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龍新
1949年10月1日,詩人胡風參加了開國大典。數(shù)日后,他滿懷激情地寫下了長詩《時間開始了》。
“時間開始了——/ 毛澤東/ 他站到了主席臺的正中間/ 他站在飄著四面紅旗的地球面的/ 中國地形正前面/ 他屹立著像一尊雕像……”(1)桂興華:《新中國紅色詩歌大典1949-2019》,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9年,第1頁。
這是第一樂章《歡樂頌》的開篇第一小節(jié)。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個奇妙的開篇。本節(jié)主體是寫“空間”,“主席臺的正中間”“四面”“正前面”“屹立”等都是空間表達,而整詩卻以“時間”領(lǐng)起——“時間開始了”。在這里,時間和空間融合在一起。巴赫金將這種一體化的時空關(guān)系稱為“時空體”。毫無疑問,胡風在這里表達的正是對中華民族至關(guān)重要的“時空體”:新中國的誕生和新時間的開始。
本文將用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考查近現(xiàn)代以來中華民族所經(jīng)歷的時空體,并以此為基礎(chǔ),思考“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民族敘事的特征和品格。
本文所論話題有兩個重要的學術(shù)背景。其一,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科學概念。這一概念是在黨中央全面把握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特征基礎(chǔ)上提出的,并且凝聚著我國進入社會主義新時代的時代內(nèi)涵?!爸腥A民族共同體”的提出使“民族敘事”超越了“漢族—少數(shù)民族”框架下的“族別敘事”,使重新思考“民族敘事”的特征和內(nèi)涵成為必要。其二,新時代背景下全球化進程進一步加快,民族的地域空間已超越了民族聚集地的原初內(nèi)涵。“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的空間更多地指向了“世界”,“民族敘事”的他者因此也更多地指向了“世界他者”,塑造“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世界形象”成為“民族敘事”的重要內(nèi)涵。在此背景下,重新定位“民族敘事”尤顯重要。
上述背景也是本文立論的邏輯起點。目前學界關(guān)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思想淵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本質(zhì)內(nèi)涵、“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實踐路徑和價值意蘊等,然而,作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重要途經(jīng)的民族敘事卻相對被忽略了,研究成果非常有限。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僅有李贄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敘事的邏輯結(jié)構(gòu)和歷史意義》(《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9期)、黃偉林的《轉(zhuǎn)型時期民族文學的國家責任》(《民族文學研究》2015年第5期)等少數(shù)論文正面論及該問題。此外,胡亞敏提出的“開放的民族主義”和“差異性”研究對“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的民族敘事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借助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本文將思考如下問題:民族共同體與“時空體”有何邏輯聯(lián)系?中華民族“自覺”以來經(jīng)歷了哪些“時空體”,并生成了什么樣的民族意識?“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民族敘事”應有什么樣的特征和品格?
中華民族既是一個由多民族聚合而成的共同體,也是一個有機的、“生長”的“生命體”。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56個民族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平等一員,共同構(gòu)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2)習近平:《在接見民族團結(jié)優(yōu)秀代表時的談話(摘)》,中國民族年鑒編輯部:《中國民族年鑒2016》,2016年,第2頁?!爸腥A民族命運共同體”的論斷內(nèi)在地包含了中華民族是一個“生命體”的理論內(nèi)涵。費孝通關(guān)于中華民族“自在”和“自覺”的論斷在邏輯上也指向民族共同體具有“生命體”的特征。斐迪南·滕尼斯在其著作《共同體與社會》中明確指出共同體的本質(zhì)應“被理解為現(xiàn)實的和有機的生命?!?3)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52頁。吉爾·德拉諾瓦從民族與國家關(guān)系的角度指出,“民族首先是通過國家進入歷史進程之中的。二者構(gòu)成一個共生體,民族是生命體,國家是組織者。在這一圖解中,前者具有生物特點和自發(fā)性,后者由意識形態(tài)導向并具計劃性。”(4)吉爾·德拉諾瓦:《民族與民族主義:理論基礎(chǔ)與歷史經(jīng)驗》,鄭文彬、洪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66-67頁。并且,民族常被“擬人化”(personified),被描述為“集體的個體”(collective individuals)。民族敘事因此會采用“傳記”的形式。(5)Loring M. Danforth. Is the “World Game” an “Ethnic Game” or an “Aussie Game”? Narrating the Nation in Australian Soccer. American Ethnologist, No. 2 (May, 2001), pp. 363-387.就這個意義來說,民族既是共同體,也是“生命體”。
