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勇,李慧娟
(1. 云南民族大學 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0;2. 杭州綠城育華學校,浙江 杭州 310032)
筆者在2018年調查云南小涼山彝族庭院文化的時候注意到,當地每戶居民的庭院中都有木屋的存在。木屋只是當地居民在現代化建筑改建中的歷史殘留,木屋在當地似乎具有普遍性,普遍到我們足以理解其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在現代化進程中,我們往往只關注那些處在變遷之中的事物,而那些一直存在的事物卻經常被我們忽視。因此,筆者對小涼山彝族的木屋進行了詳細的調查,以期呈現出變遷中的不變。
民居是我國各民族傳統建筑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亦是我國各族人民物質文化的集大成體現。不同形式的民居體現的是不同民族的人民在歷史實踐中反映出本民族地區(qū)最具有本質和代表的東西,特別是反映出各族人民的生產生活方式、習俗、審美觀念等密切相關的特征。[1]3-4而同一民族不同時期的家屋變化形式,反映出了居民在當時社會條件下如何滿足生產生活需要和向自然環(huán)境斗爭的經驗,譬如民居結合利用地形的經驗、適應氣候的經驗、利用當地材料的經驗以及適應環(huán)境的經驗等。[1]3-4彝族作為歷史傳承已久的民族,其家屋也經歷了不同形式的變化。盡管家屋的外表在不斷地變化,但其使用木頭作為原材料的方式卻一直沒有發(fā)生改變。
杈杈房是云南小涼山彝族歷史較早時期的家屋建筑模式。傳統的杈杈房,四壁材塊圍墻,內檔竹篾,薄板覆頂,諾蘇語叫作pip yi(黃板房)、rruryi(竹籬房)或ha syryi(材塊房)。[2]據歷史文獻記載,彝族“居多以巖穴為棲止,亦有以竹木為梁柱搭蓋棚子者,多以木為瓦,狀如帳篷,無門無牖,從空隙出入,謂之蠻棚,或遇移徙,頃刻拆卸”。[3]文獻中的蠻棚就是杈杈房(杈杈房多為當地居民對歷史較早時期家屋的稱呼)。彝族先民們刀耕火種的生計方式需要經常遷居。而杈杈房是刀耕火種農業(yè)的產物,它與原始農業(yè)互為伴生,形影不離,因為每開一塊荒地,就必須砍到一片草木,于是,樹桿、樹枝、樹葉、茅草便成為建房的材料,余下的樹樁、雜草便一火而焚之,用以肥田,一舉兩得,經濟實惠。刀耕火種農業(yè)最大的特點就是經常易土而耕,今年種此,明年種彼,遷徙無常,所以房屋力求簡便,隨修隨棄,習以為常,具有臨時住房的性質。[4]
由于當時生產力水平低下,如何消耗最少的能量來建設適宜居住的安居之所,成了大自然對彝族先民們智慧的考驗。應運而生的杈杈房便是彝族先民們因地制宜,理性面對自然的合理選擇,是彝族先民們智慧的結晶。據當地的老人說:“(我們)以前窮,條件苦,就只能住杈杈房。(杈杈房)中間立兩根松干干,鋪上點葉子,旁邊再搞點黃泥堆堆(用來當作墻壁)。黃泥么這邊多得很,你看周邊都是,混合一些松針和秸稈桿就特別好用的?!雹倏梢婅捐痉康闹谱鳂O為簡單,僅僅利用兩、三根松樹樁來進行支撐。彝族先民們因地制宜,就地砍伐松木,利用周邊隨處可見的黃土對直立的松木進行固定,使其成為房屋的主要支撐結構。其次,收集松木枝干、松葉等材料并對杈杈房的斜面進行鋪蓋,以此形成較為簡陋的屋面。再利用周邊大量的黃土,混合雜草落葉進行攪拌,以樹樁為中心,圍繞樹樁堆砌成土墻,整體形成一個較為簡單的半密封性空間。雖然以現代建筑的工藝水平來看,杈杈房的工藝十分簡陋,但是已具備一定的御寒和庇護的能力。同時杈杈房簡單的結構和便于拆卸的優(yōu)點也十分適應彝族先民們游耕的生活方式。
