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艷,陳利君
(武漢理工大學 藝術(shù)與設計學院,武漢 430070)
死亡是一個人生命的結(jié)束,是每個人都無法規(guī)避的現(xiàn)實。隨著人們對于死亡的不斷探索,以及宗教觀念的影響,人們相信人是有靈魂存在的,并且人死后,靈魂會到另一個世界,或是“轉(zhuǎn)世輪回”“天堂地獄”等。由于這種觀念的不斷演變,人們對于喪葬儀式也更加重視,繼而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陪葬明器?;昶縿t是作為這樣一種陪葬明器而出現(xiàn)的,因在一些出土的魂瓶中發(fā)現(xiàn)有谷物,故又稱為“谷倉罐”。三國時期的王肅在《喪服要記》中說:“五谷囊陪葬,起自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餓死,恐其魂之饑也,故設五谷囊。”由此我們可知陪葬魂瓶這一習俗始于商朝末年,伯夷和叔齊兄弟二人諫周武王伐封無效后,恥食周粟,雙雙餓死。因此,在人死后,將一些谷物放置于魂瓶之中然后陪葬,使靈魂不再饑餓,表達生者對亡魂的敬畏和安撫,魂瓶在此觀念的影響下不斷地演變發(fā)展。
魂瓶作為一種用于喪葬而作的隨葬物品,是人們對于亡靈安寧、生者平安的特殊期許,希望在死后的世界靈魂能夠依然有食物,免亡魂饑餓。雖然在不同時代和文化背景下人們賦予魂瓶更多的含義,但其中不變的是對于亡靈在死后世界的美好期許。
遼代魂瓶在器型上,繼承了唐代北方地區(qū)塔式罐的造型。唐代北方地區(qū)的塔式罐作為一種明器,通常由塔式蓋、罐、底座三部分組成,一般是陶制,裝飾主要是以貼塑為主,并且施以彩繪,形制大小一般為半米左右。遼代魂瓶和唐代北方地區(qū)塔式罐一樣,有三部分組成,分別是頂部、器身、底座,其材質(zhì)也多為陶制,大多為彩繪陶器和灰陶器,但是在器物形制大小方面,遼代魂瓶與唐代北方地區(qū)的塔式罐比較而言,遼代魂瓶形制則更龐大,大小多為一米以上。同時,遼代魂瓶在繼承唐代北方地區(qū)塔式罐造型基礎上與本民族的一些陶器造型和裝飾風格相融合,形成自己獨具特色的魂瓶樣式。
魂瓶在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器物造型與裝飾風格,在不同的器物造型與裝飾風格背后則隱含著不同的文化寓意。如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其造型是一個大罐和四個小罐,整體共五個罐,在一定程度上隱含了“五行”的思想,太平永安年間,裝飾多為佛僧形象的堆塑,體現(xiàn)了當時佛教地位上升的文化背景。遼代魂瓶在獨特造型的背后,也隱含了一定的文化內(nèi)涵。
遼代魂瓶在整體形態(tài)上呈現(xiàn)為塔式,造型結(jié)構(gòu)通常由三部分組成,在三部分的造型上,因裝飾手法不同,具體造型形態(tài)也各有不同。分別是灰陶素面的塔式魂瓶和貼塑彩繪的塔式魂瓶,這兩種采取不同裝飾手法的塔式魂瓶,是已出土遼代魂瓶的基本造型器型。
遼代魂瓶在形制大小上整體都較為龐大,大多尺寸為一米左右,與之前其它時期已出土魂瓶相比,其形制上整體是最大的。與其器形相似的唐代塔式罐相比,遼代魂瓶的尺寸比唐代塔式罐的尺寸大了一半左右。例如,以山西大同市龍新花園墓出土的遼代灰陶塔式魂瓶為例,其通高99厘米,底徑46厘米;而唐代薛莫夫婦墓出土的塔式罐,其通高僅為66.5厘米。
