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明

摘 要 關于魯迅小說《祝?！返闹黝}，目前主流的解讀是封建“四權”害人、禮教吃人。該解讀沒有從文本出發(fā)，沒有對小說中祥林嫂的死因進行合理探究，也沒有對祥林嫂所生活的魯鎮(zhèn)進行社會屬性的合理剖析，論調(diào)冠冕堂皇但根本就不合理。通過對祥林嫂死因的探究和對魯鎮(zhèn)社會屬性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小說的主題是揭露中國封建社會中國民的愚昧無知和冷漠無情，以“引起療救的注意”。

關鍵詞 主題;再認識;愚昧無知;冷漠無情

《祝?！返闹黝}，傳統(tǒng)解讀從文化的角度給予闡釋，封建“四權”害人論和禮教吃人論，得到廣泛接受。在我看來，這里有幾個疑點：①政權，把魯四老爺當作政權的代表顯然是不合理的。魯四老爺只是一個地方紳士、偽理學家，充其量只能說是地方的文化代表;②族權，婆婆、大伯可以說是代表族權，但能說婆婆逼嫁、大伯收屋是祥林嫂的死因嗎？我們不能把蝴蝶效應中的每一個變量說成是事物變化的原因。一般來說，與事物變化有必然邏輯關聯(lián)的直接原因和間接原因才能被認定為事物變化的原因，那些間接的又與事物的變化沒有必然邏輯聯(lián)系的原因是不能列入其中的。否則，我們都可以說害死得克薩斯州居民的是亞馬遜熱帶雨林的一只蝴蝶了。③夫權，哪來夫權？總不能把柳媽口中的陰司里的兩個男人爭搶祥林嫂當作夫權吧。④禮教，對祥林嫂產(chǎn)生束縛的禮教恐怕只有“從一而終”吧，但致祥林嫂于死地的不是祥林嫂沒有“從一而終”的現(xiàn)世懲罰，而是迷信的恐嚇，顯然禮教害人說是說不通的。

解讀小說的主題，唯有對作品進行具體分析才是正確的途徑。

《祝?！返闹黝}，可以從兩個途徑進行解讀。一是通過對祥林嫂悲劇命運的分析找到什么是導致祥林嫂死亡的原因。因為小說畢竟結束于祥林嫂的慘死，祥林嫂的死是小說中最揪人心弦的情節(jié)，是什么力量或因素導致祥林嫂的死自然是小說想要表達的主題。二是祥林嫂所賴以生存的魯鎮(zhèn)是怎樣的一個社會。因為比起人物命運來，有時環(huán)境更能體現(xiàn)小說內(nèi)在的意蘊。比如嚴歌苓的《赤貧魅力測試》，主題的表達更多地是通過主人公周圍人們的行為而非通過主人公自身的遭遇來實現(xiàn)的。什么是祥林嫂于死地的原因？

先從第一條途徑進行解讀。什么是導致祥林嫂死亡的原因？

通過對文脈的梳理，我們可知導致祥林嫂死亡的根本原因是物質(zhì)和精神交困。為什么這么說？被趕出魯家，精神上被“有沒有魂靈”“有沒有地獄”“死了會不會被鋸成兩半分給兩個男人”等問題折磨，整天失魂落魄的祥林嫂淪為乞丐，最后死在魯鎮(zhèn)歲末的祝福聲中。她是餓死的，也是被嚇死的。從物質(zhì)角度看，被四嬸趕出家門之后，如果能得到生活上的救濟，祥林嫂也可以茍活著，她是害怕地獄的，不是一心求死的人。從精神角度看，首先，如果不是被驚嚇而喪失精神支撐，從而導致喪失基本的勞動能力，祥林嫂就不會被四嬸趕出家門淪為乞丐;其次，如果有相應的精神上的救助（祥林嫂捐門檻就是想獲得精神解脫，問“我”關于魂靈地獄的問題就是想獲得精神上的救助），祥林嫂就會擺脫驚嚇，說不定還可以完全康復，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弄清了祥林嫂的根本死因之后，我們必須探討的是作者想通過祥林嫂的死因反映什么問題，這是作品的意圖所在，主旨所在。通過前面的免死假設，我們可以斷定作品意在揭示中國封建社會中國民的無知愚昧和冷漠無情，以“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如果從今天的社會發(fā)展高度審視，我們還可以說作品蘊含著對社會缺乏救助體系的慨嘆與呼喚，當然這點未必是魯迅當時能想到的，但小說蘊藏了豐富的生活信息和社會信息，不同時代的人因為社會生活內(nèi)容的不同和個人閱歷、思想深度的不同可以得到不同層面的主題感悟。

