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靖 雷 月
對于中國宗族性質的認定,從要素主義角度論(1)其實,越來越多的學者反對要素主義的觀察。最早是杜靖在博士論文中表達了對要素主義宗族研究模式套觀華北區(qū)域的不滿。參見杜靖:《閔氏宗族及其文化的再生產——一項歷史結構主義的民族志實踐》,博士學位論文,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05年。博士畢業(yè)前夕,杜靖在《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院學術通訊》2005年第1期上發(fā)表了《南北比較框架下的山東閔氏宗族及其成因》一文,正式公開向國內外學術界表達了這個意見;之后,他在2015年結項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最終成果《尋訪圣域——對黃淮流域一個宗族聯(lián)盟的歷史人類學考察》中進行了詳細的闡述;又于2017年和2018年重審此議。參見杜靖、李穎、唐偉華,等:《清代青島城陽漢人孫氏宗族的建造與實踐》,《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杜靖:《從社會組織到禮制實踐:漢人宗族研究的新轉向》,《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第1期。至2020年出版《在國家與親屬間游移:一個華北漢人村落宗族的歷史敘事與文化實踐》一書,徹底批判并否棄了要素主義研究范式,邁向了實踐人類學的宗族研究。在其影響下,學術界紛紛發(fā)表論文表達了對要素主義宗族范式的不滿。如劉金梅:《華北地區(qū)缺乏宗族之刻板印象與文獻的關系》,《青海民族研究》2015年第2期;張俊峰、李佩?。骸毒劢股轿鳎褐袊谧迨费芯康男聟^(qū)域》,《青海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此外,段建宏教授也表達了這方面的看法,參見段建宏《濁漳河流域民間信仰的生成路徑及其泛眾化研究》第三章《歷史人物:李衛(wèi)公信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100-150頁。,目前主要有兩種認識:一種是從經濟或財產共有角度來論證,認為中國漢人宗族是一個corporation;另一種觀點認為,宗族(Chinese lineage)作為一種世系群體,財產并非造成該群體存立的優(yōu)先因素(2)陳其南:《房與傳統(tǒng)中國家族制度》,《漢學研究》1985年第3期;陳其南:《家族與社會:臺灣和中國社會研究的基礎理念》,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年,第129-213頁;陳其南:《漢人宗族制度的研究——傅立曼宗族理論的批判》,《考古人類學刊》1991年第47期;陳其南:《漢人宗族型態(tài)的人類學研究》,《傳統(tǒng)制度與社會意識的結構——歷史與人類學的探索》,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36-166頁;錢杭:《宗族的世系學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56頁。。本文想在第一種認識基礎上向前有所思考,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完全贊同宗族是一個共產或控產單位的學理認識。
Corporation,這一概念最初來自西方法學家梅因(Henry Sumner Maine)。他在《古代法》中多次談到corporation,其中最關鍵的是兩處。第一次,他認為家庭就是一個corporation,是一個擁有集合財產的法人團體;古代社會的單元是家庭,現(xiàn)代社會的單元是個人。(3)亨利·梅因:《古代法》,郭亮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67頁。第二次,他將地緣因素結合起來討論,提出“村落共產體”概念。所謂“村落共產體”一方面是一個有組織的宗法社會,另一方面又是共同所有人的一個集合,組成它的人們相互之間的個人關系是和他們的財產所有權不能辨別地混淆在一起的。(4)亨利·梅因:《古代法》,郭亮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169頁。顯然,從世系規(guī)模上來講,后者比前者更大更廣。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rx Weber)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學者。他把corporate group視為“社會形態(tài)的一般類型”。(5)Marx Weber, The Theory of Social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 trans. A.M.Henderson and Talcott Parsons, New York: The Free Press,1947,pp.1-436.目前,我們暫無法查證韋伯是否受了梅因靈感的啟發(fā),但我們傾向:他有獨立的智慧來源。
在人類學領域里,里弗斯(W.H.R. Rivers)(6)W.H.R.里弗斯:《社會的組織》,胡貽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21-22、89-105頁。和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7)A.R.拉德克利夫-布朗:《原始社會的結構與功能》,潘蛟等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4-34、45-47、55頁。繼承了梅因和韋伯的思想。而埃文斯-普理查德(E.E.Evans-Prichard)和福忒斯(Meyer Fortes)(8)Meyer Fortes, “The Significance of Descent in Tale Social Structure,” Time and Social Structure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2006(1970),pp.33-36.英文原文是“for in many important particulars these African descent groups conform to Weber’s definition”。又把這一概念運用到非洲大陸之考察。比如,福忒斯說:“考慮到許多重要細節(jié),這些非洲繼嗣群體符合韋伯的定義?!?9)Merer Fortes, Time and Social Structure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2006(1970),p.78.福忒斯主張,一個世系群從外部來看,就是一個合作共財團體。這里的“外部”是指其他的可以界定的群體或社團。⑦難能可貴的是,福忒斯還能從法律意義上來理解這一概念。他說,一個世系群可以被描述為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⑦至于埃文斯-普理查德的思想,我們留待本文最后一部分給予分析。
馬克斯·韋伯是最早把這一概念用之于中國宗族分析的人(10)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王容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138-142頁。,但他的見解并未引起20世紀前半期中國人類學界多大關注。二戰(zhàn)后,英國人類學家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在埃文斯-普理查德和福忒斯非洲田野工作基礎上把這一概念重新帶入中國社會分析中,即把宗族作為一個“經濟合股方式”或合作共財團體,從此開始產生重大影響。他在《東南中國的宗族組織》一書第二章說:“然而,有一個重要方面,這兩個東南省份表現(xiàn)出了與中國其他大部分省份的顯著差異,即全體共同地持有土地在經濟活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擁有土地的corporation主要是宗族與村莊(即,它們既是血緣群體又是地緣群體)?!?11)Maurice Freedma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Southern China,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Monographs on Social Anthropology, No.18,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1958,p.11.英文原文是:“In one important respect, however, the two south-eastern provinces showed a significant difference from the greater part of the rest of the country: corporate holdings of land played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economy. The chief corporations holding land were lineages and villages(that is, both agnatic and territorial groups).”顯然,弗里德曼在這里是強調血緣與地緣的疊合特性,這非常符合梅因的“村落共產體”概念。這種“疊合”也正是林耀華在《義序的宗族研究》開篇所談到的情形:“宗族鄉(xiāng)村乃是鄉(xiāng)村的一種。宗族為家族的伸展,同一祖先傳衍而來的子孫,稱為宗族;村為自然結合的地緣團體,鄉(xiāng)乃集村而成的政治團體,今鄉(xiāng)村二字連用,乃采取自然地緣團體的意義,即社區(qū)的概念?!?12)林耀華:《義序的宗族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1頁。
