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同
鄭板橋“昔宰范縣時,有一美男犯賭被捉,問治何罪,按律需責四十大板,當堂打放,余謂刑罰太重,曷不易之?吏對不可。余無奈坐堂,但聞一聲呼喝,其人之臀已裸露于案前,潔如玉,白如雪,豐隆而可憐,笞責告終,幾至淚下”(岳麓書社,《鄭板橋集》276頁)。堂堂朝廷命官一縣之長,因草民賭博挨打竟“幾至淚下”,套改一句歌詞形容,“你真是心太軟”。
不只對人,對鳥也是這樣。鄭板橋“平生最不喜籠中養(yǎng)鳥,我圖愉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岳麓書社,《鄭板橋集》187頁)。他是多么希望那些小鳥逃出牢籠,飛向天空自由自在地翱翔。
鄭知縣的“心太軟”,換成孟子的話叫“不忍人之心”,老夫子對之特別推崇,“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不過,此話夸大了“心太軟”的作用,制度及制度背后的文化更具根本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心太軟”的人肯定比“心太硬”的人要好,“無惻隱之心,非人也”,讓一個“非人”去做“知縣”,那全縣十有八九是遍地血淚。
“心太軟”是比黃金還珍貴的無價之寶,鄭板橋恰是擁有它的富翁。靠著它,從范縣到濰縣,十二年間他把善政施于兩地?!叭私砸宰龉贋闃s,我皆以做官為苦,既不敢貪贓枉法,積造孽錢以害子孫,則每年廉俸所入,甚屬寥寥”(岳麓書社,《鄭板橋集》230頁)??梢娝谌紊鲜呛芸?。何以苦呢?因為肩負著全縣蒼生的福祉和平安,故絲毫不敢懈怠?!把谬S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這般心境,怎會不苦呢?順便說一句,今日的貪官也常將這首詩掛在嘴上或墻上,那不過是為了裝點門面罷了,就像貪官題詞要求員工“干凈有為,清正廉潔”那樣——太惡心,不說了。
二是很窮。何以窮呢?因為收入全靠俸祿,而俸祿卻少得可憐。那為什么不“隨大流”搜刮自肥呢?因為過不了“心太軟”這一關?!八胛磧K歲食,縣符已索逃租戶。更爪牙常例急于官,田家苦”(岳麓書社,《鄭板橋集》160頁)。內心裝滿這樣的憐憫、無奈和憤怒,他會去貪嗎?鄭板橋不敢懈怠和貪贓,皆來自他的“心太軟”。
在濰縣任上,有一年全縣發(fā)生大饑荒,道殣相望人相食,他來不及請示,斷然決定“出倉谷以貸”,萬余災民因此活了下來。秋季又歉收,他拿出自己的薄俸救濟貧寒。但是,他還是因為開倉未請示而“忤大吏”得罪了上司被問罪,最后只有以“乞疾”之名辭職還鄉(xiāng)(岳麓書社,《鄭板橋集》369頁)。離開濰縣時,他將災民的借條“悉取券焚之”,騎著毛驢,帶著僅有的“財富” ——兩夾板書回故鄉(xiāng)揚州去了。他為啥敢下“烏紗擲去不為官”的決心去救百姓呢?因為他不忍心饑民被餓死。說到底還是“心太軟”。
那么,鄭板橋是不是一位只是“心太軟”的“好好先生”呢?非也,他心腸的另一面比誰都硬。在金錢和官位的誘惑面前,他意志如鋼,絲毫不為所動;在污吏和鄉(xiāng)間潑皮面前,他一身正氣嚴厲打擊毫不手軟;在蠅營狗茍之輩面前,他滿臉鄙夷“終席不與交一語”(岳麓書社,《鄭板橋集》290頁)。此時的硬,恰是他“心太軟”的另一面,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
臨收筆再說一句,皇權專制時代,像鄭板橋這樣的知縣,其出現(xiàn)只有偶然沒有必然,太難得和稀有了。這不能不令人感嘆,范縣、濰縣的父老鄉(xiāng)親,那幾年真幸運。
圖:陸小弟? ?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