既然是生命體,就有其生長的時空。時間和空間是生命體存在的“先驗結(jié)構(gòu)”,并且,對生命體而言,時間和空間是一體化的。很難想象沒有時間和空間的生命體,也很難想象時空分離的生命體。生命體必在“時空體”之中。因此,作為生命體的民族共同體與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之間具有內(nèi)在的邏輯關(guān)系。
盡管巴赫金曾宣稱自己“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他關(guān)于“時空體”的探討卻有濃厚的馬克思主義色彩。巴赫金的時空體概念用以指稱“文學中已經(jīng)藝術(shù)地把握了的時間關(guān)系和空間關(guān)系相互間的重要聯(lián)系”。(6)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9、270、336、446、436、452頁。在時空體里,時間和空間融為一體,“時間的標志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7)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9、270、336、446、436、452頁?!皶r空體”理論對認識中華民族作為“命運共同體”具有多方面的啟發(fā)意義,具體可概括為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時空體具有具體性、歷史性和時代性。時空體是在具體的歷史時空中生成,并發(fā)展變化的,每一種時空體都凝聚著特定的時代文化精神。毫無疑問,“中華民族”的命名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提出都有其特定的時空背景,凝聚著特定的時代內(nèi)涵。而且,自20世紀初梁啟超以“中華”命稱“我族”,首次提出“中華民族”以來,中華民族走過的路深刻反映了“命運共同體”的含義。特定時空體生成了“中華民族”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民族意識,分析這些時空體不僅有助于深入理解“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理論內(nèi)涵,而且對重新認識“民族敘事”也有重要的意義。
其次,時空體在時間上具有未來優(yōu)先性,因而具有開放性和未完成性。“它是受一種特殊的時間觀念,其中包括未來觀念所決定的。要借助未來以豐富現(xiàn)在,尤其是豐富過去。”(8)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9、270、336、446、436、452頁。時空體指向未來的屬性對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提出的時代特征具有重要意義。本文的分析將表明,十八大以來,黨中央不斷強調(diào)“增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鮮明的當代性和未來考量,是基于對當下時空體(“世界舞臺”)的科學判斷,進而對未來愿景進行的頂層設(shè)計。
再次,時空體在空間上具有與他者的“對話性”。每一個個體(“生命體”)都是一個時空體,無時無刻不面對一個具有差異性的“他人世界”,個體只有與“他者”對話才能完成自身?!案鞣N時空體相互滲透,可以共處,可以交錯,可以接續(xù),可以相互比照、相互對立,或者處于更為復雜的相互關(guān)系之中?!@些相互關(guān)系共有的性質(zhì),是對話性?!?9)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9、270、336、446、436、452頁??臻g上的“他者”是生成民族意識的重要因素,中華民族與他者的張力關(guān)系一直伴隨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命運”。不同的時空體有不同的“對話性”,盡管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是西方他者的“獨白”,但在當下,與“世界他者”的交流和對話無疑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自我”價值的重要途徑。
最后,時空體還是一個價值范疇?!皶r空體在作品中總是包含著價值的因素?!?10)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9、270、336、446、436、452頁。時空體是對世界整體圖式的把握,是對特定時空中人的存在價值和世界觀的總體把握。“每次要進入涵義領(lǐng)域,都只能通過時空體的大門?!?11)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9、270、336、446、436、452頁。時空體不僅凝縮了個體對世界的體認,而且是個體實現(xiàn)其價值的途徑。“中華民族共同體”毫無疑問具有價值屬性。這種價值不僅體現(xiàn)為時間上民族認同的歷史過程——跨越不同的“時空體”,而且體現(xiàn)為空間上與他者的“對話關(guān)系”——通過他者確認自身。