遼代魂瓶在裝飾風格上,灰陶類魂瓶多為素面,無裝飾,整體簡潔。彩繪塔式魂瓶多裝飾有復雜的獸面貼塑、人物類貼塑、植物類裝飾和各類形狀的鏤孔裝飾。不同的裝飾則有不同的寓意,如復雜的獸面貼塑裝飾體現(xiàn)了遼契丹族的宗教信仰,契丹族信仰薩滿教,在薩滿教中認為獸能夠辟邪,并且指引他們通往天上。如山西大同市龍新花園墓出土的遼代彩繪塔式魂瓶,在器身的貼塑上,采取了大量獸面紋貼塑。
不同時期的魂瓶在造型結(jié)構(gòu)上也各有不同,三國兩晉時期的兩層式堆塑魂瓶、唐五代時期南方地區(qū)的兩層式糧嬰瓶和北方地區(qū)兩層式與三層式皆有的塔式罐、兩宋時期的兩層式皈依瓶和三層式的長頸堆塑魂瓶,而遼代從目前已出土的所有魂瓶來看都為三層式造型結(jié)構(gòu)。我們可以通過將遼代三層式魂瓶的標準器造型與同時期宋代三層式魂瓶標準器進行對比,從而探索遼代魂瓶的三層式造型特征。
1.第一層
在此統(tǒng)一采取從上到下的論述分析,遼代彩繪魂瓶的第一層,通常造型為蓮花盆狀,上面大多為蓮花類裝飾。蓮花紋飾通常有兩種釋義,一種是代表荷花本身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潔品質(zhì),另一種是,由于佛教在中國的不斷發(fā)展,將蓮花又作為一種佛教教義的象征。在遼代魂瓶上進行蓮花貼塑與繪制,既表現(xiàn)了對于墓主人高潔品質(zhì)的贊揚,也是一種對佛教教義的認同與信仰。遼代魂瓶中出現(xiàn)這種蓮花紋飾的裝飾手法,體現(xiàn)了遼對漢人傳統(tǒng)品質(zhì)的認同以及對佛教教義的吸收。例如大同市許從赟夫婦合葬墓出土的遼代彩繪魂瓶(圖1),在第一層蓮花盆造型的外壁上,等距離的貼塑有九個蓮瓣,蓮瓣外圍有繪制黑色的蓮瓣紋。
宋代三層式魂瓶,第一層是可分離的瓶蓋,在瓶蓋上多有動物類的獨立圓雕(圖2),這些動物圓雕通常是在道教教義中常出現(xiàn)的動物類型,它們有特殊的寓意,但是大多都是體現(xiàn)道教的“引魂升天”之意。例如宋代影青魂瓶第一層瓶蓋部分,整體造型呈現(xiàn)為錐帽形,在瓶蓋的頂部立著一只飛鳥,瓶蓋的下部為平折沿,平折沿上附著空心小圓柱。這種飛鳥在道教教義中通常是作為一種牽引鳥,能引領人升天。
2.第二層
遼代彩繪魂瓶的第二層是器身部分,通常整體形態(tài)呈現(xiàn)上小下大的喇叭造型,并且有著大量不同形式的貼塑,如獸面、花紋等。使用獸面裝飾魂瓶是源自于契丹族信奉薩滿教。薩滿教崇拜自然山川,并且有濃厚的原始宗教色彩,野獸兇猛能夠驅(qū)邪保護靈魂不受侵擾。這種獸面的裝飾在遼代出土的其它“明器”中也有出現(xiàn)。在許從赟夫婦合葬墓出土的遼代彩繪魂瓶的第二層器身部分的四個貼塑模制獸面,其獸面造型瞠目露齒,十分的兇狠,守衛(wèi)著墓主人的靈魂。(圖3)
宋代三層式魂瓶中的第二層為魂瓶頸部,其頸部十分頎長與遼代魂瓶第二層上小下大的喇叭形造型完全不一樣。第二層的裝飾貼塑通常以道教教義中形象為主,和一些祥云紋貼塑為輔。這種長頸型造型,是宋代道教的普及和走向世俗化的標志,民眾信奉道教希望“得道成仙”的社會風氣下形成。瓶身頎長頸部則是死后靈魂緩緩走向天際的過程,大量道教教義中形象則是對人死后靈魂的一種庇護。宋青白釉魂瓶的第二層為長頸型,瓶頸整體裝飾有豐富的堆塑,其上方貼塑纏繞飛龍,下方貼塑道教中12仙人形象環(huán)繞著瓶頸(圖4),同時在瓶頸周圍還有一些祥云紋飾(圖5)。整體隱含了引魂升天的美好愿望。
