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好的判詞不僅要正確適用法律、在解決糾紛中發(fā)揮作用，還應該起到教化社會的作用，而其說理也應該兼?zhèn)湮牟膳c情理。中國古代判詞言辭華美、聲情并茂、引經(jīng)據(jù)典、博雅曉暢、措辭簡潔、短小精悍、富有氣勢，可以說是風格鮮明、獨樹一幟。

關鍵詞：古代判詞;藝術風格;裁判文書質(zhì)量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02-0-02

2016年12月，一份寫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等詩句的詩意判決書走紅網(wǎng)絡。談及詩意判決書，就必然會提到中國古代判詞。中國是一個詩歌之國，而古代判詞也以其優(yōu)美的語言、嚴密的邏輯和充分的說理論證，將其藝術之美發(fā)揮到了極致。

1 追本溯源——古代判詞的發(fā)展沿革

中國古代判詞，是古代司法人員依據(jù)法律作出判斷和評價的結(jié)論。它的范圍比當今的判決書的范圍更廣，即狹義的裁判文書、整個科舉考試的判詞以及文學作品中的判詞[1]。隨著中華文明的發(fā)展，中國古代判詞也經(jīng)歷從萌芽到成熟直至完善的階段。

1.1 初創(chuàng)階段

古代判詞濫觴于殷商時期，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判詞材料，是西周晚期夷厲時期的亻朕匜銘文[2]。這一時期判詞材料的出現(xiàn)，主要得益于甲骨文的誕生和實體法與程序法并存的法律體系的形成，前者為判詞的記錄提供了載體，后者使得社會產(chǎn)生了對判詞的需求。但是，判詞材料并非原始判詞，難以反映判詞的原始樣貌?？傊?，在漢代以前的判詞，是極其簡單、粗疏的。在當時的判詞中，刑事方面只涉及被告的罪名，民事方面也只劃定了當事人的責任，判決的法律依據(jù)和據(jù)此裁判的理由偶有見到，案件事實幾乎沒有。因此，漢代以前是古代判詞發(fā)展史上的第一階段，為后期判詞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1.2 發(fā)展階段

唐宋時期，封建法律制度體系、思想和原則都已經(jīng)確立，古代封建法制趨于成熟，司法判決也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

可以考察的唐判較多，比如《龍筋鳳髓判》《甲乙判》《全唐文》以及《文苑英華》中收錄的大量判詞。唐判以擬判為主，判詞有“文辭簡練”“表達準確”和“說理充分”三個要求，因此，其缺陷是很明顯的。由于擬判的盛行，在假定的法律事實范圍內(nèi)，制判者根據(jù)既定的事實，作出判決。據(jù)此作出的判詞往往忽略了事實的認定與證明，進而影響到法律適用的準確性。

與唐代判詞不同，宋判不僅留存較少，可供考察的主要有《明公書判清明集》和《文體明辯》兩本著作，而且大多為實判、散判。為適應社會發(fā)展，宋判重視對案件事實的分析說理，在保留唐判重視分析說理、文字表達準確、簡練的基礎之上，宋判還進行了豐富和發(fā)展——引律為判。

1.3 成熟階段

中國古代判詞自明清時期開始步入成熟階段。留存下來的判詞不僅數(shù)量頗多，而且內(nèi)容豐富，如《折獄新語》《醒世恒言》《于成龍判牘精華》《清代名吏判牘選》等。這一階段，無論是在表述、內(nèi)容還是法律適用上，我國古代判詞都已經(jīng)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判詞與訴訟程序緊密相連。而且，還出現(xiàn)了刑名幕吏階層，專門研習法律和公牘文書。

2 獨樹一幟——古代判詞的藝術風格

自明清時期起，古代判詞就確立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從語言特點上看，辭藻優(yōu)美、旁征博引、聲調(diào)鏗鏘、言簡意賅;從內(nèi)容上看，包括事實、理由和裁判結(jié)果三個部分;從邏輯推理上看，三段論的地位無須多言。本文主要談論古代判詞的語言風格。

2.1 言辭華美、聲情并茂

中國古代司法人員所作判詞言辭華美、聲情并茂、對仗工整、邏輯嚴密，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和法律價值。如蘇東坡的《風流和尚殺人案》：

“這個禿驢，修行忒煞，云山頂上空持戒。

一從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jié)渾無奈。

毒手傷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

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

判訖，押赴市曹處斬?！盵3]

在此份判詞中，“禿驢”“修行忒煞”“空空色色今何在”等詞都表達了蘇軾強烈的個人情感和主觀色彩;這一判決從道德和倫理出發(fā)，沒有引用任何法律條文;其內(nèi)容與判定罪過、裁量刑罰無關，但是作為一項重要的證據(jù)規(guī)則的自由心證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蘇東坡“以詩入判”，將老套的公文變得趣味無窮，也使其判詞名垂青史，在后世流傳開來。