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升,全實木建設的木板房逐漸替代杈杈房,演變成彝族家屋的主要形式。木板房亦或是木楞房在當地的諾蘇語稱之為syrjietyi。彝族木板房作為彝族傳統建筑的最高表現形式蘊含著彝族文化深層的底蘊。
彝族群眾喜在依山傍水、層林環(huán)繞處居住。住房多為雙斜面(兩分水)的木板房。木板房的屋脊高約2米,屋長為7~12米,寬為5~8米,中柱為4根杈柱,邊柱和椽柱視房屋的大小而定,邊柱多為15~30根杈柱,椽柱為7、9、11對。建房時,先選屋基,平整后設計屋架,打洞豎柱,架上橫梁,搭上椽桿,捆扎橫桿,然后用木板、蔑笆排扎四壁,不留窗戶,只留一門。屋頂蓋薄木板(前為3排后為2排、前為4排后為3排或前為5排后為4排),屋脊搭蔑笆,上壓一塊石頭。室內用蔑笆或木板隔成左中右3間:左間為臥室,存放糧食和貴重物品;中間為會客室、廚房等,中間上方設火塘,豎3個鍋樁石,火塘右側為客位,左側為主位;右間存放粗糧,擱放農具、石磨等物。[5]153雖然木板房結構并不復雜,但是具有極強的抗震能力。寧蒗位于云南七大地震帶之一的中甸——大理地震帶,地震頻發(fā)加之地形崎嶇,普通房屋根本無法穩(wěn)定矗立。彝族的木板房所采取的是井式結構,使其在受力時會將作用力向四周分散,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持穩(wěn)定。
當地的木板房大多只采用松木制成。關于當地為什么只選取松樹作為房屋建筑的材料,當地人是這樣解釋的“松木直,一根根的堆上去安穩(wěn),梨木彎彎曲曲的,堆上去合不攏。你看我這用松木建的房子,一點縫隙都沒有。而且松木在太陽底下曬,他也不會變形。你看看這些山上都是松木,拿過來建房子多方便,多余的還可以用來燒火?!雹谒赡咀鳛楦哔|量的硬實木在當地廣為用作建筑原材料,不僅因為其質量高,也和小涼山地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有關。小涼山地區(qū)平均海拔在2900米以上,適應云南松生長,且寧蒗曾作為西南地區(qū)林業(yè)的中心,森林覆蓋面積之大,因此就地取材利用松木建設房屋是最合理、最高效的。利用松木建屋不僅滿足房屋堅固的需求,也滿足了彝族人民生活習慣。倘若房屋有破損,利用當地盛產的松木也可以快速修復。
寧蒗地區(qū)的彝族木屋主體上呈現的是涼山彝族地區(qū)的木屋特征,但其自身有不一樣的特點,這與寧蒗地區(qū)的彝族遷徙傳說有直接的關系。涼山彝族大量遷徙到小涼山大概發(fā)生在1860年左右,此前,寧蒗的土著住居民主要為摩梭族和普米族。[6]
道光十一年(1831年),永北同知吳兆棠請準開辦蒗渠白牛銀廠,又名東升銀廠。云南東川廠民,四川、湖北、江西、陜西等地居民聞訊而入,廠地各處人煙稠密。稍后,白牛銀廠周圍的巴爾勺、包都、大村三地形成小集鎮(zhèn)。[5]13而“黑彝保廠”的傳說,開啟了彝族遷入寧蒗地區(qū)的事件。東升銀礦的開辦,依然有著涼山彝族的影子,由于東升銀廠匯聚了各類人群,治安比較混亂,銀廠曾有過引招涼山彝族前來保廠的舉措,這是寧蒗縣各族人民關于涼山彝族進入小涼山最早的傳說和記憶。[6]
