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遠茗
精神分析理論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奧地利精神科醫(yī)生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主要包含潛意識、三重人格理論等,涉及人的欲望與理性矛盾沖突等問題。小說家茨威格利用這一理論創(chuàng)作了一批經(jīng)典文學形象,作品中人物豐沛的情感、復雜的心理、異常的行為皆與弗洛伊德的理論暗合。本文從精神分析角度出發(fā)解讀茨威格筆下的人物,探尋人物行為背后的心理邏輯。
一、潛在的指引力量:潛意識的支配
潛意識是人們“已經(jīng)發(fā)生但并未達到意識狀態(tài)的心理活動過程”,這只“無形的手”悄然存在,給予人們指引,支配其行為活動。弗洛伊德認為,被壓抑的且不能用通常的方法使之變成有意識的潛意識是“無意識”,而這一種受壓抑的意識往往與性有關。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挖掘人物的潛在心理,能夠找到諸多契合之處,而且茨威格的名篇中有兩位角色十分相似,那就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個小時》中的C太太與《馬來狂人》中的醫(yī)生。
在《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個小時》中,大伙評判亨利哀太太生活不檢點時,由于“我”為之辯白,C太太便通過反復的試探確認“我”的真實想法是否如此。這是一種潛意識中流露出來的矛盾心態(tài):C太太聽聞亨利哀太太的遭遇,回想起自己曾經(jīng)因一名年輕賭徒而瘋狂的二十四個小時,一方面既感到慚愧又暗藏按捺不住的傾訴欲望,另一方面希望通過“我”的肯定來間接為自己開脫,找到一些理由,以洗清徘徊在心頭的罪惡感。同時,C太太的丈夫已經(jīng)去世,她長期處于孤獨寂寞的壓抑狀態(tài),表面上稱生活缺乏激情,去賭場“觀賞”人們的千姿百態(tài)僅僅是為了尋求感官上的新奇刺激,然而,她行為的本質(zhì)其實是由于內(nèi)心深處對異性的陪伴、關懷和愛撫的渴求得不到滿足,企圖以另一種方式填補生理欲望的空缺。在潛意識的驅(qū)動下,C太太與年輕人發(fā)生了關系,并且之后產(chǎn)生了想要與之私奔的瘋狂想法。
而在《馬來狂人》中,醫(yī)生在向“我”敘述前便表現(xiàn)得吞吞吐吐,既猶豫又渴望傾吐的行為與C太太高度重合。小說中,在流落到亞洲熱帶叢林以后,他長期忍受著濕熱的陌生環(huán)境、枯燥孤寂的生活,陷入了狂躁的情緒。因此,潛意識中的他渴望解放自己的孤寂,滿足自身的欲望。有趣的是,他似乎有一種無意識的特殊“癖好”,即對高傲女性的偏愛:“我總是受那些慣于頤指氣使的、厚顏無恥的女人的轄制。”在來到熱帶雨林之前,他為一個“冷若冰霜”的女人挪用公款,造成自己的流落;也正是由于這樣的潛意識心理,使他被前來秘密墮胎的貴婦所擁有的“冷若冰霜”特質(zhì)吸引,心弦為之顫動。
受到長期壓抑時,C太太初期的狀態(tài)是表面平靜下的波濤洶涌,而醫(yī)生表現(xiàn)出更為顯性的躁郁癥狀,兩位角色在反應方式上有著隱性和顯性的不同,潛意識中流露的心理卻是相似的欲望。他們的行為都受潛意識的影響與支配,潛在意識不自覺地外化。
