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書法大家張頷先生九十壽辰之際,學術界為其舉辦了作品展。歐陽中石先生在賀詞中說:“夫子于文字、古史、考古諸學,固已名傾天下,四海知聞。間以余力,溢為繪事、筆翰,亦皆超逸有致,深契孔圣游藝之道。因知是展足可正本清源,開示后學,使新進稍知進德修業(yè)之本,問學從藝之方,意義不待贅言矣!”在當今書壇,張頷先生是“以學術涵養(yǎng)書法”的最好詮釋。
圖1
川岳鐘靈,三晉沃土多杰士。綿山勝水之間,古有忠良名賢介子推、郭有道、文彥博,今有著名學者、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書法家張頷,典型在望,高山景行。
二十世紀,中國考古事業(yè)蓬勃發(fā)展,古代遺址、古文字材料層出不窮,大家輩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為我國考古學初創(chuàng)時期,張頷先生應時而生。他未生失怙,九歲失恃,從小受盡苦難。因家境貧寒,他僅讀完了高小,還在湖北樊城當過雜貨店學徒。這些坎坷經(jīng)歷,磨煉和塑造了先生高尚的人格。
張頷先生從事考古、古文字研究屬“半路出家”。由于工作需要,1958年,先生調任中科院山西分院考古研究所所長。一開始,他就清楚地認識到,要勝任這一工作,僅靠青少年時期因為志趣和愛好學到的一點文史知識是完全不夠的,于是立下三年不當外行的“軍令狀”,橫下心來從頭學起,刻苦自修。做學問不下功夫不行,下功夫不講究方法也不行。尤其是自學,沒有教師指導,方法不對就可能走彎路。他繼承乾嘉學派傳統(tǒng),將實物證據(jù)與文獻記載相聯(lián)系,用科學方法指導實踐。1960年至1962年,張頷先生擔任侯馬考古工作隊隊長,領導了有北京等兄弟省市專業(yè)人員參加的侯馬東周晉國遺址發(fā)掘工作。他虛心向同行請教,邊干邊學,得到了扎實的業(yè)務鍛煉。憑著這種忘我探索的執(zhí)著精神,他又帶領考古人員先后勘察了山西十二座古城遺址,取得了豐碩成果。同時發(fā)表了《晉陽古城勘察記》《幾年來侯馬東周晉國遺址考古工作的情況和收獲》《庚兒鼎解》等學術論文,受到考古界的關注。張頷先生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向前邁進。
1965年底,侯馬晉都新田遺址出土了大量帶有朱書文字的石片——侯馬盟書。當時先生正在山西原平出差,得到消息后他請了七天假趕赴侯馬,只用了五天時間就對剛出土的幾百片盟書資料進行了考察研究,立即寫出《侯馬東周遺址發(fā)現(xiàn)晉國朱書文字》一文。侯馬盟書是首次成批發(fā)現(xiàn)春秋晚期晉人的手書文字,其內容和體例前所未知,盟書研究在當時是一項完全陌生的工作,所以張頷先生的研究是富于開創(chuàng)性的。不久,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著名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郭沫若先生閱讀了盟書資料和張頷所寫的文章,受到啟發(fā)很快撰寫了《侯馬盟書試探》并與張先生的文章同刊于1966年第2期《文物》雜志。在后來發(fā)現(xiàn)的郭老該文手稿中寫道:“張頷和其他同志們的努力是大有貢獻的。我的試探,只是在他們的成績之上做了一些補充而已。”這是對張頷先生最中肯的評價。由張頷先生主筆的《侯馬盟書》于1976年出版,被史學界公認為是新中國考古事業(yè)發(fā)展史上的一項重大成果。有文章指出:“盟書本身就是我國考古學史上的一個重大收獲。但該書的編者并未僅限于把它‘客觀’地報道出來,而是將這一重大收獲放到春秋末期晉國的歷史環(huán)境中進行考察……從而使這批盟書的歷史價值遠遠地超過了它作為重要文物發(fā)現(xiàn)的意義。”《侯馬盟書》是融匯考古學、古文字學與歷史學研究而集大成的一部學術巨著,堪稱典范之作。
圖2