費孝通指出中華民族既是一個自在的實體,也是一個自覺的實體。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xiàn)的”。(12)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所謂自覺,首先體現(xiàn)為以“中華民族”對“我族”進行命名。命名是一種話語實踐,自我意識通過命名得以形成。“我”的整體意識是在“他者”的作用下形成的,對“中華民族”的自覺而言,這個“他者”不是拉康的“鏡像”,而是具體實在的“西方列強”。因此,“中華民族”的自覺從一開始就與西方他者處于一種空間張力之中。這種張力一直伴隨著“中華民族”的生長過程,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形成不同的時空體。中華民族與他者的張力關(guān)系是本文考察時空體變化和思考民族敘事的重心。
2015年11月6日,習近平總書記在越南國會發(fā)表重要演講,指出“近代以來,我們兩國都經(jīng)歷了從任人欺凌走向民族獨立、從閉關(guān)鎖國走向改革開放、從貧困落后走向繁榮富強的艱辛歷程?!?13)習近平:《共同譜寫中越友好新篇章——在越南國會的演講》,《中國共產(chǎn)黨對外工作概況》,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17年,第142頁。2017年10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強調(diào),“開放帶來進步,封閉必然落后。中國開放的大門不會關(guān)閉,只會越開越大?!?14)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27頁。2020年10月1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重要講話再次強調(diào)“改革不停頓,開放不止步,在更高起點上推進改革開放?!?15)習近平:《在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20年10月15日,第1版。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在不同的場合論述了“開放”對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意義,同時也指出了“封閉”帶來的危害。
“閉”和“開”是生命體的兩個簡單動作,但正是這兩個簡單動作決定了生命體對世界的感知視角和體認方式。并且,“閉”和“開”指向了一個重要的時空體——“門”。作為生命體的“中華民族”正是在“國門”的“閉”和“開”中、在與西方他者的空間張力中形成“我族”意識,并在時空體的變化中不斷成長、壯大?!伴T坎”是“滲透著強烈的感情和價值意味的時空體”,是“危機和生活轉(zhuǎn)折的時空體”,意味著“生活的驟變、危機、改變生活的決定”。(16)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42頁。近現(xiàn)代以來,中華民族經(jīng)歷了兩次性質(zhì)不同的“門坎”時空體,并形成了不同的民族意識。
第一次是歷史的“閉”和被動的“開”。中國兩千多年封建體制形成的“天下觀”,歷史地決定了國門的封閉。這種封閉的“天下觀”在晚清隨著西方列強的侵入被打破?!爸腥A民族自我意識是在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后,隨著中華民族危機的日益加深而逐漸形成的?!?17)鄭大華:《“中華民族”自我意識的形成》,《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4期??梢哉f,正是歷史的“閉”導致了被動的“開”。在這種背景下,作為共同體的“中華民族”被命名,民族意識被激發(fā)?!皣?、社會、個人已被民族主義整合進‘中華民族’的命運共同體,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有效地動員社會、激發(fā)民族主義情緒。”(18)徐迅:《民族主義》,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年,第238頁。此時與西方他者的關(guān)系不是主體間的平等關(guān)系,不是“對話”,而是西方主體的一元“獨白”。此時的民族意識是救亡圖存,是民族獨立和民族解放,是建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拔C”使中華民族面臨巨大的歷史考驗,必須跨過這道“門坎”才能實現(xiàn)命運的“轉(zhuǎn)折”。
第二次是主動的“閉”和主動的“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中華民族已經(jīng)跨越了第一道“門坎”,實現(xiàn)了民族獨立和民族解放。此時的民族意識是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鞏固民族團結(jié),建構(gòu)中華民族大家庭意識。毛澤東指出:“我們必須搞好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的關(guān)系,鞏固各民族的團結(jié),來共同致力于建設(shè)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19)毛澤東:《毛澤東民族工作文選》,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43頁。此時與反帝反封建時期的民族意識明顯不同,是致力于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時期,因此是一次主動的“閉”。十一屆三中全會又是一次歷史性“轉(zhuǎn)折”,開啟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這是一次主動的“開”。民族發(fā)展和民族振興成為民族意識的核心,發(fā)展經(jīng)濟、建成小康社會是中華民族的現(xiàn)實追求。習近平指出,“改革開放是黨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領(lǐng)導人民進行的新的偉大革命,是決定當代中國命運的關(guān)鍵抉擇?!?20)習近平:《全面貫徹落實黨的十八大精神要突出抓好六個方面工作》,《求是》2013年第1期。