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暢 盛滋科 周惠娟 蔡偉 謝青
患者女性,61歲,2019年12月18日因“納差2月余,膚黃尿黃3周”入院?;颊咴?個月前無明顯誘因下出現(xiàn)食欲減退,3周前出現(xiàn)尿黃、皮膚鞏膜黃染,無惡心嘔吐,無腹痛腹瀉,無頭暈頭痛、乏力。1周前外院就診,查血生化示:ALT 1 956 IU/L,AST 1 934 IU/L,GGT 200 U/L,TBil 387.8 μmol/L,PT 23.4 s,INR 2.10;外院予保肝退黃等治療,因病毒檢測結果示HEV IgM(-)/IgG(+)轉入我科繼續(xù)治療。2010年患者因子宮內(nèi)膜癌行“子宮全切術”。2018年行“回盲部惡性腫瘤根治術”,有輸血史、化療史。2019年2月末次化療前查肝功能示ALT 58 IU/L、AST 58 IU/L,曾予保肝藥口服,復查肝功能好轉;自2019年6月開始在上海某草藥店配中藥湯劑(2019年8月開始服用含補骨脂、仙鶴草、雞血藤等成分的方劑)調(diào)理,連續(xù)服用至就診前。否認不潔飲食史,否認過敏史,否認傳染病史。否認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史。否認煙酒嗜好。已絕經(jīng),育有1女。
查體示:身高 163 cm,體質(zhì)量72 kg,BMI 27.1,生命體征平穩(wěn),神清,精神可,皮膚、鞏膜黃染,腹平軟、無壓痛,肝、脾肋下未及,Murphy征(-),移動性濁音(-),雙下肢無水腫。
入院后完善相關檢查:血常規(guī):WBC 5.09×109/L,N% 65.4%,EOS 0.06×109/L,Hb 107 g/L,PLT 49×109/L。血生化:ALT 313 IU/L,AST 274 IU/L,ALP 146 IU/L,GGT 61 IU/L,TBil 554.8 μmol/L,DBil 256.9 μmol/L,前白蛋白49 mg/L,Alb 30 g/L,Cr 68 μmol/L,血氨 54.0 μmol/L。凝血指標:PT 24.1 s,INR 2.12,D-二聚體20.4 mg/L。HAV~HEV均(-),包括HEV IgM/IgG(-),CMV、EBV、HSV、HIV、梅毒均(-)。免疫:ANA 1:80,ENA7項(-),ANCA(-),肝炎ENA(-),dsDNA(-),SMA(-),AMA(-),除IgE 257.0 IU/mL外,余免疫球蛋白均正常。腫瘤:AFP 128.77 ng/mL(參考值:≤7 ng/mL,AFP異質(zhì)體 3.84%),CEA、SCC、CA125、CA242均正常,CA724 9.9 U/mL,CA199 45.4 U/mL。腹部B超:肝內(nèi)回聲增粗;膽囊壁增厚,膽囊隆起樣病變(考慮膽囊息肉);腹腔少量積液(17 mm);胰體脾腎未見異常,雙側胸腔未見積液。腹部MR增強:實質(zhì)信號不均,慢性肝炎可能;肝內(nèi)散在小囊性灶;膽囊炎,膽囊息肉可能;膽管炎;少量腹水;右側腹壁及背部水腫。胸部CT平掃:未見明顯異常。盆腔CT平掃:回盲部術后,吻合口未見明確增厚;子宮未見顯示;盆腔積液。