由于當地彝族并非是寧蒗地區(qū)的原住民,而是從大涼山遷徙過來的。在大遷徙的過程中,彝族人民難免會與當地不同的民族進行交流。因此,其房屋的表現形式也受到了不同民族文化的影響。當地彝族建造木屋所使用的橫木堆排法正是受到了當摩梭和傈僳族的影響。(正德)《云南志》說:“磨些蠻所居,用原木縱橫相架,層而高之,至十尺許,即為加椽桁,覆之以板,石壓其上。房內四面皆施床榻,中置火爐,高與床齊,用鐵、刳木甑炊爨其上?!笨葵惤粠У睦圩?,也有類似的房子,四周用長約為一二丈、厚約三四寸的方木料壘成,屋頂覆以木板,用石頭壓板以防下滑,看上去就像一個大木匣。[4]
彝族人民智慧地學習了摩梭族和傈僳族對寧蒗自然環(huán)境的適應之法,將其合理地利用在自己的房屋建設之中。寧蒗地區(qū)木楞房檐牙高啄,整體看屋頂展開屋檐呈弧形略向上翻,猶如鳥兒展翅欲飛,鳥嘴啄向天空。這是由于寧蒗地區(qū)部分漢族居民祖籍來自江西,贛派居民建筑均為磚木結構,外看一般為長方形平面,磚墻圍合,半演半露的雙坡屋頂隱在重重疊疊的馬頭墻后面。木楞房的建造便受到了江西民居的影響。[1]79不同民族的文化都能在彝族木屋中依稀可見,這正是當地彝族人民的智慧之舉,也是當地各民族和諧友好相處的表現。
民主改革以降,尤其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彝族人民的生產生活條件有較大改善。近年來,大半人家已遷居土木結構的新式瓦屋,有的住進磚木結構的樓房,房屋的結構和室內的陳設也大為改觀,“瓦房村”隨處可見。[5]153
緊隨其后,涼山扶貧成為全國焦點,扶貧政策力度的加大,大村中出現了第一次建房熱。當地的村民們談到,為了改善當地居民的居住環(huán)境,政府給予當地居民6萬元的補助,要求村民們按標準建設總面積為75平方米的三居室平房,同時需要配套一間洗澡間、一間衛(wèi)生間以及一扇大門。①于是,村中但凡有些積蓄的村民們都紛紛建起了自家的磚瓦房。有一段時期,村中的老人們只顧樂呵呵的在村口談論自家的新屋?!澳憧矗莻€太陽能,政府還要給我2000元的補助呢。”①扶貧政策極大的改善了大村村民的物質條件,彝族人民的日子蒸蒸日上。
21世紀伊始,村莊興起了第二次建房高潮。這是由于農民紛紛外出打工,農民的經濟收入增加,消費觀念改變,推動了農民的建房熱情。[7]這次建房潮中,多層的小洋房成為了主流。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在大城市中受到了不同文化的影響,回到家鄉(xiāng)后,他們將這些文化帶回鄉(xiāng)村,其中洋房便是最好的例證。年輕人模仿著都市中洋房的模樣建造著自己的家屋。石獅子、車庫、陽光房在村中隨處可見,更為驚奇的是各種歐式風格的建筑都可以村子中混合地呈現出來?,F代化的進入,使得鄉(xiāng)村已不再是落后的代名詞,而是新奇事物的創(chuàng)意館。
大村中,現代建筑的比例還在持續(xù)不斷的增加,不僅私家房屋在增加,作為公共事務的建筑如學校、村委會也都在不斷的改建和擴建之中。村莊中的現代化比例越來越高,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木屋隨著現代化的進入而消失。