二、復雜的心理活動:本我、自我、超我的博弈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精神的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大部分。本我是人格結構中最原始的部分,是本能原始欲望的集中,它遵循“快樂原則”,不顧一切地尋求快感與滿足;自我介于中間層,是現(xiàn)實原則下人格的正常狀態(tài);超我是人格結構中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部分,它使人向善。茨威格筆下的人物往往具有不穩(wěn)定的人格,本我、自我、超我處于激烈的相互摩擦、糾纏與拉扯的狀態(tài)中,由此產(chǎn)生紛繁復雜的心理活動和行為表現(xiàn)。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個小時》中,C太太以“拯救”為初衷,行動的主要驅(qū)動力是超我“至善原則”的指引,她由于同情心而向年輕的賭徒伸出了援手。但在潛意識欲望悄然爆發(fā)、和年輕賭徒發(fā)生關系以后,她作為一個女性的原始本能覺醒,對他有出于母性的愛憐,繼而產(chǎn)生對異性的依戀,復雜的情感愛欲纏繞在一起,產(chǎn)生了畸形的、自以為激動人心的愛情和渴求,因此后來又想要隨著本我的追求,以情人的身份與年輕賭徒私奔。至于她認為令人震顫的“完成使命一般”的成就感,不過是私欲滿足后的托詞,只是用來掩蓋真實的欲望。
同樣,《火燒火燎的秘密》中,馬蒂爾德太太時常處于一種性欲蠢蠢欲動的狀態(tài)里,她幾乎被這股原始沖動控制。面對挑逗與勸誘,起初她是有理性的,與男爵保持一定距離,故作矜持,實際上內(nèi)心已經(jīng)潛藏欲望。隨著男爵進一步的接觸和“進攻”,她無法壓抑本我的欲望,做出一系列非理性的行為:冷落自己的孩子埃德加,悄悄享受著這秘密帶來的快感,在被孩子發(fā)現(xiàn)、偷情不成后惱羞成怒,暴跳如雷;但在最后,身為母親的超我意識使她恢復理智。
正如前文提到的,《馬來狂人》的醫(yī)生顯然對孤傲女子有著性幻想,傲慢的貴婦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并拒絕自己的提議時,隱藏在所謂“醫(yī)生”身份外殼下的本我瞬間暴露無遺:“我要逼得她把態(tài)度放明朗點……來央求我。”既有憤恨,也有不滿和欲望。這種企圖讓貴婦“央求”的心理折射出赤裸裸的征服欲和毫不掩飾的獸性,同時,被拒絕的失落因沾染上不懷好意的復仇意味,顯得更加可怕??梢哉f,本我是潛伏在每個人腦海中的猛獸,僅需一個契機,便能伺機沖出,占據(jù)理性。在貴婦離開以后,醫(yī)生突然醒悟到自己職業(yè)的本分,超我的譴責和內(nèi)疚使他陷入更加狂躁的狀態(tài),并不顧一切地四處尋找那位夫人,想要給予其幫助。
三、火焰與森林:欲望與理性的交織
性本能并不能完全被壓抑,即使是《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中的貞潔修女索菲婭,也在馳騁情場的妹妹海倫的誘惑下步入了情欲的世界。由此可見,每個人都有原始的欲望,而當欲望控制理性,就像一?;鹦堑臒o意飛濺,整片森林就有燃燒的危險。因此,茨威格筆下的大多數(shù)人物在故事結局里往往走向兩個極端:要么毀滅,要么得到救贖。
(一)平衡打破,偏執(zhí)中自我迷失
《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里,由于童年父愛的缺位,女主人公對作家R先生產(chǎn)生了本能的畸形愛戀與不可遏制的向往之情。她成了R先生的窺視者和狂熱崇拜者,密切地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尋找時機吸引他的注意,甚至幾次犧牲自己的肉體來接觸作家。她幻想著自己是作家心中獨一無二的女人,能夠有一天被認出身份,永久陪伴和依偎在R先生身旁。她虔誠地獻上潔白的玫瑰花,有意無意地暗示著,卻不知濫情的作家心里不曾有過一個準確的印象。一廂情愿的愛戀使她囿于自己的世界和欲望,深陷狂熱迷亂的偏執(zhí)情感中不可自拔。原始的本我激情吞噬一切理性,驅(qū)使她最終在絕望中走向自殺。
《馬來狂人》中的醫(yī)生、《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個小時》中的賭徒也是如此。醫(yī)生在向“我”傾訴完事件始末后,懷抱著某種癲狂的情緒,隨著貴婦的棺柩縱身躍入大海;賭徒在C太太的帶領下前往教堂懺悔,短暫地恢復了正常的神智,然而本我的惡念最終戰(zhàn)勝自我的理性力量,占據(jù)年輕人的全部身心,賭癮中的他放棄了一切被拯救的可能。小說的結尾,這些角色都被非理性的情緒牢牢鉗住靈魂,在難以自拔中走向自我的毀滅。