在弗里德曼之后,許多中外學者跟進,產生了在這一概念基礎上的大量宗族民族志作品,包括大量歷史學著作。(13)杜靖:《九族與鄉(xiāng)土——一個漢人世界里的噴泉社會》,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2年,第406頁。
余外,日本的中國法史學家滋賀秀三對此也有過探討(具體在1960年代),提出了“父家長型同居共財”和“復合型(旁系親)同居共財”兩類形式。在復合型的同居共財當中財產的權益屬于合有,在父家長型的同居共財模式中家父擁有家產的處分權。(14)滋賀秀三:《中國家族法原理》,張建國、李力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年,第122頁。但可惜的是,他的智慧由于種種原因也沒有引起中國宗族研究領域里的關注。因而,弗里德曼成為唯一可以祖述的對象。他類似漢人宗族里的開基祖或始遷祖。
總起來說,在過往百年漢人宗族研究中,corporation成為許多學者一個邏輯討論的起點,然而他們往往將其研究對象判定為一個corporation就完事了,沒再繼續(xù)追問corporation在不同場景或場域里的實踐問題。我們認為,宗族在不同的場域里被實踐為不同的面相,有時可能是一個corporation,有時不是一個corporation。宗族是一個動態(tài)的、有彈性的東西。宗族的性質取決于場景或場域,而不是一個按照事先設計好的概念運行的架構,更不是一個靜止不變的東西。我們不能基于一個西學脈絡中的概念來認識或把握中國宗族。
同時,本文擬將所討論的材料放置在跨文化的比較中加以理解,意圖探索中國社會運作的圖景或模式。
需要說明,本文所言場域概念來自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5)皮埃爾·布迪厄:《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北京:中央編譯局出版社,1998年,第17頁。本文作者之一杜靖將布迪厄(也有的譯為“布爾迪厄”)這一概念運用到中國社會經驗研究中,認為宗族也是一種關系場域,并提出了實踐論的宗族觀。(16)杜靖:《在國家與親屬間游移——一個華北漢人村落宗族的歷史敘事與文化實踐》,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具體是一個由親屬關系以及國家力量共同構筑的分析框架。不同親屬關系的聚合與裂變會構成不同場景和場域,同樣國家與地方社會的不同關系也構成了不同場景和場域。由于不同的個體占據(jù)場域里的不同位置,不同位置上附著的各類資本(經濟資本、知識資本、人際關系資本、象征資本等)不一,也造成了場域的不同性質。由于能動性的存在,不同個體會把不同場域里的資本帶入另外的場域,因而,資本是流動的。
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禮法結合的社會(17)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瞿同祖法學論著集》,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06-368頁。,禮從高層貫徹進草根社會之中(18)林耀華:《義序的宗族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79-81頁。。人們依靠血緣(無論真實的還是虛擬的)、地緣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了無數(shù)的宗族社群或世系群體。無論是宗族內部,還是宗族與宗族之間都存在合作與競爭的關系,由此演繹了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歷史敘事??梢哉f,合作與競爭應該是世系學研究的核心命題之一。
為了討論的方便,本部分先介紹有關的資料。這些資料原本記載在兩部已公開出版的民族志著作中,一部是林耀華的《金翼》,一部是莊孔韶的《銀翅》。當年前者所使用的參考理論框架是功能論的變體——平衡論,后者所參用的理論是變遷論,因而這些材料是被分別放在各自理論背景下來生發(fā)學理意義的。但現(xiàn)在將它們輯出,放在法學文類暨法律卷宗下思考,自然,新的語言結構組合將會產生新的語義。
20世紀30年代,中國福建省福州市玉田縣黃村(20)黃村是一個人類學地名,真實的名字叫“嶺尾”。一個務農的青年黃東林,同姐夫張芬洲在湖口鎮(zhèn)開了一家魚米店鋪。因人丁增多,黃東林在賺了些錢后返回黃村給自家蓋新居。蓋房子需要木材,黃東林在征得族中長輩同意后,帶了同族的兄弟去花橋山上的林場伐木,但是黃村之外的歐氏族人認為林地的所有權歸屬歐家,矛盾由此產生。
圖1 黃歐兩家親屬關系圖 注:○為女性,Δ 為男性,上圖根據(jù)《金翼》《銀翅》兩書信息輯錄繪制
黃、歐兩家祖上有姻親,黃東林的曾祖母為歐家女兒,她嫁到黃家后育有三子(見圖1)。歐家老族長很喜歡自己黃姓外甥,欲幫助黃家三兄弟,便給他們寫了租地契約,允許外甥們在歐家的土地上植樹。黃東林蓋新房的時候,這批樹木恰好成材,在征得其他兩位叔祖后人中最年長的玉門和東千同意后,東林請?zhí)眯值軒ьI工人前去砍伐。歐家聽到黃家伐木消息后,立即帶領族人趕赴現(xiàn)場,以林地屬于歐家財產為由阻止黃家采伐。黃東林又陸續(xù)派了一些人手上山助陣,但歐家也不斷派人,雙方各不相讓,最終引發(fā)械斗,致使多人在沖突中受傷。流血事件后,時為歐家族長的歐阿水糾集同族兄弟帶著長刀,氣勢洶洶地到了黃東林家。他們抓住黃東林進行恐嚇,宣稱那片林地為歐家財產,不允許東林再去取材。黃家其他男性并未出面,只東林一人據(jù)理力爭。歐阿水對他的辯解不予理睬,并以性命威脅東林。
東林十分生氣,一紙訴狀遞到法院,開始了漫長的訴訟。第一次審判結束,歐阿水及手下三人被立即收押。歐氏族人同仇敵愾,集合錢財,賄賂衙門,暗地疏通,致使該案再審。而黃家這邊卻開始分裂。
東林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進牢房。在第二次審訊之前,他按規(guī)定被隔離,不得與親友相見。歐氏族人非常團結,堅決站在自己族長一邊,但黃氏家族內部的分裂卻在擴大。作為黃氏家族另外兩個分支中年紀較大的玉門和東千,他們擔心會進一步被卷入麻煩中,遂代表各自的房支從官司中抽身而出,放棄了他們的山林財產訴求權。(其實),這兩房同歐族維續(xù)著姻親關系(按:在隔了兩代后):東千的一個女兒與歐阿水的侄孫結了婚,反過來,阿水的一個女婿恰又是玉門的侄子。(平時),玉門的這個侄子更多地依靠他的岳父家,(結果),不斷把黃家這邊秘密商量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露給歐族。(21)Lin Yueh-Hwa, The Golden Wing: A Sociological Study of Chinese Fami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7,p.29. 這段英文是:Dunglin entered prison with a heavy heart. He was kept isolated from friends and home until the second together behind their headman, a cleavage grew up among the Hwang families. Yumen and Dungchien, the elders of the other two branches of the clan, fearing they would be involved in further complication, withdrew from the lawsuit and relinquished their property rights to the trees. The nephew, more attached to his wife’s family than to his own, kept them informed of every details of the secret plans of the clan of Hwang.