3.第三層
遼代彩繪魂瓶的第三層為底座部分,一般整體造型呈現(xiàn)圓形覆盆狀,有大量繁復的貼塑在底座部分,繪制蔓草紋、卷云紋、花紋等紋飾進行裝飾。這種對于第三層進行大量裝飾的形式,在之前的三層式魂瓶造型中很少出現(xiàn),無論是遼代魂瓶繼承的唐代北方地區(qū)塔式罐還是與其同時期的宋代魂瓶,都沒有出現(xiàn)過第三層大量裝飾的形式。山西大同市龍新花園墓出土的遼代彩繪塔式魂瓶,在第三層貼塑有4個圓形高雕獸頭,兩層仰蓮瓣,呈蓮花盛開狀,花瓣重疊錯落分布,外層花瓣上繪有云紋,內(nèi)層花瓣上塑有力士,力士一手插腰,另一只手抬起做托舉狀,兩腿呈蹲立狀,其間繪有火焰狀紋飾。許從赟夫婦合葬墓出土的遼代彩繪魂瓶同樣在第三層有大量裝飾,貼塑著呈現(xiàn)四個托舉重物狀力士,在四托舉力士的中間等距離間隔著鏤孔,四周也同前兩層一樣繪有蔓草紋、卷云紋、花紋等紋飾進行裝飾。(圖6)
宋代魂瓶第三層通常為瓶身腹部,其整體造型腹部略鼓,素面無裝飾紋樣,造型簡潔(圖7)。例如以清江縣南宋夫妻合葬墓出土的兩對魂瓶瓶和1979 年豐城縣南宋咸淳八年墓中出土的一對影青魂瓶為例,這些三層式魂瓶在第三層都是素面無裝飾。但是宋代三層式魂瓶這樣的裝飾手法并沒有影響整體和諧性,魂瓶上兩部分和第三部分瓶身具有鮮明對比,有節(jié)奏感,這也是漢人魂瓶一直以來對魂瓶最下部的無裝飾特征。
>圖1 遼代彩繪魂瓶
>圖2 宋代影青魂瓶
>圖3 遼代彩繪魂瓶線稿
1.喪葬文化
死亡一直是人類不斷探索的話題。但在不同民族、不同時代,又各自對死亡有獨特地理解,因此在不同地域、民族都有不同的喪葬習俗。契丹與漢族,在喪葬習俗上也各有不同,正是因為喪葬習俗不同,導致了二者在明器制作、使用功能、形制等方面也各有不同。
遼是由契丹族所創(chuàng)立,契丹族最初原始葬俗,主要是采取先天葬,再火化的形式。如在《北史·契丹傳》中有一些記載即“以其尸置于山樹之上,經(jīng)三年后,乃收其骨焚之?!边@一喪葬習俗反映了早期契丹族較為原始的一種生活方式,即經(jīng)濟生活以游獵為主,因此契丹早期并沒有墓葬這類喪葬形式,契丹人通常將遺骨火化后埋葬于木葉山(木葉山又稱為黑山)。但是隨著契丹族實力不斷發(fā)展與壯大,并且建立了自己的政權(quán)遼朝,原始的天葬風俗漸漸地更改,契丹人也開始造墳墓,修陵墓,但是其火化的喪葬風俗仍然被延續(xù)。契丹人大多數(shù)是先采取火化,然后再進行墓葬,如在《山西大同遼墓發(fā)掘簡報中》所述“葬具為一長方體石棺,長約0.5米,內(nèi)有少許骨灰?!倍鴮τ诨鸹蠊腔业姆胖蒙?,則形式多樣,有的是放置于一些獨特的器皿或者是石棺之中,有的是被散放于墓室主室的尸臺上或墓室正中央。綜上所述,契丹喪葬文化,特別是其傳統(tǒng)的火化風俗,可以推測遼魂瓶既可能是一種陪葬的明器,也可能是用于裝骨灰的明器,這也許是遼代魂瓶的獨特功能。
2.宗教文化
魂瓶的發(fā)展與演變在一定程度受到了宗教影響,例如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受到佛教影響,宋代受到道教的影響。遼代魂瓶則是受到契丹傳統(tǒng)宗教薩滿教和漢地佛教的影響,致使遼代魂瓶的獨特性。