2.2 引經(jīng)據(jù)典、博雅曉暢

司法官員在制判時引用典故來鋪陳事實、闡明道理，以證明自己的判斷合情、合理、合法。判決書引用典故，自然而不潤飾、確切而不堆砌、流暢而不晦澀，從而達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意不盡情”的效果。例如白居易的一份判詞：

“二姓好合，義有時絕;三年生育，恩不可遺。鳳雖阻于和鳴，鳥豈忘于返哺？旋觀怨偶，遽抵明刑。王吉去妻，斷弦未續(xù);孔氏出母，疏綱將加。誠鞠育之可思，何患難之不救？況不安爾室，盡孝猶慰母心;薄送我畿，贖罪寧辭子蔭？縱下山之有怒，曷陟屺之無情？想芣苢之歌，且聞樂有其子;念葛藟之義，豈不忍庇于根？難抑其辭，請敦不匱。”[4]

本判共127個字，幾乎句句用典，共計10個典故。典故雖然多，但是毫無堆砌、拼湊之感。在勸誡甲父子要懂得“蔭庇其母就是蔭庇其根”的道理時，引用《左傳·文公七年》中“葛藟猶能庇其根”的典故;在勸誡甲子銘記母恩時引用了《詩經(jīng)·小雅·蓼莪》;用《漢書·王吉傳》中的“去婦復還”，描述甲的妻子有返家的意思。此類例證還有很多，無不彰顯著典故在判詞中的妙用。判詞引用典故，知情動理，文風清雅，充分體現(xiàn)了判詞引經(jīng)據(jù)典的法學價值。

2.3 措辭簡潔、短小精悍

與現(xiàn)代的裁判文書相比，古代的判詞以措辭簡潔、短小精悍見長。如《于成龍斷馮婉姑抗婚案》一案的判詞：

“關雎詠好述之什，周禮重嫁娶之儀。男歡女悅，原屬恒情。夫唱婦隨，斯稱良偶。錢萬青譽擅龍，才雄倚馬;馮婉姑吟工柳絮，夙號針神。初則情傳素簡，頻來問字之書;繼則夢隱巫山，竟作偷香之客，以西席嘉賓，作東床之快婿，方謂情天不老，琴瑟歡諧。誰知孽海無邊，風波忽起。彼呂豹變者，本刁頑無恥，好色登徒;恃財勢之通神，乃因緣而作合。婢女無知，中其狡計;馮父昏饋，竟聽讒言。遂以彩風而隨鴉，乃使張冠而李戴，婉姑守貞不二，至死靡他，揮頸血以濺兇徒，志豈可奪？排眾難而訴令長，智有難能。仍宜復爾前盟，償爾素。月明三五，堪諧夙世之歡;花燭一雙，永締百年之好。馮汝棠貪富嫌貧，棄良即丑，利欲熏其良知，女兒意為奇貨。須知令甲無私，本宜懲究，姑念緹縈泣請，暫免杖笞。呂豹變刁滑紈绔，市井浮徒，破人骨肉，敗人伉儷，其情可誅，其罪難赦，應予杖責，儆彼冥頑。此判?！盵5]

此判短短300個字左右，對仗工整、邏輯嚴密、條理清晰、文辭優(yōu)美、駢散結(jié)合、重點突出、層次分明，整體看起來干凈利索。若是將該案放到現(xiàn)在，其判決書可能要寫洋洋灑灑上千字，與古代言簡意賅的理念背道而馳。

2.4 聲調(diào)鏗鏘、富有氣勢

法官在某些情況下扮演語言家的角色。凡是認真對待自己和自己立場的法官都承擔著任務決策和口頭表達的雙重任務[6]。由此可見，法官不僅是居中的裁決者，還是善言的說理者。至于如何說理能讓人們接受，以增強判決的公信力，還要看古代司法人員的判詞。著名詩人元稹曾有一判，即《怒心鼓琴判》：

“感物以動，樂容以和。茍氣志憤興，則琴音猛起，倘精察之不昧，豈情狀之可逃。況乎乙異和鳴，甲惟善聽?？酥C清響，將窮舞鶴之態(tài)，俄見殺聲，以屬捕蟬之思。憑陵內(nèi)積，趟數(shù)外形。未平君子之心，翻激小人之慍。既彰蓄憾，詛爽明言。詳季札之觀風，當分理亂。知伯牙之在水，豈日講張。斷以不疑，昭然無妄。宜加黜職，用刺褊心?！盵7]

樂乃是人心對外物的感受，此判不僅闡述了用詩表達人的志向、用歌表達人的情感的一般原理，更敘述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古代君主通過統(tǒng)一“樂”以達到統(tǒng)一民心的目的。當代法官們“流水作業(yè)”式的裁判文書，雖然說理透徹、邏輯嚴密，但是卻沒有古代判詞那種聲情并茂的氣勢貫注其中[7]。反觀古代判詞，氣勢充沛、聲調(diào)鏗鏘、音韻和諧，讀起來朗朗上口，富有音樂美。