張頷先生博聞強記,經(jīng)史典籍、詩詞小說,甚至連一些民謠諺語都能熟讀成誦,隨口背出。為了可征可信,先生在給學生解答問題的過程中,不時插入《周易》《詩經(jīng)》《左傳》中的大段語句,其驚人的記憶力和踏實的學風令人敬佩。1978年11月,第一屆古文字學術討論會在長春召開,古文字學家張政烺先生在會上講了《古代筮法與文王演周易》,所論內容中的筮法多數(shù)代表不甚明了。當時,政烺先生手頭又沒有更多的材料,不好讓人聽懂信服。此時,張頷先生說自己研究過筮法,愿意給大家講解一下。他先背了一段古文,看大家還不明白,便用粉筆在黑板上把所背的內容寫了出來:“大衍之數(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于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然后掛……”一邊寫一邊給大家講明白了,為張政烺先生的論點做了很好的補充說明。后來,張政烺先生多次對別人說:“做學問就要像張頷同志那樣有扎實功底?!毕壬幸粋€習慣,讀書時要把重要的內容寫在“水牌”上,反復記憶,直到記牢背會為止。這就是張頷先生常提到的“三功夫”——死功夫、硬功夫和苦功夫。所謂死功夫,就是“背的功夫”。此外,做學問還要下慢功夫。學習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不能趕時髦,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虛張聲勢。事實證明,舍得下慢功夫的人,最后他的學問肯定做得好。張頷先生很喜歡一首宋代題壁詩:“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慢騰騰地暖烘烘?!彼f:一堆茅草,看起來龐大,點著了火勢也不小,但“轟”的一下就著完了;榾柮就是樹根,雖其貌不揚,但密度大、堅硬,燒起來雖沒有明火,但耐久性強。做人、做學問要實實在在,不要曇花一現(xiàn),別看慢騰騰,可是煖烘烘。我們想,先生能成就今天的事業(yè),一定是做得比說得更好。
先生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不但在考古學、古文字學領域卓有成就,而且精通古貨幣、古天文地理學。他不僅對古幣文字詳加考釋,而且全面研究古貨幣的年代、國別、真?zhèn)蔚葐栴},有《“貝丘”布文字辨正》《古幣文三釋》等重要論文發(fā)表,其中《古幣文三釋》在1994年獲得“中國錢幣學會首屆優(yōu)秀學術成果獎——金泉獎”。特別是先生所著《古幣文編》,在古文字學界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著名古文字學家裘錫先生評價道:“大作極為精審,與《先秦貨幣文編》有上下床之別?!敝佩X幣學家朱活先生贊嘆道:“《古幣文編》堪稱幣文專著之白眉?!贝藭鴥热菹鑼?,體例科學,臨摹精準,是古文字研究者必備的參考書。
為研究古籍中的天文學問題,他多少年都晚睡早起觀察星象,用他的話說就是“讀天章”。通過觀星和研讀史書,編成《天文指掌圖》。曾自擬聯(lián)語“身在囹圄,放眼宇宙”和“勒字于金,著文于石;星辰在掌,易象在胸”,這是先生真實的生活寫照。先生還自制了許多研究儀器和模型,如“旋栻”“授時塔”等。他運用天文學知識很好地解決了考古學中的相關問題,如《侯馬盟書歷朔考》《匏形壺與“匏瓜”星》等。1974年4月14日,著名天文學家席澤宗院士在致張頷先生的信中說:“今年一月二十日到二十三日春節(jié)前后,您在日面上觀測到的現(xiàn)象,確是黑子。這幾天只有云南天文臺和北京天文館有觀察記錄,您就是第三家了,實屬難能可貴!有些觀察資料可補兩臺之不足?!?/p>
張頷先生認為,考據(jù)學必須注重實證,尤其是寫文章,要立論高遠,證據(jù)確鑿。他總是以“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不能必而據(jù)之者,誣也”和“多聞闕疑,慎言其余”作為立論的原則,告誡學生寫文章既要有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又要有謙虛認真的精神,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決不能牽強附會,任意武斷。這些原則在其文章中均能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先生還說,考據(jù)學就是對古人的說法進行考證檢驗,如有條件,應當做實驗來辨別真?zhèn)?。他在讀《左傳·成公二年》“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以及杜預注“燒蛤為炭以瘞壙”時,為驗證此說,親自用蜃蛤燒之而不能成炭,乃知蜃、炭并非一物,由此斷定杜說有誤。通過現(xiàn)在對西周墓葬的考古發(fā)掘,可以證明先生的實驗結果是完全正確的。又如他在讀《漢書·天文志》“冬至短極,懸土炭”后,堅持數(shù)年在冬至前后懸土炭,證明《漢書》某些說法不完全正確,須因時因地而論。先生常說,做學問千萬不能不求甚解或一知半解。張頷先生治學的重要特點就是涉獵廣泛和注重實證。
