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一本書能讓人讀下去無非是因為:一、書本身具有吸引力;二、你對作者感興趣。我讀《當我跑步時,我談些什么》屬于后一種情況。一個孤獨的長跑者的所見所聞所思……如果拋開對村上春樹強烈的興趣,這本書于我而言是沒太大吸引力的。當然,書的銷量不會差,畢竟喜歡村上的讀者不乏其人。我在想,如果一本書引起了廣泛的關注,人們會自然而然地將這種關注轉移到作者身上。于是接下來無論你怎么寫都會有人掏錢購買,寫作作為職業(yè)也就旱澇保收了。這個主意不錯,但閑話少說。
村上是一位長跑者。他從1982年秋天起開始跑步,截止《當我跑步時,我談些什么》完成的2006年,整整跑了24年。他的運動量極大,平均每天要跑10公里以上,大致每年跑一次馬拉松比賽。他還參加過一次極限馬拉松賽事,全長100公里,從清晨出發(fā)一直跑到夕陽西下。村上說,如果他可以選擇自己的墓志銘,將寫上:村上春樹/作家(兼跑者)/1949-20xx/他至少跑到了最后。
的確,寫作和跑步是村上人生的兩大內容,幾乎也是唯一的內容。我感興趣的正是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村上坦言:“我并非挑戰(zhàn)紀錄的無邪青年,亦非一架無機的機器,不過是一介洞察了自身局限,卻盡力長期保持自己的能力與活力的職業(yè)作家?!币簿褪钦f,他的長跑是為寫作服務的,因為寫作長篇更像是一種體力勞動,尤其需要持久的耐力。這方面我亦有很深的感觸。用我的話說,“寫長篇不是人干的活兒?!蔽疫€說過,“如果寫長篇把人寫死了,那是很丟人的?!?/p>
不僅體力,還有心理。我想,村上在日復一日的長跑訓練中獲益更多的還在后者。實際上,一名小說家的職業(yè)生涯牽扯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寫小說不僅是寫小說,它需要對自身存在有從宏觀到細節(jié)的全面設計。
天才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像海明威那樣,寫一個短篇就能過半年優(yōu)裕生活的時代也一去不復返了;中國式的以文會友、靠名聲吃香喝辣的時代更是去無蹤影。在一個工業(yè)化的社會里,有的只是匠人。作為職業(yè)寫作者,與職業(yè)生涯有關的一切——苛刻的訓練和全副的生活重擔,都得無條件地接受下來。君不見,原始的奧林匹克時代已經結束,如今是一個奧運會時代??捎钟卸嗌賹懽鞯娜嗽谶@一問題上還心存幻想呢?
村上的長跑也不完全是職業(yè)所需,或許還有另一種意義,就是自己和自己玩。這一點是我的總結,并不是村上的告白。
村上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雖然這孤獨出于自愿,但還是孤獨。從33歲起,當他決定以寫作度過自己的一生時,便從社會人的“開”的生活急轉直下改為“閉”。晚上10點以前必然睡下,早晨5點起床,拒絕一切與寫作無關的社交甚至私人交往。我懷疑村上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他最重要的人際關系,就是和抽象讀者的關系。村上寫道:“讀者的臉龐無法直接看到,與他們構筑的人際關系似是觀念性的。然而我一仍舊貫,將這肉眼看不見的‘觀念性的關系,規(guī)定為最有意義的東西,從而度過自己的人生?!?/p>
寥寥數語,不免沉痛。我覺得,這也是村上不僅長跑,而且跑得那么認真、較勁的原因。后來他還參加了鐵人三項的訓練和比賽,這都是為了克服孤獨,自己為自己發(fā)明玩具。
至于孤獨的品質對寫作而言又有何意義?那就另當別論了。
編輯 楊易霖 7446389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