第二次審判中,由于黃家另外兩房的退出等一系列原因導致東林敗訴,連同支持他的叔父玉衡一起被抓進監(jiān)獄,而歐阿水被釋出獄。
但是東林家并沒有放棄,堅持上訴。案子轉到省法院后被重新審理,法庭要求雙方出示前兩次審訊時的證據(jù)和判決結果。黃東林拿出了歐家老族長簽署的一份契約,其中歐老族長將花橋邊山地租給包括東林祖父的三位外甥,立約年份為1849年。歐阿水拿出的是“歐氏族譜”,其中記載歐家族長于1846年逝世,據(jù)此他們認為東林拿出的文件是偽造的,因為在當事人的年齡問題上對不起茬兒來。在歐家看來,一個人怎會在去世后還能簽約畫契呢?當然,也有可能歐家偽造了族譜,但林氏的作品里并沒有提供這方面的細節(jié)。
后來東林幸運拿到一份補充證據(jù),乃歐家老族長于1851年同東林祖父的一位堂兄弟簽訂的土地轉讓契約。法院多方查證比較,最終東林出示的兩份證據(jù)被認定為真,由此贏得了這場官司。林地糾紛以雙方械斗開場,歐阿水被判處罰款而終結。
半個世紀后,林的學生莊孔韶重訪金翼黃村,他在《銀翅》一書中記載了一場黃東林后代有關祖產湖口(22)真名叫做“谷口”。店鋪搬遷補償費的糾紛。
湖口鎮(zhèn)在當?shù)厥且粋€比較有名的物資集散地,大約相當于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意義上的基層市場或基層集鎮(zhèn)。(23)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與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5-6頁。這樣的集市除了用來滿足當?shù)剞r民出售剩余的農產品功能外,也能滿足他們購買土地上不產的而又是生計和生活所需要的物品。自然,對于商家而言,這里有機可投。1946年,黃東林與該鎮(zhèn)上的一處店鋪原主簽訂了買賣契約。
立賣歸斷契李志英、李元康等于前年間出典與一都黃村黃志山處店屋壹座,坐址一都湖口,地方俗稱下坪街大廟坪。分前后兩進,又廚房壹間,界址及六至門路水溝等具載明白于典契面。今因乏款用,自情愿托中即將該店屋壹座分兩進又廚房壹間賣斷與原典主黃志山處,承買歸斷永遠為業(yè)。當日同中三面言議,時值得賣斷價國幣陸萬五千元正,其國幣即日同中筆下交英、康等親收,足訖無少分文。該店屋自賣歸斷之后,任黃家改架砌造出租或自己開張居住,子孫永遠管業(yè),康、英等子孫永斬葛藤不得異言,但此店屋是英、康等上手遺下已業(yè),與別房兄弟侄等無干,未斷之前無重掛他財,倘有來歷不明,英、康等愿甘出抵,不涉留之事。中間授受清白并無勒算事情,兩相甘允各無翻悔,恐日無憑,特立賣歸斷契壹紙,付留子孫永遠為照。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四月 日
知契在堂母李魏寶林
立賣歸斷契李志英
元康(母代)
在堂叔伯 文杰
叔祖 乃泮
證明人 張元西
中 人 蔡鴻光(24)莊孔韶:《銀翅:中國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1920-1990)》,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社,2016年,第292-293頁。
這份房產買賣契約明白無誤地表明:黃志山為該房產的業(yè)主。另有官方房產交易稅或過戶稅《福建省玉田縣田賦糧食管理處印發(fā)賣契本契》為證。
福建省玉田縣田賦糧食管理處印發(fā)賣契本契
出賣人 李志英
承賣人 黃志山
地 類 宅基
賣 價 6.5萬
立契日期 民國三十五年一月
坐 落 湖口下坪街大廟坪
應納契稅9750元
福建省田賦糧食管理處副(兼)處長 民國三十五年
“四月發(fā)給執(zhí)照”
(此聯(lián)交投稅人存查)(25)莊孔韶:《銀翅:中國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1920-1990)》,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社,2016年,第293-294頁。
1953年,中國政府重新確立產權歸屬,此時為黃志山的兒子黃少揚所擁有,具體見新政府頒給的土地房產證。
土地房產所有證
福建省玉田縣土地房產所有證
第五區(qū)湖口鎮(zhèn)湖口村民黃少揚全家八人(人名略),依據(jù)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第二十七條,“保護農民已得土地所有權”,暨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第三十條“土地改革完成后,由人民政府發(fā)給土地所有證”之規(guī)定,確定本戶全家的所有房產共計房屋壹拾間,地段壹段○畝壹分捌厘○毫均作為本戶全家私有產業(yè),有耕種居住典賣轉讓贈與出租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特發(fā)給此證。