張頷先生常說:“著書容易立說難?!彼螌W以嚴謹精審著稱,寫文章不是想著反駁別人,而是考慮怎樣成一家之言。立字當頭是先生治學的另一個重要特點。他將治學的目標放在立說上,力爭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創(chuàng)獲,有所開拓。讀先生的文章是一種享受,論證如過關斬將,步步為營,又如抽繭剝筍,層層深入,最后得出的結論鐵證如山、不可動搖。1962年4月,張頷先生發(fā)表了論文《萬榮出土錯金鳥書戈銘文考釋》。文中用大量文獻、出土銘文證明器主“于”為“州于”之單稱,該器為吳王僚之器,同時論證了吳器流入晉國的原因。容庚先生《鳥書考》引用其論點,將該器列為吳國四器之首。日本《中國殷周時代的武器》一書也重點引用該文考釋和論點,并以標準器作為斷代的依據(jù)。就在此時,張頷先生與陳萬里、唐蘭、沈從文、曾昭燏、啟功等學者應中國歷史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等單位邀請在京做學術報告,其研究成果得到學術界的高度評價。正因為這篇論文,他與容庚先生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后來,張頷先生作長詩《僚戈歌》慶賀容老九十壽辰,其才思、情志充溢于字里行間。該詩發(fā)表后,著名詩人周采泉贊曰:“《僚戈歌》用韓昌黎《石鼓歌》韻,硬語盤空,陸離光怪,置之韓集中,幾乎不辨楮葉,信乎能者之尤能?!睆倪@一側面也反映了張頷先生精湛的文學造詣。
在談到治學與做人的關系時,先生說:“天底下最大的學問恐怕就是怎樣去做人。自古成大器者,無一不是踏實、勤奮、謙虛。不僅要‘博學于文’,還應‘行己有恥’,要善于知道自己的優(yōu)點,同時也須知道自己的缺點;甚至要知道哪些事情不能做,做了是一種恥辱?!毕壬窍碜u國內外的學術大家,但從不妄自尊大、好為人師,始終把謙虛作為人生信條,總是以實際言行和古賢哲語來教育、影響晚輩。他一生最信奉《周易》的“謙”卦,經(jīng)常言及此卦《彖傳》之辭:“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君子始終守謙,終獲謙福。幾十年來,先生遵循這一宗旨去做人、治學,是真正的踐行者和受益者。能將這種精神在后學身上得到發(fā)揚,應該是先生最大的愿望。
張頷先生常說:“留意處處皆學問?!彼麑W養(yǎng)深厚、達觀睿智、熱愛生活,能隨時隨處捕捉到學問和樂趣。詩詞、書法、國畫、篆刻對他來說雖為余事,但均能表現(xiàn)出文人的雅趣和性情。我們欣賞先生大作,有如沐春風、如對古人之感。日本著名學者、古文字學家松丸道雄在慶賀先生八十華誕的賀信中寫道:“由于從一九七八年日中兩國恢復國交,中國學術界的消息漸漸開始流傳到我國。先生的令名立刻就以代表中國古文字學界的研究者聞名到我國,受到日本古文字學者的注目,普遍著稱于我國的學術界。其研究范圍以商周青銅器銘文為首,涉及泉幣文字、璽印、鏡銘、朱文盟書等許多方面,可謂充分掌握一切古文字資料全領域。環(huán)視斯學,幾乎無人能完成如此全面的研究。而且先生的貢獻不限于學問,在書法篆刻等與古文字關系甚深的藝術方面,先生精妙入神,這一點亦是現(xiàn)代學者所未能企及也?!?/p>
張頷先生就是這樣一位誠實做人、嚴謹治學的學者。古人云:“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睆埾壬龅搅?,他的道德文章令人景仰。他是當之無愧的學界楷模,是當今學習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榜樣。
——謹以此文紀念張頷先生誕辰10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