為了推動生態(tài)文明建設,嚴格執(zhí)行保護長江上游地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寧蒗地區(qū)全面實行封山育林的管理辦法,私自砍伐樹木是明令禁止的行為。不僅如此,政府還隨機在森林的樹木上安裝GPS,對森林進行實時衛(wèi)星監(jiān)測。為了響應政府的號召,大村還自發(fā)組織巡山隊,對周邊的樹木進行觀測和保護?!坝袀€煤老板上次發(fā)現了一棵紅豆杉,七八個人都抱不起來那么粗。那老板找人15個人干了一周才把紅豆杉挖出來,還沒開始賣,就被抓了判了刑?,F在每次村里開會的時候,(村委會)老是說有衛(wèi)星標志的樹不要砍,砍了縣里就知道了?!雹谟纱丝闯隹h政府對于私自砍伐樹木的監(jiān)管是十分嚴格的并且管控、執(zhí)行的效率也很高?!敖裉煸缟贤低悼沉艘豢?,你也看到了,嚇死了,趕緊拉回去?!雹诖迕駛冞€是會悄悄地砍伐一兩棵樹,但是村民們對于私自砍伐已然心存顧忌,不敢輕易動手,砍伐的樹木也往往也只是房屋周邊的木料,前往樹林深處去砍伐較大的樹木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村莊中便不再有大量砍伐木材的情況,對于修建木屋所需的木材更是不可能通過自行砍伐樹木獲得。
這也直接說明了木屋失去了就地取材的優(yōu)勢。當地的生態(tài)保護政策以及現代化的要求使得木屋存在的合理性失去了意義,也就是說,作為彝族傳統的建筑形式的木屋在理論上將會在現代化的洪流中被淹沒。但是現實中的大村卻出現了一種看似反其道而行之,實則有其深刻內涵的現象,我們稱之為“木屋現象”。
隨著居民物質生活水平的提升,現代材料建設的房屋已十分普遍。如今的中國正處在現代化進程飛速發(fā)展之中,在絕大多數的鄉(xiāng)村之中,村民們都會將過去的舊屋改建成新式的房屋。[7]大村也是如此,大村中的家家戶戶都已經擁有新式的水泥房且還有更多居民在不斷的建造新的現代房屋。同時對于現在還在購買舊木屋的人,其往往也會受到大家的流言蜚語?!叭ツ晡叶缂揖桶涯绢^房子賣了,賣了好幾萬,都是那些住不起房子的人來買的?!雹塾纱丝闯?,居住木屋在現代彝族社會中已然具有了落后和貧窮的含義。
但是,現實中的大村卻還有一種不一樣的景象。在大村中,不僅每戶每家基本上都保留了原本使用的木屋,還有些人家會將木屋進行翻新或是擴建,而不是將其拆除或是販賣,抑或是改建成新式房屋。也就是說,在大村的大多數人家中,舊木屋和水泥屋是同時存在的。盡管對于舊木屋看似有貶義的含義,但是每家每戶并沒有將舊木屋完全拆除而改建成新式房屋。而且現在建筑水泥屋對大村的居民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在大村的156戶人家中④僅有幾戶人家因庭院的面積相對狹小而拆除了木屋,拆除木屋的人家,還不斷地對此表示惋惜。
目前市場上對于木質房屋的管控也十分嚴格。因此建造木質房屋并不像以前那么簡單,而是需要付出十分巨大的代價的。“那家人,去年花了好幾萬造的兩層的木頭房子。”⑤更有甚者出現花大價錢來建造木屋的行為。況且現在木頭制的房屋結構和外觀越來越引人注目,令人耳目一新,這也側面印證了彝族人民對于木屋仍在不斷的關注。如今木板房的裝飾已不像過去那般簡陋,而是相當的精致。屋頂會加有煙囪,便于內部煙氣擴散。防雨使用的薄木板也已被瓦片所取代。屋檐也不再是直挺挺突出的原木,而是采用木工師傅精心雕琢的木雕。玻璃窗也悉數被安裝在木墻之上。外墻多已漆上油漆,顏色以紅、黃為主。