縣長 杜繼周
一九五三年 月 日(26)莊孔韶:《銀翅:中國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1920-1990)》,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社,2016年,第294-295頁。
可事實上,這處店鋪的產權并非為黃志山所獨有,而應該歸屬整個家族暨黃東林子孫。它是家族的公共財產,為全體家族(family)成員所共有。黃志山只是代表他的父親黃東林或整個家族在房契上簽字而已。
傳統(tǒng)中國社會沒有像現(xiàn)代社會這樣有清晰的個人產權意識,家庭或家族往往是一個獨立的經濟學意義上的生計單位,當然也是法律或法學意義上的財產擁有及處置單位。在財產買賣、租借、典當?shù)让袷禄顒又?,家長是該單位的法定代表人或代理人。當然,有時候也會有所變通,即讓家族或家庭里有社會地位、身份、名望的成員充當臨時性甚至永久性法定代表人或代理人的情形。而黃志山是黃東林的長子(見圖2),早年英華中學畢業(yè),娶一教會女子學校暨華南學院學生陳素珍為妻,中學畢業(yè)后,黃志山在延平市一所高中當老師。再后來,他前往福州協(xié)和大學深造。黃的岳父是一個基督徒兼牧師,而另一個基督教牧師林祝同與黃的岳父是姻兄弟,恰巧林祝同又是黃志山與陳素珍的媒人。在其岳父及林祝同的共同努力下,當?shù)亟虝汕颤S志山前往美國留學。在當?shù)兀闪宋髀啡酥惺芙逃潭茸罡叩娜?,成了學術成就的象征。學成回來,他成為地方社會一個重要人物,不僅給黃東林也給整個黃家?guī)砗芨叩纳鐣匚缓兔暋?27)Lin Yueh-Hwa, The Golden Wing: A Sociological Study of Chinese Fami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7,pp.113-121.這份社會地位和名聲遠遠超過了作為父親兼家長的黃東林,自然由黃志山出面做家族財產的簽約人最為合適。如果進一步深究,家族里最有社會地位和影響力的家庭成員出面租典、買賣,以致于簽字,那對于整個家庭或家族的財產來說必將帶來最大的安全系數(shù),因為在地方社會里沒有人敢欺負或欺騙有相當高的社會地位和名聲的人。有社會地位和名聲的人,往往擁有比較雄厚的家庭財產,擁有更多的社會資源關系和人際網(wǎng)絡,尤其跟官府之間的聯(lián)絡,即他們擁有布迪厄所說的各種資本,這樣的人被稱為士紳。
圖2 黃家世系圖 注: Δ 為男性,上圖世系圖據(jù)《銀翅》記載輯錄繪制
當年,黃志山常年在外,湖口店鋪一直是東林次子黃志司在負責。20世紀中葉,玉田當?shù)佤[土改,黃志司被劃為地主,加之他之前作風等問題,被判死刑。黃東林一房人被趕出金翼之家,搬到了過去的老屋里。
20世紀80年代,福建玉田縣水口電站計劃啟用,東林家的湖口店鋪也在搬遷之列。彼時,東林的后代僅剩黃志山的兒子黃少揚和黃志司的兒子黃榮香仍舊生活在原籍,榮香一家住在黃村老屋,少揚一家住在湖口店鋪。湖口店鋪拆遷補償費相當可觀,黃家內部對這筆錢的歸屬問題產生了分歧:主要是黃少揚和黃榮香兩家在爭奪。按照傳統(tǒng)慣俗,家族內部出現(xiàn)了糾紛,多請家族、宗族內長輩或有社會地位的人來進行調解(當然也可能是舅舅,或鄉(xiāng)土社會里的士紳)。而黃少揚和黃榮香的叔叔黃志留即現(xiàn)實中的林耀華曾經于民國年間留學美國,獲得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又歷任燕京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兼教授、中央民族學院民族學人類學教授,是中國乃至世界著名人類學民族學家,自然契合鄉(xiāng)土社會里調解人的條件和身份。所以,侄子黃榮香在姊妹秀姐(28)秀姐當時也生活在北京。的建議下寫信到北京,希望林耀華出面說明并調解。
東林幼子黃志留作為東林第二代僅存者,同黃少揚和黃榮香來信聲明自己放棄對房產的所有權,希望留在原籍的兩個侄子在此事上好好協(xié)商,合理分配。具體信函內容如下。(29)莊孔韶:《銀翅:中國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1920-1990)》,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社,2016年,第296頁。
少揚、榮香 侄:
湖口房子是祖父(東林)大家族的共同財產,按理應由我們四個兄弟分,三哥早去世,我也不要這份財產,就由大哥、二哥兩家的后代子女平等合理分配。希望你們不要爭執(zhí),好好商量平等合理分配。
祝你們
新年好!