這場革命不僅增強了國家的綜合國力,更為重要的是,從深層次上改變了“自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奠定了中華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基礎(ch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改革開放’,既從中國自身發(fā)展的視閾看世界,又從世界發(fā)展的總趨勢看中國,是中國與世界緊密互動的過程。如果說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時期,西方世界是以‘敵對’式他者來反襯中華民族建構(gòu)的話,那么在改革開放新時期,西方世界則是以‘合作’‘伙伴’式他者來影響著中華民族的建構(gòu)?!?21)趙剛、李墨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時代屬性》,《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
兩道“門坎”,兩次跨越。“門”作為一個空間實體在這里獲得隱喻性含義,“門”的“閉”和“開”指向中國和西方的空間關(guān)系,中華民族的民族意識正是在對西方他者的體認并與之沖突中不斷變化(“生長”)的。同時,“時間在門坎這一時空體里,實際上只不過是瞬間”。(22)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43、402、397頁。“危機”和“轉(zhuǎn)折”具有時間屬性,是“改變生活的決定”的重要“時刻”。中華民族從獨立解放到發(fā)展振興,走過的卻是艱難的、“漫長的”時間,經(jīng)過前仆后繼的抗戰(zhàn)和革命時間、“摸著石頭過河”的探索時間,最后才來到跨越“門坎”的儀式性“時刻”?!伴T坎”時空體的“轉(zhuǎn)折”意味著它開啟了指向未來的時間。
那么,在“改革進入深水期”“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新時代,中華民族又會經(jīng)歷怎樣的時空體變化,形成怎樣的民族意識?黨的十九大報告指明了新時代的方向、目標和任務。
這個新時代,是承前啟后、繼往開來、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繼續(xù)奪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的時代,是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進而全面建設(shè)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的時代,是全國各族人民團結(jié)奮斗、不斷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逐步實現(xiàn)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時代,是全體中華兒女勠力同心、奮力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時代,是我國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不斷為人類做出更大貢獻的時代。(23)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9頁。
對當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歷史發(fā)展階段的判斷,十九大報告無疑是最科學、最權(quán)威的文獻,其重要意義自不待言。十九大報告在時間上立足歷史和當下,指向未來,在空間上立足中國,包容世界。十九大報告本身就體現(xiàn)出時空體的價值內(nèi)涵。新時代“是我國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不斷為人類做出更大貢獻的時代”,是十九大報告面向“世界”發(fā)出的時代強音,不僅勾畫出中華民族作為“生命體”的時代肖像和世界責任,而且指明了中華民族正在經(jīng)歷的時空體——“世界舞臺”。
在巴赫金時空體理論中,“舞臺”被表述為“廣場”。廣場是“是拉伯雷展現(xiàn)新世界的舞臺,在這個舞臺上,體現(xiàn)著最具人性的生活,人以及他生活中的一切行為、一切事件與時間空間形成嶄新的關(guān)系?!?24)梁佳、劉進:《從巴赫金的“廣場”理論看微博空間》,《新聞界》2011年第2期。在廣場時空體里,過去“垂直的”等級關(guān)系轉(zhuǎn)換為平等的毗鄰關(guān)系,“這時,毗鄰關(guān)系中的所有成員(整體的所有成分)都具有同等的價值。”(25)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43、402、397頁?!爸髟走@個世界的是一種特殊的交往,自由自在、不拘形跡的廣場式的交往。”(26)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創(chuàng)作與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憲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71-172頁。公開、平等、自由、開放、對話是廣場時空體最核心的特征。廣場時空體是創(chuàng)造未來、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時空體,“把現(xiàn)實生活(歷史)同現(xiàn)實地球連接起來”。(27)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43、402、397頁。這正是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世界舞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方略謀劃、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價值定位和民族意識、中國與世界的關(guān)系等等無不圍繞“世界舞臺”這一時空體展開。