患者入院后復查HEV IgM/IgG均陰性,結合長期服用中藥史,RUCAM量表評分7分,考慮“亞急性肝衰竭,藥物性肝炎可能(肝細胞損傷型)”。予保肝降酶、退黃、降血氨、促肝細胞生長、利尿、質(zhì)子泵類抑酸藥物(PPI)、補充白蛋白、補充Vit K1、輸血漿、調(diào)節(jié)免疫、化痰、維持電解質(zhì)、抗感染等治療。因總膽紅素進行性升高,最高734.7 μmol/L,2020年1月6日、1月9日、1月13日、1月16日先后四次行血漿置換治療;出現(xiàn)中量腹水(80 mm)、雙下肢水腫,予托拉塞米、托伐普坦、螺內(nèi)酯等利尿,腹水、雙下肢水腫消退不明顯,多次行腹腔穿刺,取腹水送檢,腹水生化示漏出液,微生物培養(yǎng)、有核細胞計數(shù)、脫落細胞檢查均無殊。2020年3月出現(xiàn)血肌酐升高,最高249 μmol/L,伴尿少,加用特利加壓素治療2個月后,肌酐逐漸恢復至90 μmol/L,在尿少期間,腹水逐漸增加至120 mm,腎功能恢復后,經(jīng)過積極利尿治療腹水減少至94 mm。
2020年2月出現(xiàn)情緒低落,心理科會診考慮“抑郁狀態(tài)”,予艾司西酞普蘭控制,2020年4月有煩躁、被害妄想、情緒不耐煩,請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會診后考慮“精神異?!备臑槔嗤诜?。
經(jīng)過約5個月的綜合治療,患者總膽紅素下降至140.3 μmol/L,PT波動于18~23 s,肌酐維持在95 μmol/L左右,持續(xù)無發(fā)熱、腹痛,但仍有中量腹水(90 mm左右)、雙下肢水腫明顯。自2020年3月底開始D-二聚體升高,持續(xù)波動于15~25 mg/L,2020年5月行雙下肢靜脈超聲示“雙側下肢深靜脈及淺靜脈血栓形成(雙側腘靜脈、小腿肌間靜脈,右側小隱靜脈)”,門靜脈血管超聲示血流參數(shù)正常,門靜脈+腹腔血管CTA未見血栓形成;患者雙下肢水腫程度相近,無瘀斑、疼痛、擠壓痛,追問病史,無深靜脈栓塞史,入院后無突發(fā)下肢腫脹、疼痛。在匯總相關科室會診意見后,科室討論后決定予以邁之靈(2片,2次/d口服)和丹參注射液(5 mL,1次/d靜脈)治療。
討論患者為亞急性肝衰竭(藥物性可能),經(jīng)過5個月的治療,肝功能逐漸恢復,病程中出現(xiàn)的腎功能異常、精神異常,經(jīng)積極治療也逐漸改善,但患者持續(xù)的雙下肢水腫、D-二聚體升高,經(jīng)下肢血管超聲證實為雙側下肢深靜脈血栓形成,處于慢性期。
肝衰竭患者通常會發(fā)生凝血功能異常,但這一方面的變化非常復雜,不只僅僅歸類為“凝血功能下降”或“處于低凝狀態(tài)”。肝衰竭時,肝臟合成功能顯著下降,凝血因子(如Ⅱ、Ⅴ、Ⅶ、Ⅹ、Ⅺ、Ⅻ、ⅩⅢ因子)減少,若維生素K吸收減少,維生素K依賴的凝血因子(如凝血酶原、Ⅶ、Ⅸ、Ⅹ因子)也會減少,但纖維蛋白原和抗凝因子(如抗凝血酶、蛋白C、蛋白S)同樣減少,后兩者是纖溶系統(tǒng)和抗凝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脾功能亢進使血小板大量減少,內(nèi)皮細胞釋放的一氧化氮和前列環(huán)素也會抑制血小板的聚集,但肝臟合成的ADAMTS13減少反而會使抑制血小板聚集的能力下降,長期炎癥反應也會破壞血管內(nèi)皮使其暴露,內(nèi)皮也會分泌大量VIII因子和vWF。因此,肝衰竭患者同時存在凝血、纖溶、抗凝功能的下降,血小板數(shù)量減少、聚集與抗聚集能力下降、內(nèi)皮暴露,是一個過度凝血與過度抗凝血“再平衡”的過程——可能會發(fā)生出血,也可能會血栓形成,極其脆弱,且很難預測[1-3]。
meta分析顯示在肝硬化患者中靜脈血栓栓塞(venous thromboembolism,VTE)發(fā)生風險增加(OR: 1.703;P<0.0001)[4]。研究顯示,美國肝硬化人群中VTE發(fā)生率0.54~1.87%,亞洲人群(日本、印度尼西亞)的發(fā)生率為1.39~4.69%[5],中國單中心回顧性研究顯示為0.4%[6]。下肢深靜脈血栓(deep venous thrombosis,DVT)與肺栓塞(pulmonary embolism,PE)發(fā)生率相近[7]。目前,在肝衰竭患者中VTE的發(fā)生率尚缺乏數(shù)據(jù)。但一些研究顯示,肝硬化失代償事件發(fā)生后VTE風險增加(OR1.30~2.03),而發(fā)生急性腎衰竭、急性呼吸衰竭后VTE風險顯著增加(OR分別為3.82、7.29)[7]。