叔 志留
一九八八·一·二
依據(jù)福建當?shù)赝庸藏數(shù)膫鹘y(tǒng),黃志留認為店鋪是以東林為父系頂點的四房人共有的財產。但是侄子黃少揚對叔父的來信頗有意見,他認為湖口店鋪的搬遷費是安家費。雖有叔父等多方力量調解,少揚和榮香二人都無法達成共識,無奈之下他們選擇通過法律手段解決。最終法院裁決湖口店鋪的搬遷費歸黃少揚。
讓我們再回到人類學的語境里分析問題。因為這不是簡單的法律意義上的原告與被告、權利與義務關系可以理解的案件。它們背后牽扯到縱深的社會文化背景。只有把這兩起案件當作社會事實,才能更透徹地理解民間糾紛與沖突。
從上文給出的世系圖和涉及到親屬范圍來看,無論黃家還是歐家,他們各自都是一個父系的五服九族共同體。這樣的父系單位以己中心,上至高祖下至玄孫,旁及族兄弟(共高祖的兄弟),在自家舉行儀式時呈現(xiàn)出“本家”的文化意義,當作為一個集團參加其姻親的儀式活動時它又是人家的姻親。(30)杜靖:《九族與鄉(xiāng)土——一個漢人世界里的噴泉社會》,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2年,第105-131、296-297頁。因而,它是一個儀式情境里的存在物,并非固定在某個刻板印象里。
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談到:親密的血緣關系限制著若干社會活動,最主要的是沖突和競爭;親屬是自己人從一個根本上長出來的枝條,原則上是應該痛癢相關,有無相通的。(31)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78頁。黃家這兩場糾紛都與自己的親屬關系有關,一種是對內的,一種是對外的。即,一發(fā)生于本家之內,一發(fā)生于姻親之間。
黃歐兩家最初因締結姻親而構成一個五服—姻親共同體。(32)杜靖:《五服—姻親與宗族——一個漢人社會研究的新框架》,上海社會科學院編:《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第六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85-501頁;杜靖:《五服與姻親——山東閔村親屬交往的民族志報告以及關于漢人社會性質的一個推想》,莊孔韶等編:《離別東南:一個漢人社會人類學的分解與組合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318-394頁。盡管他們不是兩個嚴格意義上的半偶族,但在合作與互助意義上依然具備了列維-施特勞斯所提出的婚姻交換與合作聯(lián)盟的一些性質。(33)Claude Lévi-Strauss, The Elementary Structures of Kinship(Revised Edition), trans. James Harle Bell, John Richard von Sturmer and Rodney Needham, Boston: Beacon Press, 1969,pp.1-497.之所以說他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半偶族,是因為半偶族模式要求兩族之間世代保持交表婚,而且是相互性的。在東林這一支,自曾祖母從歐家嫁過來以后就再也沒有與歐家有婚姻的交換(指女性或性資源);可是,對于另外兩支,即東千和玉門家卻又在隔了兩代后保持著與歐家的聯(lián)姻。即,東千女兒嫁給了阿水的侄孫,而阿水的女兒嫁給了玉門的侄子。這種隔代的聯(lián)姻不僅重續(xù)和鞏固了黃歐兩家婚姻聯(lián)盟,還使得黃族內部的兩個房支合作得比另外一支更加緊密。也就是說,東遷一支和玉門一支因為都與歐阿水家結親而兩房變得更緊密與團結,這種情況影響了案情的發(fā)展。讓我們具體結合上述材料來分析。
起初,在黃、歐兩家關于林地的爭訟中,彼此成了對立的團體。雖然黃歐兩家在祖上、在當下都有姻親,但是在面對家族共同財產被侵犯的危機之時,雙方都能凝聚起來一致對外。在第一次訴訟中,黃家這邊的訴訟代表是玉門、東千、玉衡、東林,其中玉門和東千是黃東林兩位叔祖的后人,他們出面就代表了以黃東林曾祖為父系頂點的父系集團,印證了林耀華在《義序與宗族研究》當中有關宗族對外行動的邏輯:宗族對外行動非常一致,特別是斗爭的時候,他們都抱著同宗同族的觀念,應有互存互亡的關系。(34)林耀華:《義序的宗族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59頁。但是由于上面分析的聯(lián)姻因素的作用,在第二次訴訟的時候黃家內部分裂了。
在歐家族長被捕入獄的時候,歐家所有的男人聚在一起,發(fā)誓團結一致,堅持到底以保護族長。(35)Lin Yueh-Hwa, The Golden Wing: A Sociological Study of Chinese Fami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7,p.28.而黃家這邊卻出現(xiàn)了變化,導致了訴訟集團力量的分化和弱化。在宗族社會內部,男女兩人的配偶,并非男女個人感情事件,乃是兩姓和好的結合。(36)林耀華:《義序的宗族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75頁。雖然祖上黃歐兩家結為姻親,但是隨著當事人黃家曾祖父母、歐家老族長的逝世,若無親上加親的狀況,黃歐兩家的關系就會逐漸邊緣化,親情也就隨之淡化。但是黃東林叔祖兩房人同歐家再次締結了姻親,他們的關系被重構和鞏固。黃東林叔祖兩房人在面對財產和姻親時,他們擔心越來越激烈的訴訟會使得自己的兒孫家庭不睦而退出訴訟,放棄了林地的財產權訴求。黃家兩房人的退出,并不僅僅是放棄了自己對林木的權益。玉門的侄子因為依附于妻族,不斷地向歐家報告黃家這邊的策劃細節(jié),實質上是在訴訟中退出黃家這個利益共同體而倒向姻親歐家。黃歐兩家因為林地形成了互相對立的兩個團體,東林叔祖兩房人的退出消減了黃家這邊的實力,無形之中增加了歐家的籌碼。在鄉(xiāng)土社會訴訟中如果宗親都不幫著自己,勢必會向外界傳達出己方理虧勢弱的信號,嚴重的會直接影響到該宗族在社會中的地位。
黃家在與歐家林地爭訟過程中,展現(xiàn)出了宗族既合作又分裂的一面。歐家人對于林木產權的爭奪,導致黃家為共同利益而聚合。但是在多個矛盾凸顯,例如因為林地訴訟的激化導致子孫家中和睦出現(xiàn)問題時,他們會自然有所取舍而倒向更為重要的關系當中。這個案例較好地說明了一個道理:較近的婚姻連結造成的關系會優(yōu)越于親等距離較遠的父系親屬關系。這種行為模式在內部不斷消解父系凝固的力量,從而使得漢人父系親屬制度的實踐表現(xiàn)出比經典文本上的表述具有更大的靈活性和彈性。