也許有人會說，這樣探求祥林嫂的死因是基于小說后面的四叔四嬸不讓她擺祭器和祭品、柳媽嚇唬、捐門檻無效以及被四嬸趕出家門淪為乞丐等情節(jié)來進行的，那么前面寫祥林嫂兩次喪夫后到四叔家做工、婆婆逼嫁、大伯收屋、魯鎮(zhèn)人們的取樂鄙薄嘲笑的目的是什么？難道婆婆、大伯、魯鎮(zhèn)的人們與祥林嫂的死沒有關系？

先探討第二個問題。如果第二任丈夫沒死，阿毛沒被狼叼走，祥林嫂會淪為乞丐慘死在魯鎮(zhèn)歲末的祝福聲中嗎？不會，甚至可能生活得很如意。所以，婆婆逼嫁與祥林嫂的死不能勉強地扯上關系，不能把婆婆逼嫁說成是逼死祥林嫂的原因之一。如果四叔四嬸信奉基督或者是無神論者，沒有祭祀與忌諱，被大伯收屋后的祥林嫂會淪為乞丐慘死在魯鎮(zhèn)歲末的祝福聲中嗎？不會，甚至可能因為要求簡單、勤勞能干而一直贏得主人的歡心，生活得非常如意。所以，大伯收屋與祥林嫂的死也不能勉強地扯上關系。對于人們的厭煩和唾棄，祥林嫂只是“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對于人們的嘲笑，祥林嫂只是“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菜，淘米”。人們的冷漠與嘲笑給祥林嫂帶來的只是無趣與落寞，并沒有給祥林嫂帶來實質(zhì)性的傷害。換個角度說，假如人們對于祥林嫂喪子悲劇的反映不是冷漠與嘲笑，而是同情與寬慰，能幫助祥林嫂避免遭受四嬸四叔不讓擺祭器祭品和捐門檻無效所帶來的打擊嗎？能改變祥林嫂最終被掃地出門淪為乞丐慘死的結局嗎？不能。所以，魯鎮(zhèn)人們對祥林嫂悲慘遭遇的冷漠與嘲笑與祥林嫂的死也不能勉強地扯上關系。有人也許會說，如果魯鎮(zhèn)的人們善良、富有同情心，當祥林嫂被趕出來時也許會收留她，如果善于開導，也能把她從死地拉回來。這樣的假設很好，但問題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說魯鎮(zhèn)人們對祥林嫂悲慘遭遇的冷漠與嘲笑是致使祥林嫂死亡的原因。這就好比在街上踩了香蕉皮滑倒了，不能把罪歸結到身邊的人沒提醒你，說“都是你害的”。

再探討第一個問題。前面兩次寫到四叔家做工、婆婆逼嫁、大伯收屋、魯鎮(zhèn)人們的取樂鄙薄嘲笑的目的是什么？

或鋪墊，或烘托。具體而言，兩次寫到四叔家做工是為寫遭到四叔四嬸的嫌棄作鋪墊，寫婆婆逼嫁是為后面寫第二次喪夫作鋪墊，寫大伯收屋是為第二次到四叔四嬸家做工作鋪墊，寫魯鎮(zhèn)人們對祥林嫂的取樂鄙薄嘲笑在文中的作用，是對直接造成祥林嫂悲劇的民眾的冷漠無情和愚昧無知進行烘托渲染。這個烘托渲染的意圖就在于表現(xiàn)冷漠無情、愚昧無知的社會性，相當于給“行兇者”營造了一個誕生惡的社會環(huán)境。（可能有人會認為四叔四嬸收留了祥林嫂怎么會冷漠，請問四叔四嬸的收留更多的是因為家里缺幫工還是同情？如果不冷漠，怎么會在祥林嫂因精神打擊喪失勞動力之后把她趕出家門？）

有人可能會追問：“既是鋪墊，寫第二次到魯家做工就行了，有必要寫第一次嗎？”沒有第一次何來兩次，沒有兩次何來四叔四嫂后來“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的轉(zhuǎn)變？沒有兩次何來柳媽“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之說，何來捐門檻？而不讓擺祭器祭品和捐門檻贖罪無效恰恰是祥林嫂的死因所在。

從第二條途徑進行解讀。祥林嫂所賴以生存的魯鎮(zhèn)是怎樣的一個社會？魯鎮(zhèn)是一個充滿了冷漠無情、愚昧無知的社會。

魯鎮(zhèn)到處充滿無知和愚昧。首先，對鬼神的迷信，在魯鎮(zhèn)，與其說是一種信仰，不如說是一種愚昧，因為它不是用來凈化心靈，而是和迷信摻雜在一起的，貌似尊敬祖先和神靈，實際上是為了“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只是麻醉自己（“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保?、毒害他人（祭祀的時候不讓祥林嫂沾手）的角色。其次，作為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魯四老爺就是一個極端愚昧無知的人。不要以為他是一個老監(jiān)生讀了不少書，作者在小說中處處表現(xiàn)著他的愚昧無知——大罵新黨、對祥林嫂婆婆處置祥林嫂命運的認可、認為祥林嫂碰過的祭品不干不凈祖宗不吃、“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再次，四嬸信鬼神，柳媽信鬼神，是愚昧無知的，魯鎮(zhèn)那些熱衷于聽祥林嫂悲慘故事的人們把別人的痛苦經(jīng)歷當作滿足自己好奇心的資料，也是愚昧無知的，廟祝自然更是愚昧無知的。