新時代,新世界,新征程。新時代中華民族的民族意識是“全體中華兒女勠力同心、奮力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爸袊鴫簟笔菄覊?、民族夢、人民夢?!皬母旧险f來,中國夢就是實現(xiàn)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28)程美東、張學成:《當前“中國夢”研究評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3年第2期?!爸腥A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具有鮮明的時代性。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意味著近代以來久經(jīng)磨難的中華民族迎來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迎來了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光明前景。”“站起來”和“富起來”與兩次跨越“門坎”形成的獨立解放和發(fā)展振興的民族意識相對應,“強起來”則是新時代“世界”成為“舞臺”的背景下形成的民族“偉大復興”的價值訴求。因此,“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既反映了中華民族“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的時代使命,也反映了中華民族在“世界舞臺”的責任擔當。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是在“世界舞臺”時空體背景下提出的面向未來的偉大夢想。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改革開放以來,“中華民族的面貌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中華民族正以嶄新姿態(tài)屹立于世界的東方”;到21世紀中葉,“中華民族將以更加昂揚的姿態(tài)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睆膱蟾娴谋硎隹梢钥闯?,新時代的他者已不是“西方”,而是“世界”。只有通過體驗他者,才能體驗自我。自我只有在他者的幫助和映照下才能完成自身。新時代的主體是交互主體,新時代的他者是共在的他者。“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各國共處一個世界?!边@是一種高瞻遠矚的論斷,體現(xiàn)了中國的世界責任和未來擔當。習近平總書記強調(diào):“中國將繼續(xù)發(fā)揮負責任大國作用,積極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和建設(shè),不斷貢獻中國智慧和力量。”(29)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47頁。新時代中國的責任擔當體現(xiàn)為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體現(xiàn)為貫徹創(chuàng)新、協(xié)調(diào)、綠色、開放、共享的發(fā)展理念,更體現(xiàn)為堅持推動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未來愿景。
新中國、新時期、新時代;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中華民族跨越兩道“門坎”,“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作為“生命體”的中華民族在每個時代都有屬于那個時代的“自我”意識,并形成屬于那個時代的獨特形象。從一定意義上說,“講好中國故事”就是要講好中華民族的成長故事。
在民族認同理論,尤其是后殖民主義民族理論中,民族敘事作為一種理論資源被反復調(diào)用?!懊褡鍞⑹?,作為一種有效的話語實踐,連接著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進而塑造了該民族的文化認同?!?30)陶國山:《話語實踐與認同建構(gòu) 論文學話語下的認同建構(gòu)》,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19頁。在《民族與敘述》的導言中,霍米·巴巴使用了“敘述民族”(narrating the nation)的概念,認為民族關(guān)系可以通過界定民族邊界的敘事加以建構(gòu)和識別,并邀請讀者“通過研究民族的敘事表達來研究民族”。(31)Homi K.Bhabha. Introduction: Narrating the Nation. In Nation and Narration. Homi K. Bhabha, ed. London: Routledge,1990,p.3.民族敘事是一種言語行為,對民族意識和民族實踐具有“生成”和“生產(chǎn)”的作用。盡管文化認同理論和后殖民主義民族理論的某些觀點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論和實踐并不一致,但他們提出的“操演性”(performativity)觀點對我們?nèi)跃哂袉l(fā)意義。正如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導言中所說,“真正理論上的創(chuàng)新和政治上的關(guān)鍵,是需要去思考超越起源的和根本的主體性,進而去關(guān)注那些在文化差異的表達中被生產(chǎn)的時刻和過程?!?32)Homi K.Bhabha.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4,p.1.
那么,在“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如何理解民族敘事?
