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代文
寫下這個題目時我才意識到,貧困與我而言,不是遭遇,而是如影隨形。
我的童年和少年留給我的沒有什么快樂的回憶,記憶最深的,除了貧困還是貧困。
當時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吃的糧食、用的錢,除了生產(chǎn)隊里分的,基本上沒有別的來源。糧食,分為兩種。一種是按家庭人口分的基本口糧,一種是按工分分的工分糧。不管是哪種糧食,分錢的時候都要首先按一定價格扣除糧食款。錢,每年年底分一次。有時也分兩次。夏收后一次,年底前一次。生產(chǎn)隊的收成好,效益高,工分就值錢;收成不好,效益差,工分就不值錢。一個家庭要想多分錢,多分糧,就得有勞動力去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掙工分。年輕的男勞力力氣大,一天能掙十分;女勞力力氣小,一天最多只能掙八分。
那時,媽一個人領著我們兄妹四人在農(nóng)村生活,爹在鎮(zhèn)上的拖拉機站工作。爹屬于是生產(chǎn)隊的外出務工人員,掙的錢要繳到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按繳的錢折算工分,才能按工分從生產(chǎn)隊分糧食、分錢。在我的印象里,爹似乎沒有給隊里繳過錢,我們也沒有用爹繳的錢從隊里分到過糧食和錢。記得我問過爹,爹說,拖拉機站本身就沒發(fā)給他幾個錢,七扣八扣,家里還用,哪里還有錢繳到生產(chǎn)隊里?我沒有核實,憑推斷,爹說的應該是實情。不僅如此,爹吃的糧食還要從家里帶。因此,我們家,除了按家庭人口分的基本口糧,能從隊里按工分分錢分糧的,只有媽一個人掙的工分。媽到生產(chǎn)隊里出一天的工,披星戴月,累死累活,只能掙八分。兩個大人,四個孩子,六個人平均下來,人平一天還不到一分半,典型的家大口闊。我們家就成了全隊糧食標準最低的戶,卻又是欠口糧款最多的戶。而且,我們家每年都是欠款戶。盡管沒人瞧不起,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生產(chǎn)隊每次開會分紅時,媽都難為情地坐在最后面,不敢抬頭看人。
媽參加生產(chǎn)隊的分紅會,從來沒有指望分到錢,就只是去做一件事,在會計念到我爹(他是戶主)名字的時候,走到前面,眾目睽睽之下在會計已經(jīng)代為寫好的欠條上按下鮮紅的手印。直到我上初中后替媽去生產(chǎn)隊開分紅的會。我做的,還是媽以前做過的。只不過,欠條是我自己寫,簽我爹的名字,按我的手印。
媽儉于持家,善于調(diào)節(jié)。糧食少,瓜菜代。玉米,紅薯,洋芋,甚至青菜,都摻到大米、麥面里吃。說是洋芋飯,紅薯飯,洋芋多,紅薯多,大米少;說是面籽兒湯,青菜多,面籽兒少;說是包子,面少,餡多;說是饅頭,黑面多,白面少;說是米飯,玉米多,大米少。差是差些,卻從來沒讓我們餓過肚子。
吃,好歹還能有中生有,麻煩在于,錢,卻是要無中生有。
為了掙錢,我們兄妹挖過藥材。黃姜,細辛,蒼術,白芨,只要能賣的,只要山上有的,無論遠近,都挖過。采過金銀花。一朵一朵的采回來,太陽下曬干。我們家菜園邊一棚金銀花藤子,兩米多高,五六米寬,開起來花蓬蓬的,每年采一茬又一茬,更是看成家傳的寶貝,誰都精心地呵護著。撿過橡子。孫家坡及其周邊有花櫟樹的地方都留下過我們的足跡。
好在,那時的學費、書費不貴,一學期加在一起才幾塊錢,村里又有初中,不用住校,上學不太花錢,我們兄妹讀書不成問題;盡管人窮,一家人身體卻好,一年四季不大看病吃藥,感冒發(fā)燒,熬一碗姜湯,蓋上被子睡一覺就好;衣服雖然破舊,洗得干凈,補得整齊,也沒人計較。人情往來,吃鹽點燈,卻省不了。捉襟見肘不說,簡直是泰山壓頂。每每此時,媽便讓我去鎮(zhèn)上找爹。爹的錢少得如同一只小蝦米,常常塞不住牙縫,總是找人去借。爹的錢還沒回來時,媽就要去找別人借錢。媽言辭短,每次出門前,總是憂心重重,每次回家,哪怕借到了,也是憂心重重。
我理解媽。再窮,人不求人一般高,再富,人一求人就矮三分。我們家,窮得見底,如同篩糠的篩子,到處都是窟窿,人家能借,敢借,那就是天大的恩情。可借給你了,你拿什么去還人家?啥時候能還人家?沒有準數(shù)。有借有還,再借才不難;有借無還,再借,難上加難。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仁義禮智信。借了還不上人家,沒了誠信,還怎么做人?!不到萬般無奈,媽是萬萬不會開口向人借錢的;媽去借錢,一定是萬萬般無可奈何。