黃家內部祖產糾紛呈現(xiàn)出宗族分裂的一面。湖口店鋪是黃東林用長子黃志山的名義代家族買下來的,實際的所有權歸屬于黃東林為父系頂點的世系群。在分家析產時,湖口店鋪應作為家庭共有財產由東林幾個兒子平均分配,但是東林家一直沒有正式舉行分家儀式。黃志山的兒子黃少揚同黃志司原經營湖口店鋪,后黃志司被槍斃,黃少揚就住在了湖口店鋪并在1953年獲得了房屋的產權證。在80年代湖口店鋪搬遷時,僅有東林長子黃志山的兒子黃少揚、次子黃志司的兒子黃榮香生活在原籍,三子黃志吾早逝無繼承人和幼子黃志留放棄該權利,實質上矛盾就發(fā)生在少揚和榮香兩個堂兄弟間。暫且不論搬遷補償費是否是安家費,文中僅僅針對于宗族在湖口店鋪的析產問題的運轉作簡要分析。
黃少揚和黃榮香分別是黃東林長子、次子的孩子,未分家時他們是同居共財團體的成員,但成年娶妻生子后,在大家庭內部又各自組成了父子結構的核心家庭。因為湖口店鋪產生矛盾,黃少揚和黃榮香的核心家庭在大家庭內部呈對立態(tài)勢。但第一時間他們并未采用械斗等激烈的手段去爭奪,而是進行協(xié)商,力圖和平解決。另外,這兩兄弟在爭奪湖口店鋪搬遷補償費的時候,直接裂變成兩個不同的團體,但是在糾紛結束后,就整體而言,他們仍舊是黃氏宗族的成員,并不會因為糾紛導致一方或雙方叛出父系共同體單位。
需要說明,造成黃少揚勝訴的原因在于他能動地利用了現(xiàn)代國家法律救濟資源,而不是傳統(tǒng)的民間調解制度,包括他把搬遷補償費“強調”為“安家費”。他的家曾經住在里面,如果把拆遷補償費解釋為“安家費”或“安置費”,那自然就有理由得到這筆錢,或者說為獲得這筆錢爭得了法理學意義上的合理性。當然,1950年代地方政權在確定店鋪產權歸屬時稀里糊涂地給了黃少揚,這是黃少揚勝訴的根本原因所在。假定當初,地方政府調查清楚,也許店鋪就不會歸黃少揚單獨所擁有。這個伏筆為黃少揚日后贏得官司奠定了“客觀事實”基礎,因為現(xiàn)代法律優(yōu)先相信書面證據(jù)。也就是說,合乎“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的當代司法實踐理念。
這個案子還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即在1980年代,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仍然存在多元調解民間糾紛的空間。(37)趙旭東:《權力與公正——鄉(xiāng)土社會的糾紛解決與權威多元》,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8、255-288、339-340頁。黃家人既可以選擇傳統(tǒng)的族中權威調解模式,也可以選擇國家法律援助,但不同的行為主體基于自己利益最大化的考慮或盤算,會選擇不同的處理方式。具體到本案例來說,黃榮香希望采用傳統(tǒng)的家長權威調解,因為這樣可以使他的利益獲得滿足;但黃少揚卻不會選擇允其家叔來調解,因為這樣會損害他的利益,即他得讓渡出一部分補償費,所以,他選擇有利于自己利益的國家法律處理模式。這里可以看出,實踐中的個體是有能動性的,他們并不被結構所約束與控制。(38)皮埃爾·布爾迪厄:《實踐理論大綱》,高振華、李思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50-266頁。
從金翼之家的角度來講,盡管有對內對外的區(qū)別,但畢竟是在同一文化模式下的分析。接下來,我們將在一個更大的學術脈絡及國際世系學視野里來認識中國金翼黃家的財產糾紛案,通過比較,從中提煉出法人共財團體獨特的中國運作模式。
在世界人類學范圍內,有關corporation合作與裂變的討論,有兩部相關的經典民族志。一部是埃文思-普里查德的《努爾人》,另一部是弗雷德里克·巴特(Fredrik Barth)(39)國內也有學者譯為“巴斯”。的《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過程》。前者展現(xiàn)的是非洲大陸蘇丹的努爾人,后者描述的是巴基斯坦的斯瓦特巴坦人。本節(jié)按照拉德克里夫-布朗所確立的社會人類學比較方法(40)A.R.拉德克里夫-布朗:《社會人類學方法》,夏建中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1-109頁。予以分析。
努爾社會是一個世系群高度發(fā)展的部落社會。就部落地域裂變分支(segment)而言,在時間深度上達到四五級,包括一級支(primary section)、二級支(secondary section)、三級支(tertiary section),三級分支有許多村落構成;就世系群構造而言,同樣在時間深度上發(fā)育出四五層級的裂變分支。拿一個氏族(clan)而言,一個氏族逐級裂變?yōu)椤白畲笫老等骸薄拜^大世系群”“較小世系群”和“最小世系群”。(41)埃文斯-普理查德:《努爾人——對尼羅河畔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褚建芳、閻書昌、趙旭東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7-8、221-230頁。盡管埃文斯-普理查德也將努爾世系群界定為可以追至一個共同父系頂點的群體(既包括活著的子孫,也包括去世的人)(42)埃文斯-普理查德:《努爾人——對尼羅河畔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褚建芳、閻書昌、趙旭東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222頁。,但是他也發(fā)現(xiàn):努爾世系群裂變的根本原因在于家庭里的一種分裂(fundamental cleavage),即按照妻子進行分支:在有兩個妻子且每個妻子都生兒子的家庭中,世系群便從這一點上分叉出來??梢哉f,一個世系群的兩支就是一個一夫多妻制家庭的擴大化的形式。(43)埃文斯-普理查德:《努爾人——對尼羅河畔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褚建芳、閻書昌、趙旭東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286頁。