冷漠無情，魯鎮(zhèn)到處都是冷漠無情。對于祥林嫂而言，最大的冷漠是四叔四嬸把精神崩潰而喪失勞動力的祥林嫂趕出家門。其實，魯鎮(zhèn)時時處處都充滿著冷漠。對于剛到魯鎮(zhèn)的祥林嫂，人們并不關心她姓什么;再次喪夫來到魯鎮(zhèn)，大家并不叫她“賀六嫂”而是“仍然叫她祥林嫂”;對祥林嫂悲慘的訴說，魯鎮(zhèn)人總是抱著厭煩、唾棄和嘲笑的態(tài)度;祥林嫂的婆婆、衛(wèi)老婆子為了錢無視祥林嫂的反抗把祥林嫂改嫁到深山;大伯為了房子把喪夫喪子的祥林嫂趕走;柳媽認為祥林嫂應該“索性撞一個死”，對悲苦缺乏同情，對生命缺少敬畏;短工對祥林嫂死亡的反應是那樣的冷靜和淡漠。這些都是冷漠無情的表現(xiàn)。就連“我”對祥林嫂請教疑惑的回避，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冷漠無情。

這里需要辨析的是，直接造成祥林嫂悲劇的冷漠無情與魯鎮(zhèn)人們普遍存在的冷漠無情是有區(qū)別但又有聯(lián)系的。區(qū)別在于魯鎮(zhèn)人們的冷漠并非都是造成祥林嫂悲劇的原因，比如前面說過的魯鎮(zhèn)人們對祥林嫂悲慘遭遇的冷漠與嘲笑;聯(lián)系在于造成祥林嫂悲劇的冷漠無情是誕生于魯鎮(zhèn)社會的冷漠無情之中的，不是孤立的存在。當然，從這個角度上看，我們可以說魯鎮(zhèn)社會的冷漠無情就是催生祥林嫂命運悲劇的間接原因。

魯鎮(zhèn)的祝?！澳昴耆绱?，家家如此”，“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幾個本家和朋友……他們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魯鎮(zhèn)因循守舊，陳腐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所以作者反復說“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這種陳腐就是愚昧無知、冷漠無情的發(fā)酵物。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整個社會（魯鎮(zhèn)是社會的縮影）充滿著冷漠、愚昧無知才是造成弱勢群體（祥林嫂是弱勢群體的化身）悲劇命運（祥林嫂的所遭受的精神折磨和最后的慘死是弱勢群體苦難的代表）的根源;也可以這樣說，這些愚昧無知又冷漠的社會分子固然可恨，但同樣是可憐之人，他們受到了無形的文化影響，才變成了可恨之人，他們是應該得到療救的對象。唯有這愚昧無知和冷漠無情得到治療，這個社會才會變得正常。

那么，《祝福》的主題解讀可以由對造成弱勢群體生存艱難的原因進行揭露，上升為對中國封建社會病態(tài)及其對弱勢群造成傷害的事實進行揭露和批判。這樣的主題解讀避免了不必要的意識形態(tài)干擾，尊重文本，從文本出發(fā)，是最本色的解讀，應該也是最貼近作者創(chuàng)作原意的解讀。

當然，這個主題解讀可以對從小說副主題的解讀得到支撐。從小說的敘事結構看，小說中“識字的，又是出門人”的“我”是祥林嫂的希望，對祥林嫂的死負有一定的責任——魂靈有無的問題讓“我”陷入兩難，“惶急”“躊躇”“吃驚”“支吾”，最終以“吞吞吐吐”的“說不清”作結，這或多或少加速了祥林嫂在絕望中走向死亡。這種道德反省的背面寓示著：面對陳腐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由陳腐和黑暗制造出來的社會問題，具有新思想萌芽的知識分子僅憑一己之力是很難改變的。這就從一個側(cè)面揭示了社會病態(tài)的深重。面對魯鎮(zhèn)特別是魯四老爺?shù)年惛?，“我”“決計要走”，則從另一個側(cè)面告訴我們魯鎮(zhèn)是如何的陳腐，如何的讓人窒息;“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保且灾S刺的話語告訴我們：魯鎮(zhèn)的人們都沉醉在自己營造的陳腐氣息里麻木不仁。

“我”反省自身的軟弱，又慨嘆黑暗的強大，都間接地突出了社會病態(tài)的深重。

〔本文系教育部福建師范大學基礎教育課程研究中心2020年開放課題“基于‘讀思達教學法實現(xiàn)高中語文教師角色轉(zhuǎn)變的研究”（項目編號：KCZ2020010）的部分研究成果〕

[作者通聯(lián)：福建泉州第五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