契丹族作為遼的統(tǒng)治階層,它們的宗教觀念影響著整個遼的宗教觀念。契丹是在北方的游獵民族,他們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再到封建社會僅僅只經(jīng)歷了一百多年的時間,因此她們保留許多原始宗教信仰,他們信仰薩滿教,崇拜鬼神之說,以及祭祀和占卜等。并且將宗教信仰與他們的日常生活融為一體。“契丹人相信靈魂不滅,深信人在死后也像生前那樣生活?!辈⑶艺J為人死后靈魂要歸黑山的說法,無論死在何地,或者是采取了怎樣的方式進行墓葬,但是他們的靈魂最后一定要歸屬于黑山,并且他們每年都有祭黑山的傳統(tǒng)。正是因為他們相信靈魂不滅,死后歸山的說法,因此在墓葬的明器魂瓶上,他們有著獨特地裝飾手法,如大同市許從赟墓出土的灰陶魂瓶,在魂瓶肩部和底座有著花瓣形小鏤孔(圖8~9),這種小孔形的裝飾在之前的魂瓶裝飾并沒有發(fā)現(xiàn),而這種小孔則印證了為了魂歸黑山,不死不滅,靈魂可以通過小孔逃脫魂瓶的禁錮。
>圖4 宋代影青魂瓶
>圖5 宋代影青魂瓶
>圖6 遼代彩繪魂瓶線稿
>圖7 宋代影青魂瓶線稿
>圖8 遼代灰陶魂瓶肩部
>圖9 遼代灰陶魂瓶底座局部
遼是一個文化多元化的王朝,善于吸收和學習不同的文化,隨著遼不斷發(fā)展與壯大,更是逐漸形成了完善的體系,去吸收借鑒不同的外來文化,并將這些文化與自己的文化相結(jié)合,共同發(fā)展,促使自己的文化煥發(fā)新的活力與光彩。
遼在建國以后不斷接納吸收漢族各類文化。遼代魂瓶初始是通過吸收漢族傳統(tǒng)喪葬文化,使遼從傳統(tǒng)的天葬再火葬,轉(zhuǎn)變?yōu)橄忍煸嵩倌乖峄蛑苯幽乖岬男问?。并且將魂瓶這種明器引入陪葬品中,借鑒了唐代塔式魂瓶的基本造型,又結(jié)合本民族文化進行改造,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魂瓶,使遼代魂瓶有了新的寓意與功能。在宗教上,遼吸收了佛教文化,并將佛教文化與薩滿教文化進行相互連接,將一些具有佛教元素的形象運用在魂瓶裝飾造型上,使遼代魂瓶在裝飾造型上呈現(xiàn)出多元化,不僅有薩滿教中野獸的形象也有佛教中蓮花、力士、童子等形象。
遼魂瓶吸收各種文化的同時將其與本民族文化特色相結(jié)合,呈現(xiàn)出了遼代魂瓶既與中原魂瓶有相似性,也有自身獨特的造型和意蘊?!?/p>
圖注:
圖1:遼代彩繪魂瓶,高188厘米,現(xiàn)藏:大同市博物館
圖2:宋代影青魂瓶,高70厘米,現(xiàn)藏:淄博市文物局
圖3:遼代彩繪魂瓶線稿(第二層局部)
圖4:宋代影青魂瓶(第二層局部)
圖5:宋代影青魂瓶(第二層局部)
圖6:遼代彩繪魂瓶線稿(第三層局部)
圖7:宋代影青魂瓶線稿(第三層局部)
圖8:遼代灰陶魂瓶肩部
圖9:遼代灰陶魂瓶底座局部
注釋:
①宋高承.事物紀原[M].北京:中華書局1989:478.
② 賈洲杰.契丹喪葬制度研究[J].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1978(2):52.
③王銀田、解廷琦、周雪松.山西省大同市遼軍節(jié)度使許從赟夫婦壁畫墓[J].考古,2005(8):39.
④ 黃鳳岐.遼代契丹族宗教述略[J].社會科學輯刊,1994(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