這種按妻子分支與裂變的方式顯然不同于漢人宗族,因為漢人宗族是根據(jù)兒子數(shù)目劃分房份或房支。(44)陳其南:《房與傳統(tǒng)中國家族制度》,《漢學研究》1985年第3期;陳其南:《家族與社會:臺灣和中國社會研究的基礎理念》,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年,第129-213頁;陳其南:《漢人宗族制度的研究——傅立曼宗族理論的批判》,《考古人類學刊》1991年第47期;陳其南:《漢人宗族型態(tài)的人類學研究》,《傳統(tǒng)制度與社會意識的結構——歷史與人類學的探索》,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36-166頁。而漢人宗族從根本上來說是儒家設計的一種禮儀制度(45)杜靖:《從社會組織到禮制實踐:漢人宗族研究的新轉向》,《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第1期。,而非非洲自然發(fā)育出來的那種世系集團。所以,不能用“宗族”概念來翻譯非洲努爾人的世系群。而且,原文用的就是“l(fā)ineage”一詞(單獨出現(xiàn)達42次,以lineage-system有4次)。(46)Evans-Prichard, The Nuer: A Description of the Modes of Livelihood and Political Institutions of a Nilotic Peopl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40,pp.1-266.Lineage不等于中國宗族,因為它既可是父系的也可是母系的追溯,而中國宗族是單純父系的。顯然,褚建芳等漢語版的《努爾人——對尼羅河畔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一書將努爾世系群譯為“宗族”,不免是一個錯誤。所以,本文在引用該書時一律改稱為“世系群”。
努爾裂變分支借助“分裂”和“融合”兩種對立之間達成一種均衡,維持世系群運轉。即,在一個有著相當時間深度的世系結構中,當外在壓力撤銷時,由于內在競爭而導致分支之間有分裂;但當外部壓力一旦出現(xiàn)時,內部裂變分支間就會自動融合在一起,共同對外。普理查德說:“任何一個裂變分支在與同一分支中的另外一個裂變支相比較時都認為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單元,但在與另外一個分支相比較時,又把這兩個裂變支看作是一個統(tǒng)一體。在其內部成員看來,一個分支是由相互對立的裂變支構成的,但在另外一個分支的成員的眼里,它便不再是存在裂變的單元。……一個部落裂變支在與其他同類的各裂變支相比較時,才是一個政治群體,并且,它們只是在和那些與之構成同一政治系統(tǒng)的其他努爾部落及臨近的外族部落發(fā)生關系時,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部落?!?47)埃文斯-普理查德:《努爾人——對尼羅河畔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褚建芳、閻書昌、趙旭東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172-173頁。
根據(jù)判斷矩陣計算權矢量的方法有冪法、和積法、方根法,本論文用Matlab 軟件直接算出判斷矩陣A 的特征值和特征向量,具體Matlab 實現(xiàn)代碼如下:
特德·C.盧埃林用“互補對立”(oposición complementaria)概念來描述上述運轉特色。他說:“相互交戰(zhàn)的兩個群體,如果有第三方攻擊他們,他們可能會罷兵修好。為了對付一場更大的威脅,這三個原先相互為敵的群體也可能再結盟。因此,努埃爾人(48)即努爾人,不同譯者有不同譯法。的政治單位應當界定為臨時性的,需要時他們可以結成愈來愈大的單位,威脅過后則又走向分裂。”(49)特德·C.盧埃林:《政治人類學導論》,朱倫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2頁。努爾人正是借助“互補獨立”原則解決了部落社會的整合問題。
從上一小節(jié)的分析中看出,金翼黃家與姻親歐家在第一輪對簿公堂時體現(xiàn)出來的都是一個合作共財團體,但到第二輪司法處理時,黃家世系群內部因另外兩房更加忠誠于姻親而出現(xiàn)了裂變,而歐家繼續(xù)維持了世系群的團結。這表明,黃家并沒嚴格按照非洲努爾世系群的“分裂—融合”或“互補對立”原則運作。
但在第二個案子,即在爭奪湖口房子搬遷補償費時卻又遵循非洲努爾人的“分裂”或“對立”原則。兩者比較起來說,非洲努爾人更加遵循結構與規(guī)則,而中國金翼黃家有時候遵循世系結構及其規(guī)則的支配,有時候并不被世系結構及其規(guī)則約束住,表現(xiàn)出實踐上的靈活性。
斯瓦特巴坦人社會是一個以地緣與血緣為基礎的正式和包容性的組織結構;在其內部有許許多多小的核心集團操控了政治,每一個小集團都是由個體的領導者和他的追隨者構成的。(50)弗雷德里克·巴特著:《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過程:一個社會人類學研究的范例》,黃建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1頁。首領和其他巴克圖人的潛在權威主要來源于對土地的控制。(51)弗雷德里克·巴特著:《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過程:一個社會人類學研究的范例》,黃建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6頁。土地是瓦特谷地的巴坦人經濟和政治力量的源泉,它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里,但資源會因為支系的擴大而不斷被分化。在巴坦人家庭內部,丈夫和父親主宰一切,包括全家人的交往及所有的家庭財產。(52)弗雷德里克·巴特著:《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過程:一個社會人類學研究的范例》,黃建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2頁。在父權、父系結構的基礎上斯瓦特谷地形成了一個個俱樂部性質的“男子之家”,任何一個主要的首領都必須擁有自己的男子之家。而其他沒有土地的人會成為佃農依附于男子之家,一個人可以成為很多首領的佃農,但是他不能成為兩個首領的支持者。父親在世的時候擁有土地,兒子們會共同為這個家庭創(chuàng)造財富,但是一旦父親離世,兄弟們便會立即劃分成為不同的利益團體。斯瓦特巴坦人針對于自家兄弟有一個特殊的稱謂:tarbur,這個稱謂中隱含著“競爭、敵人”的意思。(53)弗雷德里克·巴特著:《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過程:一個社會人類學研究的范例》,黃建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8-159頁。
