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鎮(zhèn)海
母親的語氣、神情,平靜,淡然,仿佛說的是別人家的事,與她完全沒有干系那般。
“那時候,由于你們兄弟實(shí)在太多,我和你們的老爹擔(dān)心養(yǎng)不起,讓你們損煞個把就惱火了,經(jīng)過反復(fù)商量,就把老三送給了你們的二伯家。二伯和二媽沒有孩子,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多次跟我們談過。老三過去后,二伯和二媽對老三那個愛啊,真是像對待心肝寶貝,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們嘍!可是老三享不了那個福,去了不到幾天,還是跑回來了,跑回我們這個兒多母苦的家來了,讓二伯和二媽傷心了好久,見到老三就罵。曉得是這樣,當(dāng)初我們還送老三去干什么呀?搞得二家不愿的,都不高興?!?/p>
許多年前,母親多次給我們說過這件事。說到最后,她總是呵呵地笑出聲來:“把老三送去二伯家后,我們硬著心腸沒去看他,也沒有喊他,他就是要跑回來,我們簡直沒得辦法。回來就回來了吧,又不是吃哪樣好的,多個人多雙筷子,人多人少都是吃。”
當(dāng)時,我們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可是多年以后,我一想到這件事,卻要在心頭問一問:“母親真的沒有叫老三回來嗎?”
今年“五一”勞動節(jié),國家給廣大勞動者放假調(diào)休五天,于我來說,實(shí)在是難得的奢侈,于是便帶著妻子和小兒回到老家,與母親同住了幾天?!拔逅摹鼻嗄旯?jié)那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天上的飛機(jī)來來往往,不時留下一道白煙,讓人產(chǎn)生無限遐思。小兒在寬敞的院壩中興奮地玩耍,我望著云淡風(fēng)輕的天空出神。突然,只聽“噗”的一聲,我聽到什么東西掉到了地上,留神一看,竟然是一只灰色的小貓。大概是摔得太重的緣故,小貓勉強(qiáng)站起來后,走路一瘸一拐,看著怪可憐。我走過去想看看小貓的傷情,它竟像一個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窘迫之相的小孩,拖著有些偏斜的身子,鉆到三弟家新買的火爐下面去了。與此同時,我聽到了一連聲的“喵喵”聲。起先我還以為是小貓?jiān)诮校l(fā)現(xiàn)聲音并非來自火爐下,而是來自高處,準(zhǔn)確地說,是我的頭上。我抬頭一看,一只毛色灰中略帶金色的母貓蹲在我頭頂一塊橫搭的木板上,正急切地呼喚著小貓呢!
我明白了,那只小貓是這只母貓的孩子。大概是母貓叼著小貓走過橫搭的木板時,不小心松了口,導(dǎo)致小貓掉下來了。我不由勃然大怒,仰著頭橫眉怒目地教訓(xùn)起母貓來:“你搞什么名堂?帶孩子這樣不小心,摔壞了它怎么辦?當(dāng)媽這樣不稱職,你害不害羞?”
母貓停止了叫喚,只是瞪著深邃的圓眼睛,一動不動地俯視著我。好像它真聽懂了我的話,知道自己錯了。
見母貓這呆萌的樣子,我停止了責(zé)罵。許久之后,母貓慢慢地弓起身來,輕輕走過橫搭的木板,往右折過一個九十度的彎,再往右下折過一個九十度的彎,躍下了地,然后“喵”的一聲。聽到母貓的呼喚,小貓從火爐下面偏著身子慢慢地走了出來。母貓用嘴巴不停地在小貓身上摩挲著,小貓也用嘴巴不停地在母貓身上摩挲著,不時“喵”一聲,此時的母貓沉浸在與小貓的親熱中,倒不作聲了。
短暫的親熱過后,母貓往后轉(zhuǎn)身,拐過一個墻角,往一間小屋走去,邊走邊“喵”的一聲,叫小貓跟它走。無奈它的步子太大,一瘸一拐的小貓完全跟不上,剛好在母貓走進(jìn)小屋的一瞬間,偏著身子的小貓才拐過墻角,就這樣完美地錯過了母貓的背影。失望的小貓怏怏地轉(zhuǎn)過身,又“喵喵”幾聲后,再次鉆進(jìn)一個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
我悄悄跟過去,看見進(jìn)了小屋的母貓已經(jīng)側(cè)躺在一個鋪著的蛇皮袋上,竟有另一只小貓正匍匐在它的腹部吃奶呢??吹轿遥肛埖ǖ厣熘弊?,并不太害怕的樣子。那只吃奶的小貓也抬頭看著我,它的左眼居然瞎了,一瞬間倒讓我有些害怕。
我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一會兒,母貓從小屋里出來了,瞎了左眼的小貓跟在它后面。母貓拐過墻角,又“喵喵”呼喚了幾聲,那只躲著的小貓從藏身之處出來了,走到了母貓的身邊。母子倆又相互摩挲了一會兒,母貓就轉(zhuǎn)身往小屋走去,兩只小貓也相跟著進(jìn)去了。
我再次悄悄跟過去。母貓?jiān)谛∥堇镉只謴?fù)了側(cè)躺的姿勢,兩只小貓則并排著匍匐在母貓身上,專心致志的吃奶呢!母子仨都在靜靜地享受著難得的幸福。
三弟媳來了。面對此情此景,她似乎并不吃驚。“母貓這是自找的。”三弟媳說:“兩只小貓都是送給了鄰居家的。先去的時候不會吃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學(xué)會吃了。可是,母貓找了幾天,聽到小貓?jiān)卩従蛹业穆曇艉?,就天天到鄰居家附近去叫。這不,又給叫回來了,真不怕拖累?!弊詈?,三弟媳又補(bǔ)了一句:“曉得是這樣,當(dāng)時就先不忙送小貓給鄰居,畢竟太小了。”
母親也蹣跚地走來了。看著這個場面,她似乎有些不屑,嗔怪地說:“這鬼母貓,天天叫天天叫,奔死奔活還是把它的兩個小老公喊回來了。”“母貓的小老公”,多么令人不可思議的稱呼啊,簡直和“父親的小情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時,我心里再次浮現(xiàn)出當(dāng)初那個疑問:“老三是不是母親從二伯家喊回來的呢?也許,正是因?yàn)樗暮魡?,才讓老三最終離開了二伯家,跑回家中了吧!”
我知道,即使問母親,由于年代久遠(yuǎn)的關(guān)系,她可能會一笑置之,或者給一些語焉不詳?shù)幕卮???傊?,此時此刻的母親,好像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她年輕時對我們的呼喚,忘記了她站在門前的土坎上,對著山嶺樹木大聲叫喚看不見影子的我們回家吃飯;忘記了她為了我們上學(xué)不遲到,幾乎每天都在同一時刻喚我們起床;忘記了她在我們出門干活時,在背后大聲提醒我們注意避開那些危險(xiǎn)之地;忘記了她曾像那只母貓,一旦發(fā)現(xiàn)孩子不在身邊,縱使千難萬險(xiǎn)也要找回來,然后把孩子圈在自己的腹下,給孩子喂食,給孩子溫暖,給孩子平安。
是的,耄耋之年的母親也許把傾注在我們身上的一切都忘記了,我卻永遠(yuǎn)不會忘記母親的無私付出,永遠(yuǎn)無法忘記母親那一聲聲親切的呼喚。
母親的呼喚,這從人生之初就開始呵護(hù)我們的天籟之音,必將一路伴隨我們,永不 消逝。
責(zé)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