木屋何以持續(xù)存在的主要原因在于彝族特有的游牧文化和宗教觀念。彝族關于神鬼、自然及有關物的觀念都對木屋的存在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彝族先民的傳統生活方式以游牧為主,綿羊作為彝族最主要的牲畜,其隨草場遷徙的生活習性使得彝族人民也需要不斷的遷徙,隨著農業(yè)模式的轉變,刀耕火種的農業(yè)模式也需要不斷更換地區(qū),去尋找更為肥沃、便于耕種的土地,而這種長期遷移形成的生活習俗自然就深深地融在了彝族人民的內心之中。由游牧而形成的遷居習俗承襲相因,以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涼山彝族遷居頻繁,彝族青年從成家到老筑造房屋一般多在十次以上,這種頻繁遷居實際上也是彝族游牧習俗的遺留。[3]大多數彝族居民們都生活在山地地帶,為了便于遷徙,簡單易拆卸且便于攜帶的木屋便是最好的行裝。不僅是因為木屋結構簡單便于安裝,更是因為樹木作為當地最豐富的材料,因地制宜,但凡房屋出現了一些材料上的問題,利用周邊的樹木便可以最快且最省力的方式進行修復。雖然現如今彝族人民已經定居并進行較為精細的農耕,但是過去長期的遷徙經歷,使得他們仍然愿意讓木屋作為家屋的首要選擇,因為木屋是他們游牧精神的重要體現。
不僅如此,游牧文化還在彝族飲食上得以體現,而彝族最為美味的煙熏肉的制作又與木屋密不可分。彝族人家每逢火把節(jié)、彝族新年或是婚禮等慶祝儀式時都會殺豬宰羊,大塊進食坨坨肉。但是,當遇到如彝族新年時所殺的年豬肉比較多時,彝族會取一大部分的肉用來制作煙熏肉。煙熏肉的產生與彝族游牧的習俗有關,長期遷徙就需要隨身攜帶干糧,新鮮的肉類不適宜保存,短時間便會腐爛發(fā)臭。因此彝族人民將新鮮的豬肉懸掛在木屋的橫梁上,利用火塘產生的煙氣和熱量來烘干肉類,這樣不僅使得肉制品可以長期保存,而且隨著水分的流失,肉類體積變小,質量變輕,也十分利于攜帶。而如今,煙熏肉仍然在寧蒗地區(qū)盛行。
煙熏肉的制作往往需要將肉塊或是肉條懸掛在木屋中間的火塘上方的橫梁上,利用每天在火塘中不斷燃燒的木頭所產生的煙氣來熏制懸掛在空中的肉塊。通過這種方式制作的煙熏肉往往能夠提供一年食用的分量。當地人常說,在水泥房子中制作的煙熏肉遠遠不如木屋中制作出來的好吃。由于現代水泥房子密封性太強,擁有的通風處僅為門與窗,空氣流動速率低,空氣更新慢,使得室內濕氣相對較高,從而導致熏肉味道有所變化。而在木屋中制作的煙熏肉,由于空氣流通較好,室內相對干燥,制作出來的煙熏肉更加充分。甚至村民們還會說木屋中制作出來的煙熏肉還有股木頭的香味,總之,村民們認為木屋中制作出來的煙熏肉才是正宗的彝族煙熏肉。因而,部分已不在木屋里居住的人們,仍然會留一棟木屋用于專門制作彝族煙熏肉。這也是木屋一直存在的原因之一,是彝族傳統食物的加工所。
同時,當地村民們?yōu)閬砟贽r業(yè)種植所預留的種子和收獲食物的往往存儲在木屋之中。由于木屋相對干燥,透氣性好,食物在其中保存的時間較長并且種子在木屋中也不宜接觸水分,避免種子發(fā)芽。因此,木屋仍然作為當地居民農業(yè)種植糧食的儲藏室和種子的保護地。所以,木屋一直存在于彝族人民的庭院中是必要的。
