詣和特色。蔣先生辭世后，我翻檢他的印存和詩集，常生感慨：他絕大多數(shù)的篆刻作品和詩詞創(chuàng)作，都完成于35歲之前。我們敬佩他在文學藝術上的早慧、早熟，也為他未能盡展其才而深深遺憾。

四、歸網(wǎng)室詩的特點，潘伯鷹先生在《歸網(wǎng)室詩》的批點里有一小結，云：

靈襟秀骨出于天挺，詩格在唐宋之間，而以七律為尤擅勝場。豪放不若東坡，而清疏近之；深重不逮樊南，而雅潔同之。近時曾剛甫、顧所持、喬大壯皆此一派，其托體之高華、用意之沉著、非貌襲西昆雜以昌谷乃至定庵者之所知也。作者為大壯先生篆刻入室之顏曾，今讀此集，始知詩法淵源仍傳嫡乳，快誦恬吟為之意遠。東坡所謂“恨不同時便服膺”者，今則庶幾無憾。庚辰十一月十七日弟伯鷹讀記。

潘伯鷹先生說蔣先生的詩有東坡詩的清疏、樊南詩的雅潔，托體高華用意沉著，折合唐宋，傳顧所持、喬大壯一派詩的法乳。顧所持即顧印伯，是喬大壯先生的老師。他的詩、書在清末有很高的聲譽。陳衍《石遺室詩話》屢屢及之，以為相識二十余年，猶有未知者，而汪辟疆《光宣以來詩壇旁記》“顧印伯”條言之最詳。顧印伯詩格在玉溪（李商隱）、玉局（蘇軾）之間，自己也以二家詩為祈向，因以雙玉庵名齋。汪辟疆《近代詩壇點將錄》許為地文星圣手書生蕭讓，系以絕句云：“義山婉麗又眉山，雙玉庵前酒意闌。遙想蜀山清碧處，只留殘夢落江潭。”也認為顧氏詩唐面宋意，既有李商隱詩的婉麗，又有蘇軾詩的深刻。這里順便說到清代詩歌的一個重要流派。詩家歷來有唐宋之爭。清代同光時期，宋詩派是主流，號稱“同光體”。而稍后王闿運等人又以宗唐相號召。在唐詩派和同光體之外，另有作者不為唐宋門戶所限，取唐詩的風調高華聲韻流美、宋詩的立意深曲措辭典雅，形成“唐面宋意”的獨特的風格。前揭潘伯鷹先生批語中所說的曾剛甫、顧印伯等，都是這一派的重要詩人。蔣維崧先生服膺師門詩學，所作擲之雙玉庵、波外樓二集中，可亂楮葉。如《霧坐》：

臥起山棲昧旦昏，搴帷無復黛螺存。

薄雰流戶珠凝袂，群象潛靈虱處裈。

呵壁未須傷數(shù)化，托波聊欲喻繁冤。

巴箋細草眠蠶字，卻擁爐熏意未溫。

潘伯鷹先生眉批：“竟體芳蘭、化《離騷》為平吉?！庇秩纭对缜铩罚?/p>

山黛沉沉隱霧羅，漏移迷鳥戀危柯。

苔棲露薄秋先警，鐙晦窗明夜?jié)u過。

苦望若華廻逝景，暫因南雁憶吳波。

青袍不惜塵泥涴，峻阪遷延待若何。

這些詩作遙承了屈賦哀怨感傷的氣息，而出以李義山纏綿悱惻的風調，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所謂“化《離騷》為平吉”。選詞設色典雅高華，用事命意深曲委婉，竟體芳蘭，托旨遙深。下面的兩首絕句，所賦之物均為家常日用，詩意也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但造境凄清冷艷，迷離惝恍：

