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 詹姆斯·道斯 著
梁永安 譯
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20 年11 月
歷代以來的暴力政權一直明白這個道理:人并不是被拴住的狼,只需放開鎖鏈便會咬人。所以,暴君和戰(zhàn)爭販子無不處心積慮,蓄謀已久,面面俱到,下足功夫。他們需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做大量的工作,來培養(yǎng)和維持手下的殺手,讓他們可以克服阿倫特所說的“動物性的憐憫”—正常人在看見別人痛苦受傷時都會受到它的影響。
所以,政治運動需要做什么來打造他們所需要的惡魔呢?
每個學者都同意,你必須把他們放在一個團體里。群體認同不只是一層保護殼,可以讓人在社會動蕩中感到安全,它還是一種放任。尼布爾和許多人都主張,群體行為會把道德公約數(shù)砍至最小。
群體行動的匿名性是它的主要道德風險之一。在對匿名性和侵略性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中,菲利普·津巴多要求一些女性大學生對另一些女性施以她們很清楚會造成痛苦的電擊。結(jié)果顯示,戴上兜帽和穿上寬松大衣的學生所施的電擊強度比容貌可辨的學生要大一倍。津巴多從這個實驗中總結(jié)道,這表示我們在“去個體化”之后會更容易做出不計后果的行為,自我聚焦或自我意識會降低。其他進一步的研究顯示,幾乎任何能夠讓人產(chǎn)生去個體化感覺的物品都會增加反社會行為的出現(xiàn)概率。
群體一員的身份不只可以促進去個體化,有時還會促進所謂的“個體內(nèi)分化”—這時道德自我會在心理層面被細分開來。在“個體內(nèi)分化”狀態(tài)中,你的自我不會膨脹、散開,融入群眾的一般面向。相反的,它會萎縮、僵化、隔斷為一些自足的單位,隔斷為一些狹窄、互不溝通甚至相互抵觸的功能?!叭€體化”會促進沖動性的殘忍,反觀“個體內(nèi)分化”則會促進深思熟慮的殘忍—更精確地說是它會促進殘忍的合理化,讓當事人不會覺得其為殘忍。
執(zhí)行納粹大屠殺的艾希曼是“個體內(nèi)分化”的好例子,但阿瑟·阿普爾鮑姆認為更好的例子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巴黎行刑官查爾斯- 亨利·桑松。有些人視桑松為冷血的惡魔,有些人視之為“困于情緒和責任之間的悲劇性人物”,但桑松本人自視為無異于律師或醫(yī)生的專業(yè)人士。
如果社會認定有必要設置行刑官,行刑官便會存在,而如果你剛好當上行刑官,便有責任做好分內(nèi)事。而把分內(nèi)事做好不正是做一個好人的條件之一?當個負責的行刑官固然要求你做一些典型的與美德毫無關系的事,然而,“你不會把一個外科醫(yī)生的行為稱為用刀子捅人,不會把律師的行為稱為搶劫,不會把檢察官的行為稱為綁架,對不對?”我們做這些事時不是以個人的身份去做,而是以角色扮演者的身份。所以我們不是殺人,不是漠視疼痛,不是撒謊。我們只是處決、治療和提供另外一種可供選擇的理論。所以,即便律師老是“蓄意誤導視聽”,他們并不是在欺騙。
然而,不同社會角色的存在并不足以成就反社會行為。法律提供的是最小限度的授權,而人格提供的是最大限度的抵抗。兩者都會說:適可而止。想要造就出戰(zhàn)爭罪犯,造就出惡魔和邪靈,就像訪談過的日本老兵形容自己的那樣,你需要相反的組合:最大限度的授權和最小限度的人格。
你必須侵蝕掉為你執(zhí)行殺戮命令的人的自我認同,不論是士兵還是施酷刑的人,通過系統(tǒng)化羞辱他們和撕去他們所有的正常的家庭身份。集體化他們的自我意識:給他們理平頭,穿一模一樣的制服,逼他們一同吃飯、睡覺和出操。把他們隔離于家人朋友和日常世界。把他們置于系統(tǒng)化的生理壓力和睡眠剝奪之下,置于一個支配系統(tǒng)之下,這個系統(tǒng)囊括了嚴厲和武斷的懲罰和偶爾的獎賞。幾乎每個我訪談過的老兵都指出同儕壓力的強大影響,提到霸凌和羞辱,特別是挨揍或被人扇耳光。他們也強調(diào)了上級樂意為他們的行動負一切后果的重要性。
另外,要造就惡魔,當權者還必須善用人類服從與合群的沖動—同一種天性本也可用于促進群體利他主義和群體道德—并將之導向暴力。
但制造惡魔不僅需要訓練,還需要敘事。在那些不知懺悔的戰(zhàn)爭罪犯身上,你通常都會看到一種不切實際的自憐來幫助他們保持自我感:做這些事讓我吃盡苦頭。羅伯特·J. 利夫頓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納粹醫(yī)生身上看到這種敘事模板—他們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很可怕,卻又認為那是為“不朽日耳曼民族”所做的自我犧牲需要的“嚴酷考驗”。不管在德國還是別的地方,這種自我絕對化都是靠著魅力超凡的領袖所提出的歷史使命和烏托邦愿景而成為可能。它是進入抽象時間甚至是神話性時間的心理入口,模糊了行為的個體性。
所以,思考暴力和社會角色的最佳方式大抵如下。問題不在于把人化約為一些被容許行使暴力的特定角色,而是這些角色還是不夠具體明確。在戰(zhàn)爭中,一切都充滿詭異。地貌是陌生的,看起來很不真實;我們和從小賴以進行道德判斷的參照群體分隔開來;沒有任何事物是熟悉的;沒有現(xiàn)實感檢驗來提醒我們不要太想當然。戰(zhàn)爭使我們迷惘。而在這迷惘中,我們開始創(chuàng)造出新的道德現(xiàn)實。
心理學家區(qū)分出兩種性質(zhì)不同的“從眾”,一是“認知性從眾”(實驗對象會懷疑自己的判斷力),一是“規(guī)范性從眾”(實驗對象知道群體意見不對,卻不想因為提出反對意見而顯得異常)。但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這些實驗都顯示出人有多容易否定自己的基本信念。
這可悲的真理是20 世紀極權主義給予世人的一大啟示。以阿倫特的研究為基礎,一名學者寫道:“我們也許不顧一切地想要相信,人有一些東西是無法動搖的,一些關于人本身深處的東西:良知或責任感的聲音是不可毀滅的。但自從有過極權主義之后,我們便再也無法執(zhí)持這一類信念。這是迄今仍纏繞著我們的幽靈?!?/p>
但也許更嚇人的是,極權主義并不是兇殘暴行的必要條件。把一群往壞處訓練過的年輕人放到一個陌生和可怕的環(huán)境,給他們安排不清楚的角色又加以較輕或干脆沒有約束,如此,他們在迷惘中所犯下的每個輕微的傷害性行為都必然會讓接下來的行為看起來更加正常。給他們時間,他們最終必然會蛻下原有的道德認同。但這不是因為他們是非人。他們會那樣做,恰恰因為他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