樹木在小涼山彝族的自然崇拜中起到了十分巨大的作用。在彝族創(chuàng)世神話《勒俄特依》中就講述了雪子十二支的故事,其中就有“寬葉樹為第二種,柏楊樹是雪子。針葉樹為第三種,住在杉林中”。⑥彝族先民們認為人與樹木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小涼山彝族的“爾比”中,也可以看到有關樹木的諺語,如“松樹倒在哪,就在哪里撿松明?!盵8]由此可見,彝族對于樹木的認識是長期且極為細致的。小涼山彝族自然神系統包括六種植物、六種動物和山神。其植物有燈芯草、黑頭草、杉樹、水筋草、柏楊、藤;動物有雞、馬、狗、熊、貓、猴。做儀式時有些草是不能使用的,比如黑頭草,而有些植物是必須的,如杉樹、柳樹和“救命草”。[9]而這恰恰說明樹木在彝族宗教信仰中的重要性,體現出樹木在小涼山彝族人生命歷程中的無可替代性。
小涼山彝族在祭祀山神的儀式中,往往將一棵山上的樹視為山神的本體進行祭拜。也就是說,樹木的背后是山神,而山神反之也就作為樹木的庇護神之一。不僅如此,在彝族的文化中存在著諸多與樹木有關的禁忌,如“忌折斷樹枝、竹竿。忌無故咒罵他人和家畜樹木。”[5]157這些與樹木相關的行為,無不體現出了彝族對于樹木既喜愛又帶敬畏之情的心境。由樹木建造起來的木屋,也就暗含著神靈的靈力。關于用來建造木屋的樹木也是十分有講究的。用來建造木屋的樹木,必須是茁壯成長的松木或是其他質地較硬的木材。那些枯死的,亦或是被雷打倒,或是受蟲災的樹木均不能用來作木屋制作的原材料。因為木屋是人和祖先居住的潔凈空間,是家人們的庇護所,而那些非正常死亡的樹木均是不潔凈的,其背后是鬼在作祟,因此不能用來作為木屋的材料。倘若使用了這些木材作為房屋的原材料,那么在木屋中生活的人將會受到極大的厄運與災難。而那些質地柔軟的樹木,長期使用容易變形、坍塌,對木屋內部的人員造成危險,因此也被認為是不吉利的。
彝族人民在砍伐樹木之前往往會做一個簡短的儀式,儀式的目的是祈求山神諒解,說明砍倒此樹的作用以及希望山神給予庇護。胡亂砍伐神山的樹木或不做儀式就惡意砍樹,會引起山神和鬼怪的懲罰,輕者生病受傷或是家畜突然死亡,重則危及生命、使人瘋癲。但是一棟木屋能完整且安然的建好,說明了祖先和山神對建這座木屋的人家的庇護。一棟受到庇護的木屋,自然能夠抵擋外界鬼怪的進入并且能使屋內的人興旺發(fā)達。倘若無辜破壞這棟木屋,則象征著對祖先與山神庇護的不信任,是大不敬的行為,是萬萬不可取的。為此,人們不會蓄意破壞木屋或是拆除它。那么,一棟能夠保護全家幸福安康的木屋能長期保留也是理所應當的。
大村村委會位于寧蒗縣城東面,距縣城20公里,距爛泥箐鄉(xiāng)政府10公里,與本縣新營盤、大興鎮(zhèn)及四川省鹽源縣接壤,轄區(qū)總面積24.1平方公里。氣候屬于季風氣候,年均溫度10℃,年降雨量1 000毫米左右,最高海拔3 100米,最低海拔2 400米,無霜期245天。⑦寧蒗地區(qū)氣候條件相對寒冷,為了應對冬天的嚴寒,當地居民們發(fā)揮智慧,選擇利用松木來建造房屋是具有合理性的。當地屬高原山區(qū),且土壤含沙量較高,但凡遇到雨季,雨水順流而下,會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及塌方,木材具有一定的韌性,因此在面對沖擊的時候有一定的緩沖能力,而當地的彝族木屋基本上都是整體結構,受力均勻,因此具有較高的安全系數。當地盛產的松木,由于導熱系數較低且木材傳導能力較弱,在冬天具有較強的保溫能力。松木質地堅硬,筆直,將松木疊加所建造的房屋空隙較少,冬天不宜漏風,配合火塘產生的熱量以及木材燃燒生起的煙火,使得熱力在木屋中最大效力的循環(huán),是極度具有保溫作用的。當風力過大時,當地人會用黃土將木與木重疊之間僅有的縫隙填上,做到絕佳的防風狀態(tài)。