3 鑒古知今——現(xiàn)代裁判文書的反思

如今的判決文書主要由三部分構(gòu)成，即案情、事實與理由和判決結(jié)果，但是事實認定部分含混不清、裁判理由缺乏論證過程、法律條文引用缺乏解釋等現(xiàn)象十分突出。而古人把“曉之以情”和“動之以理”當作兩大說服策略，故“情理化說理”和“文學化表達”也是我國古代判詞的兩大優(yōu)長。知往鑒今，當代法官應該從中汲取養(yǎng)分，力圖作出“情理兼顧”“文采斐然”的裁判文書。

3.1 影響裁判文書的因素

我國的裁判文書處于一種不斷摸索的階段，就現(xiàn)狀而言，裁判文書的質(zhì)量不容樂觀，其影響因素是多種多樣的，主要受觀念、制度和制作主體三方面的影響比較大。首先，在傳統(tǒng)“重實體、輕程序”的觀念的影響下，法官在撰寫法律文書時，強調(diào)案件的結(jié)論報告、忽視裁判文書的制作，強調(diào)對案件事實的描述、忽視對裁判理由的論證，這就導致了裁判文書中論證和推理不足。當事人往往只看判決結(jié)果，而對其中的論證說理漠不關心，很難產(chǎn)生共情，裁判文書的公信力自然不會很高。

其次，制度方面的因素也影響著裁判文書的制定。一方面，在職權(quán)主義模式的影響下，法官先進行書面閱卷，遵循過往審判經(jīng)驗，先入為主，導致法庭審理流于形式;而在法院內(nèi)部，在院庭長審判監(jiān)督下，法官十分重視結(jié)案報告的書寫，忽視裁判文書的制作，使得裁判文書稍顯粗糙。另一方面，裁判文書的考評缺失。與判例法國家追求優(yōu)秀的裁判文書不同，我國法官一般沒有這種追求。因為無論裁判文書制作得有多么完美，其判決理由也不可能像判例法國家那樣當作法律來用。案件質(zhì)量由“發(fā)回重審情況”“改判率”等指標決定，法官通常更重視案件質(zhì)量，不會在意那些“華而不實”的裁判文書。一般情況下，當上級法院“掌握”否決下級法官辛勤工作的最終成果乃至下級法官“命運”的“大權(quán)”時，下級法官自然不會花精力在判決文書的撰寫上。

最后，法官的素養(yǎng)也會影響裁判文書的制作。在案件數(shù)量多、人員配置少的條件下，法官“一人分飾數(shù)角”，要審理案件、調(diào)查取證和歸檔等，難有精力來精心制作裁判文書。另外，裁判文書的制作也受限于制作法律文書的主體的素質(zhì)。在法院隊伍，尤其是基層法院中，法官的專業(yè)素質(zhì)和文化素質(zhì)總體上還比較低。

3.2 提高裁判文書質(zhì)量的構(gòu)想

中國古代判詞具有濃郁的文學色彩，極具說服力和感染力，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定紛止爭的司法目的。提高現(xiàn)代裁判文書的質(zhì)量，可以從古代判詞中汲取養(yǎng)分，使裁判文書融情入理，富有“詩意”。

首先，必須轉(zhuǎn)變輕視裁判文書制作的觀念。在古代，判詞之所以受到極大重視，是因為判詞的制作一直被視為歷代科舉考試的必修科目和選官標準之一。因此，要提高當代法官的制判水平，就要充分認識到優(yōu)秀裁判文書的有益之處，轉(zhuǎn)變“重實體、輕程序”“重結(jié)案報告、輕裁判文書”的傳統(tǒng)理念。其次，要建立裁判文書考評制度。為制定一套具有操作性的考核標準，不妨從修辭、格式等方面入手，同時嚴格把關法官的選拔、培養(yǎng)、激勵、淘汰等環(huán)節(jié)，以提升法官的個人素質(zhì)和法官隊伍的整體素質(zhì)。再次，裁判文書的說理可以借鑒注重喚起當事人的親情、友情、愛情的古代判詞，如今這些情感因素依然烙印在人們心中，值得當代法官在制判時加以運用。最后，增加裁判文書的“文采”。若判詞表述沉悶，毫無生氣，無論說理多么嚴謹，當事人都很難產(chǎn)生共鳴;但是如果是在一種活潑生動又不失邏輯的語言環(huán)境中，當事人不僅樂于傾聽，還能口口相傳。因此，在制作裁判文書時，可以巧妙地運用比喻、對比、引用、排比等修辭手法，來增加裁判文書的“文采”，增強其可讀性。

4 結(jié)語

美麗如詩、理法交融的中國古代判詞，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流逝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但其擁有的法律價值和文學價值至今仍然熠熠生輝。盡管古代判詞中法律的嚴肅性和神圣性與當代判決書相去甚遠，但依然能為如今的法制建設和司法改革注入新鮮的血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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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楊興培.中國古代判詞的法學與文學價值[J].北方法學，2013（05）：150-160.

作者簡介：張玲（1995—），女，湖北利川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法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