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我們的家庭,故事很多。但我們關(guān)于家庭的電影,卻那么的少。所以楊德昌很珍貴,因為他不只每一部都是關(guān)于家庭,還分析得入骨,流出來的汁液,是濃得連我們都未必認得的情。
《孤味》是個普遍性的家庭故事,也許不會再在年輕的世代中延續(xù),畢竟,連婚姻也不是以前般“現(xiàn)實”了,由它生發(fā)的關(guān)系,以及當中的恩怨愛憎,也會變化,甚至變少。不過,不變的可能是,華人對于愛的表達,不見得能離開儒家傳統(tǒng)的束縛一面,就是面子。
你怎么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要我跟你講?那是面子。你如果對我好,為什么不能先讓我一讓?那是面子。你明知道這對彼此都重要,為什么不能承認,不能接受,不能以把我放在第一位的方式,讓我感受你的重視?這也是面子。
不能相處,又不能不相處。這也是家人。
不如不見,《孤味》卻拍出了硬要相見的,從何必,到何苦,才有片中的最后一個鏡頭:不要以為“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只適用于人與人的相聚,自己跟自己,要說再見時,還是得挺起胸膛,一個人才能感受什么是——我。那個與什么人都咫尺天涯,與自己更是若即若離的——我。
《孤味》的孤和味,便是來自對于我們與家庭、家人和家中自己的角色與位置的距離感,說親又疏,說愛又恨,說迎還拒,說聚還散。有時候,姊親妹親,還不如姊夫和妹夫。父親母親,還不如父親和母親的婚外情人。
片中的每個角色,都在這些矛盾中過日子。大姐的病,是比喻:這身體就是你的,但為什么總在折騰你呢?不能相處,又不能不相處。這也是家人。
還沒有看《孤味》前,有朋友形容 “這電影像電視片”。可能因為常常都在“不怎么大動作”的鏡頭里,放著很多人,像電視劇中的吃飯,或一字排開經(jīng)典場面,方便臺詞一人一句說完??戳穗娪埃艺J為《孤味》其實相反,片中的“聚”不是為了方便,反而是呈現(xiàn)了各種的難。
首先,《孤味》不是一部說多過做的電影。它的臺詞,從量到質(zhì),都沒有用來代替畫面應該做的。欲言又止的時刻,數(shù)不勝數(shù)。就是很多人都出現(xiàn)在畫面中的戲,空氣中充滿張力,每個人代表了不同看法,只是沒有說出來,因為場合(景)已設定了各種主從的規(guī)條,說是儀式,也是權(quán)力的舞臺。畫面的構(gòu)思,構(gòu)圖,便是讓我們得以體會其中壓力的形式。
我看見的,是每場群戲,都有不同的“排陣”。焦點是阿嬤/媽媽,但從她的分散出去,有她與沒有她的聚會,畫面中的人的存在感都不一樣。這些存在感,又形成觀眾視點的分布與連結(jié),也就是情感上的由縱到合,由里到外,由淺入深。例子是,主場景總有桌。方的,圓的,坐的位置也說明了重要性。誰那場戲坐在外圍,面臨陣前對迭,誰在那場戲坐在中間也發(fā)了聲,大家馬上另眼相看。確實有點舞臺感,但現(xiàn)實里一家人坐下來,何嘗不也是鑼鼓響起?
這家人都有個性。所以畫面中雖然擠擠的,但沒有一個是花瓶。導演做到了沒有誰搶誰的戲,反而,讓我們看到這些“聚”的畫面時百味交集:現(xiàn)在,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多難??!
《孤味》中阿嬤/媽媽,對離開自己的丈夫再多的怨恨,原來都多不過對他的愛,當她在離婚書上簽了名,寄給去了另一國度的丈夫,鏡頭接去拉上簾的窗,風很輕,光很柔,那是個空鏡頭,但不是個沒有話在說的畫面。對我來說,那一刻就是導演告訴我們他所相信的,“愛,是唯一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