由于大村地處高海拔地區(qū),空氣較為稀薄,紫外線照射幅度較大,在無遮蔽物的太陽底下,人很容易感受到炎熱以及灼熱感。于是較為密封的木屋變成了最好的遮陽之地。木屋中的氣溫與外界太陽直射下產生的氣溫溫差更有甚者可達5~6攝氏度之多。
現如今,家家戶戶都建起了磚瓦房。雖然很多人都在磚房中擺了床并且居住其中,但是每逢天氣變冷,多數人仍會回到木屋的火塘邊,鋪上蔑竹板,墊上氈子,裹著大衣,呼呼大睡。夏天,村民們也更喜歡在木屋中納涼。雖然現在彝族人不再需要不斷的遷徙,不再需要木屋運輸便利和建造簡單的功能,但是木屋冬暖夏涼的印象已然深入人心,這也就是木屋一直存在的原因之一。
彝族有俗語曰: “彝族房子是木,牲畜圈也是木,漆器用具也是木,喂養(yǎng)牲畜槽也是木”。[10]木與樹木已經融入至彝族生活的方方面面。許許多多的彝族人都是出生在木屋里面,在木屋的庇護之下茁壯成長的。對于彝族人來說,木屋已經不是簡單的家屋,是擁有情感和記憶的家人。劉榮昆就關于彝族人民與樹木的關系進行了細致的總結,提出了林人共生的概念,認為在彝族的觀念中,人是源于樹木,人的繁衍如樹,人與樹是至親的關系,人視樹為人的觀點。[11]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彝族人對于由眾多樹木合起來建造成為的木屋同樣也是共生的,是親如親人,密不可分的。同時,人類學對物的研究提出“混融”的概念來表達人與物合為一體,緊緊的交織在一起的關系。木屋也是如此,木屋早已融入彝族家庭的日常生活之中,而彝族人民也賦予了木屋“人”的意義,使其真正成為家庭的一份子。
對于彝族來說,木屋不再是物質生活的基本指標,轉而演變成了現實世界之中承載記憶的符號,宛如一位年長的家人對自己述說著過去的故事。對于現代都市的彝族人民來說,兒時那魏然壯麗的山麓,那漫山遍野的羊群和那田間中辛苦搬運洋芋的阿嫫,可能都只能在木屋的記憶之中才能呈現。如今國家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弘揚和保護在持續(xù)不斷的升溫,彝族木屋作為彝族文化的表現形式之一,不僅是社會、文化的需要,也是國家層面的需求。
現代化的洪流并沒有吞噬云南小涼山彝族傳統的建筑形式,木屋的持續(xù)存在也印證了不同文化有其長久存在的更為深層的原因。我們再面對物質文化的時候,并不能一昧地用好與壞來形容、評價,而是得剖開其不斷變化的外表,窺探其更為深層次的結構和文化。也正是這樣,我們才能真正領略到不一樣的文化之美。
注釋:
① 訪談資料,YDP,沙村,62歲,2019年5月3日。
② 訪談資料,SY,大村,43歲,2019年5月2日。
③ 訪談資料,SX,大村,29歲,2019年5月10日。
④ 數據來源于大二地村委會第一、第二村民小組。
⑤ 訪談資料,SHK,大村,55歲,2019年5月10日。
⑥ 原文出自西南民族大學網站 http://222. 210. 17. 170/mzwz/ynation/index.htm。
⑦ 大二地村委會公告欄公示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