記憶中唯有一次從生產(chǎn)隊里分到錢。
那年,我已經(jīng)在讀初中三年級。生產(chǎn)隊的收成好得不敢叫人相信,工分也很值錢,最多的一戶分了300多塊錢,我們家不僅不欠口糧款,也還能分20多塊錢。那次,生產(chǎn)隊的會計念到爹的名字,說,我們家還能分到錢,我以為聽錯了,沒敢答應,也沒敢動身子。坐在旁邊的人也以為聽錯了,甚至驚叫一聲:“咋?”會計又念一遍。確實沒聽錯。旁邊的人趕緊搗我一指:“快到前面去領錢!”我穿過人群走到前面,到了會計跟前。腦子一片空白,腳像踩在棉花上,兩眼明明睜著,實際上啥都沒看清白?!澳銒屨f還不還賬?”會計問我。我媽壓根兒不知道我們今年不僅不欠錢,還能分到錢,咋會說還不還賬的話?盡管我們家需要用錢的地方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但是,無賬一身輕,挺起身板做人的狀況太叫人羨慕了。我要讓媽不再抬不起頭!我們也要挺直腰桿做人!“夠嗎?”我問會計。“夠。能還一張欠條?!薄斑€?!蔽覉詻Q地說。借錢要忍,還錢要狠,這是媽教導我的。會計抽出一張欠條交給我,又找給我剩余的錢。那是一枚兩分的硬幣。拿了抽回來的欠條和那枚兩分錢的硬幣,我飛快地跑回家去,交給媽。媽拿著它們,手一直哆嗦,沉默了許久,才哽咽著說出一句話來:“我們,也能不該賬了。”記得,那夜的月光好圓,好大,好亮,把村子照得如同白晝。遠處的山就象一道畫著水墨畫的漂亮屏風把村子圍成一個場院的樣子。村子那樣靜謐,那樣安祥,如同一個沒有憂愁,只有童話的孩子。那是在我少年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個夜晚。
然而,這種好事在那個年代卻十分稀有,我的記憶中有且只有這一次。貧困仍然與我們不離不棄。
家里的貧困得到改變,始自全國推行的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爹也因拖拉機站改制撤銷回到了家里。家里不僅多了個勞動力,更有了經(jīng)營自由、勞動自由、支配自由。種的糧食自給有余,也不再欠隊里的口糧款。爹拜師學藝,學會了種桑養(yǎng)蠶,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漸漸好轉(zhuǎn)起來,甚至新買了房子。那時,我已經(jīng)在上大學。
我上大學時,國家恢復高考不久。我不僅是村里的第一個高考錄取的大學生,也是周邊一片村第一個大學生。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到村里去轉(zhuǎn)戶口,村支書不想簽字蓋章,說:“你上大學我們村里不知道,沒有研究過?!焙迷诖鍟嫸谜撸f:“如今上大學不搞推薦,不要村里研究,憑本事從學校直接考,考上了直接上?!敝Р繒洸粌H有些尷尬,更有些失落,嘟嘟囔囔地出去,還是不簽字,不蓋章。村會計給我簽的字,蓋的章。
大學畢業(yè),有了工作,有了工資,又找了個拿工資的老婆,日子呈現(xiàn)出芝麻開花的狀態(tài)。但每每想起上大學時到村里轉(zhuǎn)戶口時的那一幕,總是有些后怕。如果不是恢復高考,我怎么能去上大學?上不了大學怎么可能有后來穩(wěn)定的工作、穩(wěn)定的收入和事業(yè)的發(fā)展?爹為此經(jīng)常教導我,你吃的是國家政策的飯。
政策的塵埃落在個人身上是一座山,壓得人直不起腰來;政策的陽光撒在個人身上就是一輪太陽,給人以溫暖、力量、光明和希望。弟弟從部隊復員的時候,政策允許農(nóng)民自由流動。他加入打工大軍,在南方城市里學得一門手藝,又回到鄰近的城市,與幾個戰(zhàn)友聯(lián)合開了一家小公司,經(jīng)營致富,成家買房,兒子從中央民族大學畢業(yè),又已結(jié)婚成家。唯一的妹妹沒有遠嫁,留在老家。妹夫挖過磷礦、刷過油漆、跑過運輸、販過糧食,用機械種了十幾畝地,靠勤勞建起了兩層樓的磚房,開起了家用小汽車,大學畢業(yè)的兒子在南方一家企業(yè)里當技術員。過去的老屋拆了,蓋起了新房。爹住在里面,用自來水,燒燃氣灶,洗淋浴澡,享受城里人的待遇。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傷心的是,辛勞一輩子的媽正可以安享晚年的時候去世了。媽安葬在老屋的旁邊,靜看這夢寐以求的變化,卻無福享受。我們常常為此而遺憾和愧疚。
——選自《西散南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