(二)幡然醒悟,理性回歸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個小時》里,C太太的理性占了上風。當她在墮落的邊緣將要墜下時,突然發(fā)現(xiàn)年輕賭徒?jīng)]有在自我的獻身中得到真正的救贖,所謂的懺悔只是謊言,她的幻夢在那一瞬間破碎,于是幸運地回歸了正常的自我意識,將這段回憶塵封心底,直到向“我”傾吐。
《火燒火燎的秘密》中,孩子埃德加的出走使馬蒂爾德太太重新意識到自己作為母親的身份,她及時地從對公爵的愛欲與混亂的情感里走出來,“她從此只想屬于他,屬于她的孩子,放棄任何風流韻事的冒險經(jīng)歷,和一切欲念訣別”。本能的母性也能化為超我的道德力量,轉(zhuǎn)換為理性狀態(tài)下的母愛。
特殊情況下,代表理性的自我與代表道德的超我還能夠完美融合,使人獲得更深層次的救贖。《里昂的婚禮》中,一對未婚夫妻在監(jiān)獄中重逢,真摯的愛喚醒了麻木的心靈,在莊嚴神圣中,所有人從容赴死,心中只剩下無畏與生命的滿足。
文學倫理學的觀點認為:“自由意志指人的不受理性約束的意志,其動力來自于人的不同欲望,如性欲、食欲、求知欲等,在倫理學意義上,自由意志屬于動物性本能的范疇?!闭軐W家尼采把“我欲”當作道德的基礎,極力推崇體現(xiàn)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相結合的希臘悲劇精神,認為它與理性無關,全憑人的直覺。那么,欲望是否高于理性?自由意志與理性意識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diào)和的嗎?弗洛伊德認為,理性能夠控制情欲,從茨威格的故事中可以看出他也贊同這一點。盡管他的筆下也有陷入偏執(zhí)的迷途者,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能夠恢復理性的意識:這也是作為人所擁有的自我控制力。弗洛伊德說:“良心是一種內(nèi)心的感覺,是對于躁動于我們體內(nèi)的某種異常愿望的抵制?!币簿褪钦f,超我能夠抑制本我,而自我的理性能夠統(tǒng)領這兩個非理性的人格。因此,欲望與理性之間能夠達到平衡,而不是一旦火焰燃燒,森林便化為烏有。
四、結語
茨威格曾經(jīng)在《象棋的故事》中寫道:“我素來感興趣的就是各種有偏執(zhí)狂的人,即囿于某種單一的思想不能自拔的人,因為一個人用來局限自己的范圍愈狹小,他在一定意義上就愈接近無限?!北M管故事中的敘述者并非作者本身,讀者也能從作品的只言片語中了解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偏好。茨威格借鑒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創(chuàng)作,吸引讀者進入人物的心理世界,對人物心理活動的細膩刻畫表現(xiàn)出人性的復雜多面,形成了獨特的
藝術特色。
在他的小說中,人的本能欲望無可避免,那危險的火焰藏在意識深處,時刻在燃燒。本我、自我、超我之間的沖突、糾纏,矛盾引起的焦慮、不安、憤怒等各種情感起伏,壓抑與釋放的張力,理性與非理性的對決……這一切隱秘的心理都被作家挖掘與揭露出來,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筆者認為,茨威格一方面肯定人的性欲,挖掘深層心理,致力于揭秘人物行為背后隱秘內(nèi)心世界;另一方面,他告訴人們,人類的靈魂會受情欲的擺弄,盡管它像一個看不見的幽靈,時時盤旋在人們的頭腦,但不必逃避自己的本能,在自我意志下,理性最終能夠回歸。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