巴坦人資源種類有限,因而土地是大量爭斗的源頭。由于最劇烈的沖突發(fā)生在旁系性質的兄弟之間,這促使他們和周圍那些不是競爭對手的人建立起政治上的依附關系,避免受自己兄弟的攻擊或統(tǒng)治。巴特舉了斯瓦特巴坦人一個旁系兄弟爭斗的例子,即兩個對立的集團馬魯夫克和鞠納克。馬拉克巴巴是馬魯夫克集團的首領,因為幾乎根除鞠納克導致他有相當多的財產,在他死后幾個兒子為繼承權遺產等問題發(fā)生了分化。瑙社拉旺卡卡接替了父親的位置成為馬魯夫克集團的新首領,杰姆羅斯汗和其他幾個兄弟、堂兄弟一起離開了該集團,加入鞠納克集團的余部,并成為那里的首領。杰姆羅斯汗和棉古兄弟及他的同黨統(tǒng)治了巴布才地區(qū),后來棉古兩兄弟之間關系緊張,杰姆羅斯汗選擇支持史林薩依布。棉古兄弟中另一人巴沙在瑙社拉旺卡卡的支持下掌握了政權,瑙社拉旺卡卡集團的勢力越來越大,逐步擺脫巴沙的支持。巴沙退出該聯(lián)盟加入鞠納克集團,并密謀殺死杰姆羅斯汗,支持杰姆羅斯汗堂弟的兒子成為集團首領。(54)弗雷德里克·巴特著:《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過程:一個社會人類學研究的范例》,黃建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3-164頁。
顯然,巴坦人沒有非洲努爾人那樣既分裂又融合的“裂變敵對”現(xiàn)象。羅伯特·萊頓(Robert Layton)曾經精要點出:“這種現(xiàn)象中較小的支系在遭遇外來敵人時融合成一個聯(lián)合陣線。尤蘇塞支系并不是在一定層面上會一致對外的支系裂變,他們之間強烈的敵對表現(xiàn)在關系相近的群體中。每個分支都試圖尋找支系中距離較遠的成員結盟?!?55)羅伯特·萊頓著:《他者的眼光——人類學理論入門》,蒙養(yǎng)山人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年,第107-108頁。這段譯文的第二句在邏輯表述上有些含混,最好譯為:在一定層面上,尤蘇塞支系并非某種一致對外的世系裂變方式,他們之間強烈的敵對表現(xiàn)在關系相近的群體中。在這種結盟中,實際上在幫助外人謀奪自家兄弟的財產。
相比較,在第一個案子中,最明顯處是,中國福建的黃家并未像巴坦人那樣明確幫助外人謀奪自己家族內其他支系的財產,他們只是在悄然不覺中分離而不再參與共同訴訟,暗中幫助自己的姻親。在第二個案例中,黃族內部紛爭也并未導致與外人的結盟與依附,但他們卻依靠國家來調整。這是金翼黃家與巴坦人的明顯不同。
中國東南福建黃家的兩場糾紛,展現(xiàn)了同努爾人、巴坦人不同的邏輯原則和行動模式。對于努爾人來說,世系是最主要的;但對于中國宗族而言,世系和共同財產、共同利益都很重要,姻親力量也不可忽視;巴坦人則主要關心經濟利益,世系難以承擔起建構父系集團的重任。
因為祖產發(fā)生糾紛,黃家兩兄弟劃分為兩個不同陣營,同努爾人、巴坦人一樣他們分裂了,但是黃家有居中調和的人黃志留,另外還有國家做法律援助,并沒有像巴坦人一樣選擇與外人結盟去爭取利益,也并沒有和努爾人一樣選擇與更為密切的親屬結盟互相對立甚至械斗。他們之間因為湖口房產發(fā)生糾紛,但是依然是同宗同族的兄弟,內部雖暫時有過分裂但依舊和家族保持聯(lián)系。當下的調查表明,黃家依然是一個父系祭祀單位和禮儀單位,仿佛幾十年前的紛爭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黃家與姻親的糾紛,展現(xiàn)出了一個動態(tài)的行為模式。在糾紛開始的時候,兩家不斷派人上山最后發(fā)生械斗,是基于父系集團的理念和身體內的慣習(一種內化的深層次結構)使然。在這里,他們的行動或行為展現(xiàn)了地方社會處理糾紛所采取的家族抱團對決模式與經驗,是一種認知圖式在發(fā)揮作用。
黃家三房人都對花橋山上的林地擁有財產繼承權,在最初東林向法院提起訴訟的時候,他們因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一致對外采取訴訟。第一次訴訟結束后,歐家擰成一股繩準備賄賂地方官員拯救族長歐阿水,黃家這邊卻開始分裂了。因為黃家有兩房人與歐家續(xù)結了新的婚姻關系,他們擔心激烈的訴訟會影響兒女的婚姻和家庭,所以選擇放棄訴訟。但是這場訴訟實質上是兩個家族的較量,黃家兩房人的退出使得黃家這邊的實力折損,事實上是倒向姻親歐家。整個過程當中因情境和場域的不同,黃家一族人展現(xiàn)出不同的態(tài)度,既有合作又有分裂。
無論是東方語境下的同居共財團體,還是西方學者定義下的法人團體,他們在解決糾紛時都有一套特殊的行動邏輯。它們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組織,相反,會在具體的沖突中根據(jù)親疏遠近、利益導向等進行取舍,在社會中實踐并維系。
通過跨文化的比較可以看出,努爾人在結構和習俗規(guī)范指導下行動,巴坦人甩開結構和規(guī)范而自愿與他人結盟并采取行動,而中國金翼地方社會中的人們既遵守內化結構與規(guī)范的指導,同時又具備實踐者的能動性和靈活性。又,不論是努爾社會還是巴坦社會都沒有出現(xiàn)國家,而在中國的宗族上面有國家力量,在內外糾紛中,國家資源力量介入到、當然也是被地方人民邀請到地方社會中處理事務。由此,中國社會運轉獲得了它的特色。這也許是本文重新解讀《金翼》《銀翅》兩著中所載舊案例之最有價值的學術發(fā)現(xiàn)。
(說明:本文的人類學智慧來自杜靖,法學智慧來自雷月,寫作過程是一個人類學與法學不斷討論與交流的過程,并最終共同執(zhí)筆完成。感謝莊孔韶教授就金翼地域社會中的地理名稱演變所給予的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