在肝衰竭患者中,傳統(tǒng)出血指標如PT不能很好地評估出血風險,因為這反映肝臟凝血因子的合成減少,卻沒有同時評估抗凝因子的缺乏情況[8-9],血小板計數(shù)減少反映脾功能亢進,但在低血小板時血栓生成能力依然存在[10]。血栓彈力圖(thromboelastogram,TEG)、旋轉血栓彈力測定法(rotational thromboelastometry,ROTEM)可以評估凝血、血小板功能、纖溶的整體情況。國內(nèi)主要使用TEG,應用于肝移植術中監(jiān)測,其在肝衰竭、肝硬化中的具體指導意義仍有待探索[10-12]。APASL、EASL制定的肝衰竭指南強調(diào)了傳統(tǒng)出血指標的局限,推薦TEG、ROTEM[8, 13],臨床上也常根據(jù)臨床表現(xiàn)、D-二聚體評估出血或血栓情況。
針對內(nèi)科住院患者,有多種模型(如Padua評分)評估VTE發(fā)生風險,結合出血風險評分,根據(jù)不同風險分層予以相應預防措施。值得強調(diào)的是,大量證據(jù)顯示內(nèi)科住院患者VTE發(fā)生的復雜性,Padua評分存在局限[14]。有文獻[14-15]也推薦IMPROVE評分(https://www.outcomes-umassmed.org/IMPROVE/risk_score/index.html),可以同時評估VTE和出血風險,在肝衰竭領域值得進一步研究。目前缺少對肝衰竭、肝硬化患者的VTE及出血風險綜合評分系統(tǒng)。由于肝衰竭時凝血與抗凝血“再平衡”很脆弱,VTE高危人群是否需要預防性抗凝、如何抗凝及如何監(jiān)測,同樣有待研究。在抗凝有禁忌時可以選擇抗血栓彈力襪、間歇充氣壓縮泵或足底靜脈泵。美國重癥醫(yī)學會推薦使用低分子肝素預防,認為優(yōu)于機械氣壓措施,不過也承認證據(jù)非常有限[16]。而諸如適當下床活動、多做踝關節(jié)及腓腸肌股四頭肌活動(包括被動活動)、多做深呼吸及咳嗽活動等等一般預防措施,對所有患者是適用的、易行的。本例患者老年、有惡性腫瘤病史、長期臥床、下肢極少活動,且發(fā)生急性腎衰竭,為VTE高危人群,肝衰竭、血小板低、腎功能不全,同時也是出血高風險人群。
發(fā)生VTE后,通常根據(jù)慢性或急性期選擇不同治療方案,包括抗凝、溶栓、血栓清除術、置入下腔靜脈濾器等,但抗凝治療是基礎??鼓幬锇ㄐ滦涂诜鼓?如利伐沙班、達比加群酯)和低分子肝素、華法林等[17-19]。
在肝衰竭患者中,目前沒有指南明確指導如何抗凝治療[9, 20],美國重癥醫(yī)學學會制定的慢加急性肝衰竭指南則提到針對門靜脈血栓、肺栓塞建議使用低分子肝素或華法林,優(yōu)于不抗凝,有條件推薦且證據(jù)等級低[16],不過并未給出具體抗凝方案。華法林的傳統(tǒng)監(jiān)測指標是INR,針對肝衰竭患者的INR范圍有待確定。利伐沙班的使用已有報道,但說明書指出肝功能Child B/C級患者禁忌使用。低分子肝素已被部分使用且安全,但仍缺乏合適的監(jiān)測指標,可嘗試監(jiān)測抗Xa因子活性。肝衰竭患者可能合并腎功能不全,大大增加了抗凝治療的難度。在肝衰竭患者中的抗凝并非絕對禁忌,更需要在合適的監(jiān)測指標指導下個體化定制方案(藥物、劑量、療程等),有待開展更多的臨床試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