露夜

露涼蟬噤暑初殘，誰理哀弦到夜闌。

應是幽篁知感激，月中珠淚不勝彈。

敗簾

敗簾塵涴碧筠枝，昔歲朱堂恨豈知。

卻對驕陽無意緒，日長唯是罥游絲。

而下面的這首，無論制題、措辭、命意，都純然李義山腳手：

寒谷

東逝飛烏西去水，今宵寒谷昔春翹。

待從月魄商明晦，苦惜琴心付墮飄。

晚辦瑤車占未信，早傳金枕夢難邀。

生桑為海人間世，銜石何功綠發(fā)銷。

韓愈的詩歌，開宋詩的先河。蔣維崧先生于韓集用力很深，所為五古，頗有韓文公的風調，如《夏旱鄉(xiāng)居》三首之一：

薄暮坐揮箑，俯仰余悲呻。

御葛譬挾纊，伏室同居囹。

稍喜驕陽匿，復苦宵蚋增。

涸蛙適何來，奪氣意怒瞋。

蘇爾一勺水，莫廢鼓吹聲。

潘伯鷹先生就認為“收處四語似韓公《秋懷》‘清曉卷書坐’六句，而托意尤譎詭詼諧?！庇绕淞钊伺宸氖撬苡庙n文公的盤空硬語，描繪清雄綺麗的景象，抒發(fā)曲折回環(huán)的議論。如《峽江舟中作》三首之一：

連山不可窮，臥起與之對。

朝來尤奇譎，際空掃石黛。

楚宮渺何許，神女故多態(tài)。

霧縠曳蔽之，終古謝曹配。

舟人矜多聞，品目語細碎。

真賞或忘言，嘵嘵信辭費。

所作乍看似不唐不宋，循誦再四，始覺亦唐亦宋，窮形盡相又復善言名理，亹亹乎有味矣。

五、蔣維崧先生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的天分和成就，很早就得到前輩詩人的激賞。我們從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有限幾首贈答中，可以窺見一二。1941年，蔣先生在他的表兄、名畫家馬萬里的幫助下，得到了廣西大學的教職。他于是辭掉在重慶中央大學的助教職務，往赴桂林。此前，他把自己近年來的舊詩選輯為《歸網(wǎng)室詩》，寫奉喬大壯、潘伯鷹諸先生評泊。章士釗讀后，題了一首七律，云：

竟體溫黁珥佩琚，熟精選理總難如。

文采已見追終賈，書記微嫌比應徐。

老我巴渝抒倦眼，看君溟渤走歸墟。

詩人尚有潘邠老，風雨論思動起予。

奉題峻齋兄近詩，于其赴桂，為寫記之。辛巳四月，士釗。

后來章士釗又專門把這詩寫在扇面上，贈給蔣先生。潘伯鷹先生和蔣先生誼兼師友，酬唱頗多，如1940年所作《喜峻齋得履川汲挽值其見訪因有斯贈》：

蔣子信多情，涉江遠過我。

何以狀其人，琚珮光瑳瑳。

嗟君踽踽行，妃匹乏嬌娜。

猿臂矧數(shù)奇，虛發(fā)穿楊笴。

良朋坐扼腕，繄余固亦頗。

修身自有常，力學計寧左。

金石養(yǎng)天倪，游刃無不可。

排引得曾見，萬事皆細麼。

1964年潘先生又有贈詩，云：

與君結交三十年，昔方綠鬢今華顛。

重君高懷若冰雪，量才暖玉生云煙。

虛衷銳識穿故訓，意氣凌轢初無前。

庸人那悟游戲旨，只愛篆鏤鎪蟲天。

蔣維崧 行書 歸 網(wǎng)室詩手稿

兵塵蛩駏八載過，死生朋舊千惘然。

汨羅咽憤悲屈子，黃壚回轍呼橋玄。

平生有淚敢輕灑，矧今雙目同枯泉。

君居講幄濟水上，我厭藥椀歇浦邊。

支離三歲肝益痼，欲執(zhí)君手當何緣。

愿君強健勵夙志，若希待后先守先。

這些前輩對蔣先生的推許之高、寄意之深，真有“到處逢人說項斯”的意思了。

六、戊子季秋，董理《歸網(wǎng)室詩》既畢，忽夢峻齋師。清言娓娓，略無倦容，語次論及生平師友之善為韻語者。枕上憶得仿佛，因為俚句以記之，曾不知涕泗之滂沱也。

平生不論詩，時賢期期叵。

吳興真理窟，清言冠江左。

潘子稱作手，咳唾散珠顆。

嗟彼雙玉庵，光焰誠瑳瑳。

我詩不足稱，子其慎揚簸。

好詩如好女，態(tài)殊意常夥。

寶相自莊嚴，時一出燕嫷。

或曰貴積學，水厚負楚舸。

瞻前忽焉后，斂手熄爝火。

起捫談詩舌，嗒然吾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