“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的民族敘事應充分關(guān)注其實踐品格。中華民族不是“想象的共同體”,從“自在”到“自覺”,中華民族走過了幾千年“堅實”的路。因而,“中華民族共同體”民族敘事不是對民族過去的“想象性”再現(xiàn)?!爸腥A民族共同體”民族敘事一方面要反映中華幾千年來民族共同體的形成過程,弘揚民族優(yōu)秀文化,尤其要展現(xiàn)近現(xiàn)代以來中華民族“自覺”的過程;另一方面,更要著眼于未來,在新時代背景下為塑造民族未來形象發(fā)揮作用,為中華民族在“世界舞臺”上的責任擔當提供話語力量?!皧W斯汀的語力概念帶來世界的改變,……文學言語行為的語力創(chuàng)造了這種改變。”(33)Lubomír Dole?el,“Mimesis and Possible Worlds”, Poetics Today,Vol. 9, No. 3, 1988.敘事的“操演性”即這樣一種語力(force of the utterance),一種通過話語創(chuàng)造“現(xiàn)實”的力量。因此,民族敘事的實踐品格不僅在于能夠增進民族文化認同,更在于能夠“生成”民族意識,在具體時空中創(chuàng)造和改變現(xiàn)實。民族敘事的這種“操演性”力量在中華民族獨立解放、發(fā)展振興和“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的過程中都發(fā)揮過巨大作用。
“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的民族敘事不應忽視與“他者”的空間關(guān)系。關(guān)于民族敘事的理論研究主要集中于民族敘事的“文化定位”,而對“空間定位”有所忽略。民族認同不僅是文化認同,也是空間認同。民族的存在必定有一個空間,盡管這個空間不一定是地理上明確的界域?!拔易濉辈粌H是文化上具有歸屬感的認同,同時也是空間上與“他族”的對位,甚至可以說,沒有“他族”就沒有“我族”。梁啟超說,“謂對他而自覺為我,‘彼,日本人;我,中國人’,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國人’之一觀念浮于其腦際者,此人即中華民族之一員也。”(34)梁啟超:《飲冰室合集之四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頁。如上文所述,近代以來中華民族的“自覺”始終伴隨著與“他者”的空間張力關(guān)系。從“西方他者”到“世界舞臺”,這種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如巴赫金所說由“垂直的”等級關(guān)系走向了平等的毗鄰關(guān)系。當代全球化視域下,盡管“世界”已變成“舞臺”,但“我族”與“他族”這種空間張力關(guān)系并不會消失。正如胡亞敏先生指出的,“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批評一方面要超越民族的界限,融入國際的大循環(huán),另一方面也要警惕西方文化對區(qū)域文化的稀釋,警惕全球性話語或西方話語取代了地方話語。”(35)胡亞敏:《開放的民族主義——論中國當代文學批評之立場》,《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八摺笔谴龠M中華民族形成“我族”意識的“他性”因素,并且是中華民族由“封閉”到“開放”、從“站起來”到“強起來”的重要外在動力。因此,“他者”不僅是民族敘事的重要主題,而且是理解民族敘事的重要維度。
“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的民族敘事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中華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民族文化,這無疑是民族敘事重要的書寫對象。但這并不影響民族敘事的時代性。特定的時代有特定的民族意識。民族敘事不僅是表現(xiàn)時代意識的載體,而且是實現(xiàn)民族認同的重要途徑。與“他者”空間張力越大,民族敘事的時代性越強。從這個意義上說,民族敘事都是宏大敘事,都是“主旋律”敘事??箲?zhàn)敘事、革命敘事、改革敘事等等都是特定時代的民族敘事,為民族獨立解放和發(fā)展振興貢獻了力量。民族敘事的表現(xiàn)不僅是如霍爾所說的傳統(tǒng)、神話、民間觀念等因素(36)Stuart Hall,David Held,Don Hubert,Kenneth Thompson,eds.,Modernity: An Introduction to Modern Societies. Cambridge,Mass.:Blackwell,1996,pp. 613-615.,還應呈現(xiàn)時間中的當下和未來。因此,民族敘事的時間性不僅是過去式,而且是進行時和未來時。民族敘事的時代性決定了其具有向未來開放的屬性。“世界舞臺”是一個對話的“廣場”,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時空體,民族敘事必將在這個“廣場”上為構(gòu)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未來形象發(fā)揮重要作用。
“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的民族敘事還必須處理如何呈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問題。傳統(tǒng)文化是民族敘事的重要面相,也是民族認同理論關(guān)注的重心。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民族在幾千年歷史中創(chuàng)造和延續(xù)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37)習近平:《習近平在慶祝澳門回歸15周年大會上講話》,《祖國》2015年第1期?!案突辍痹谖膶W上的表述就是“故鄉(xiāng)”。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故鄉(xiāng)”,是文學的“故鄉(xiāng)”,是中華兒女無論在哪兒都斬不斷的“鄉(xiāng)愁”。霍爾所說的傳統(tǒng)、神話、民間觀念等民族敘事因素可以統(tǒng)歸為“故鄉(xiāng)敘事”。那么,什么是“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是開放的、發(fā)展的時空體。“故鄉(xiāng)”一詞本身就包含了時間和空間:“故”指向時間,“鄉(xiāng)”指向空間?!肮枢l(xiāng)”一詞在語義內(nèi)涵上意味著“走出”,只有“走出”才是“故鄉(xiāng)”。因此,“故鄉(xiāng)”內(nèi)在地包含了開放的含義。同時,“故鄉(xiāng)”意味著空間“走出”之后時間上的“回望”。一方面,“回望故鄉(xiāng)”是對自身民族身份的認同和確認,尋找自己的“根和魂”。在這個意義上,習近平總書記說,“拋棄傳統(tǒng)、丟掉根本,就等于割斷了自己的精神命脈。”另一方面,“回望故鄉(xiāng)”“不是把過去作為古董保存下來,更不是無條件地接受歷史留存的東西,而是把過去視為對當代的參照,促使我們審視現(xiàn)在的生活。”(38)胡亞敏:《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tài)的民族之維》,《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因此,“故鄉(xiāng)”又是一個發(fā)展的時空體。民族敘事不是對文化傳統(tǒng)的簡單復現(xiàn),而是當代視角下的“反觀”,是富有當代情感的未來期許。“只有摒棄那些陳舊的、不適應社會發(fā)展的東西,才能輕裝前行。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形態(tài)的‘民族’所強調(diào)的不是過去和傳統(tǒng),而是著眼于當今和未來。”總之,民族敘事對傳統(tǒng)的書寫既是文化尋根,也是文化反思;既是對民族歷史“鄉(xiāng)愁式回望”,也是對民族未來“期許性展望”。民族敘事這種特殊的時間性,決定了“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民族敘事是開放的、發(fā)展的書寫。
在方法論上,胡亞敏先生提出的“開放的民族主義”和“差異性”研究對民族敘事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懊褡逯髁x”往往與“自尊”相聯(lián)系,進而發(fā)展成唯我獨尊的“自大”,這樣就容易形成“封閉”的觀念?!伴_放的民族主義”中的“民族”被視為關(guān)系概念?!啊褡濉且粋€關(guān)系詞,用來表示世界體系的各組成部分。民族的概念往往與另一地域的他者相區(qū)別,是在與他者對比和參照中確立的?!币虼?,“開放的民族主義”主張在空間上向“他者”開放,“它一方面堅持民族的獨立性,另一方面又希望得到世界的認同,渴望立于世界之林?!蓖瑫r,“開放的民族主義”也主張時間上“歷史”的開放,堅持民族和民族性是一個“不斷揚棄的過程”“不斷摒棄、吸收、轉(zhuǎn)換的過程”?!伴_放的民族主義”表現(xiàn)為“堅持民族的差異性和有容乃大”。(39)胡亞敏:《開放的民族主義——論中國當代文學批評之立場》,《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安町愋浴毖芯考仁菍Α摆呁越箲]”的抵制和解決,也是全球化背景下文學研究應該持有的立場和態(tài)度?!安町愋匝芯克鶑娬{(diào)的民族認同并非刻意追求某種獨特性,而是追求民族性與普遍性的統(tǒng)一。”因此,“差異性研究也是開放性研究?!?40)胡亞敏:《論差異性研究》,《外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4期。差異性研究強調(diào)研究的“國際視野”和“主體的反思意識”,并致力于中國學派特色的理論建構(gòu)。開放性和差異性是一體兩面,開放性是差異性的前提,只有開放才能顯示差異;差異性是開放的目的,只有顯示了“中國特色”才能在“世界舞臺”找到自身的位置。堅持開放性和差異性是民族敘事和民族敘事研究的重要方法論。
民族敘事是構(gòu)建“民族形象”的重要途徑。中華民族從“故鄉(xiāng)”走來,經(jīng)過近現(xiàn)代民族“自覺”后的兩道決定性“門坎”,“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時空體的變換伴隨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生長”,民族敘事也隨著時空體的變換“生成”不同的“民族形象”。開放是時空體的屬性,也是民族敘事應有的屬性。在未來的“世界舞臺”上,“講好中國故事”將是民族敘事的重要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