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良
作者中心論、讀者中心論、文本中心論和文化批評是文學理論的四大類別,也是專業(yè)文學批評的主要依據(jù)。普通讀者的小說閱讀往往缺少自覺的批評意識,但會不自覺地代入作者視角、讀者視角、文本視角或文化視角。本文選擇張大春《公寓導游》為文本,展現(xiàn)不同閱讀視角下小說的多重世界,以及不同世界間親密而梳理的“復合間性”[1]關系。
一、“公寓”的還原——文本世界的顯現(xiàn)
《公寓導游》全篇10604字,構(gòu)建了一個自成一體、自在運轉(zhuǎn)的“公寓世界”。這個文本世界不因讀者的目光而轉(zhuǎn)移,不為作者的取舍而改變,可以看作是現(xiàn)實世界的平行世界。每個人物都是自己的主角,在文本沒有筆墨的空白處,他們依然存在并各自行動。英伽登認為,純粹的文學作品只是一個構(gòu)架,實在各方面都是圖式化的構(gòu)架,它包含有空白、未確定點和圖式化方面。[2]在文本之中,“空白”或被忽略或被抹去,也往往被作者的敘述所遮蔽,要想還原,勢必要對文本進行拆解。
(一)公寓世界的空間關系
公寓導游四個字,首先要有“公寓”。文本中,公寓作為建筑,是固定的存在,12層,每層4座,共48戶,外加電梯和大廳?;螂[或現(xiàn)的住戶,在這樣一個固定的公寓建筑里進出起居,構(gòu)成了文本世界完整的空間關系。
表格是二維的,這是筆者的局限,也是文字的局限,不能像電影、漫畫、游戲一樣可以還原三維立體、更為形象的公寓空間,但展示的整體面貌和空間關系是直觀的、完整的。
1.親密而疏離
親密,首先在于距離近,每一戶都至少有兩個鄰居,鄰居之間一墻之隔,齊老太太死后尸體腐爛的臭味會先被鄰居管滌凡以及范揚帆、林南施夫婦聞到。所有住戶處于同一個公寓,有共處的空間。住戶空間關系又是疏離的,所有的住戶大門都是緊閉的,一墻之隔也是隔。齊老太太的死管滌凡、范揚帆聞到了共住一層的齊老太太的尸臭,卻齊齊忽略。管滌凡大費周章找了一通,卻唯獨沒有想過這氣味來自鄰居的家,而是放棄了搜尋的念頭。
2.確定和未知
公寓空間結(jié)構(gòu)也是固定的,經(jīng)典的公寓建筑結(jié)構(gòu)。這種固定先于住戶存在,所以是先有固定的公寓和格局,再有不同的成員。公寓中的住戶搬進搬出,是流動的。流動代表著未知,更為直觀的未知,是圖中28個空白處省略號,對應著可能存在的28個家庭,它們隱匿于文本之外,未知就是它們存在的方式。這些固定和未知組成了公寓世界的整體面貌,也彰顯著公寓空間的本真狀態(tài)。
(二)公寓成員的時間軌跡
不同住戶不同時間線,一般并行不悖,但因為上文所論空間的親密性,總會相交,一個交點仍可在二維平面展示,多人相遇和多次交集則無法呈現(xiàn)。所幸時間軌跡最需關注的,不是交叉點,而是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時間的軌跡是線性的,不同的公寓成員在時間的展示上獨占一行,并行發(fā)展,沒有誰短誰長,也沒有你快我慢,因為公寓世界里的時間,是公平的。二是在每一行從不停止的時間段上,各個住戶都有大塊的空白。這些空白不是時間的缺失、也不是時間的停止。在這些看似空無一物的時間段里,各個住戶都以各自的狀態(tài)存在,只是被文本所遮蔽。時間軌跡的疏離和親密與空間關系一樣,都是公寓世界自在顯示的,這是公寓世界空間和時間文本本身的魅力。時間和空間,一經(jīng)一緯,共同構(gòu)成了文本自在獨立的公寓世界。
二、獲取上帝之眼——走進小說角色的世界
如果標題中的“導游”作為一個名詞來看,“公寓導游”就是一個偏正短語,“導游”才是中心語。小說一開始,“導游”就用一場開場白宣告了自己的地位。此處的“導游”,就是一個特定的職業(yè)角色,他自主選擇甚至創(chuàng)作了自己講述的內(nèi)容和順序,展示給游客。導游的世界有一個并未言明,因此也只好默認它合理存在的前提,就是游覽空間和游覽方式的超現(xiàn)實。導游具有上帝視角、瞬間穿越、隱形等多種超能力,既可以俯瞰、透視大廈每一處角落每一個人,也能穿越回某個人物的過去,但又不會被察覺,游客隨著導游的敘述獲得相關的超能力。
導游的世界分為以下三個部分:
一是“所見即所得”的部分,這一部分跟“公寓世界”看起來基本一致,所有人物的一切言語、動作、表情……清晰可見。以管滌凡為例,從他花十分鐘觀賞關佑開,到他興奮地跑回自己的畫室作畫,再到他一個多月時間里假裝找關佑開聊天,一直到后來他站在陽臺上觀看并嘲笑梁隆潤,其實一直有一雙以上的“上帝之眼”也在觀看他,而且所有細節(jié)歷歷在目。
二是公寓成員“心理活動”的部分。導游的上帝之眼顯然可以看到更多,一如真實世界里自認為看破蒙娜麗莎微笑的導游,看破還說破。比如林南施強烈的憤懣,關佑開對易婉君的美好想象,管滌凡看似對藝術的狂熱實際是為了獲獎的俗套的欲望……公寓世界里帶著隱形面具的人,或者偶爾帶起面具的人,它們的面具對同一世界的其他人是隱形的,看起來并不存在。在上帝之眼里,則根本沒有面具。
三是導游“背景補充”的部分。導游并不滿足于所見即所得的公寓介紹,一如真實世界里的導游,面對一件文物、一處景色……花邊野史滔滔不絕。于是導游世界里有了“背景補充”:易婉君和林秉宏有了一段“他們都忘了”的、不太美好的牽手,梁隆潤曾經(jīng)把蘇珊的父親移送軍法處。這樣的背景,在公寓世界里,相關人物并不知道,甚至是永遠都不會知道。它們不是命運的安排,只是導游上帝之手的安排。
導游的世界與公寓的世界有重疊、有補充,還有交叉。公寓世界里,雙胞胎小寶和小明,蒙上雙眼玩起探索游戲,竟發(fā)現(xiàn)辨識聲音形象的奧秘,他們只憑聲音,就看見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甚至是幾只嗡嗡飛翔的蚊子,最為關鍵的是,看到了12樓b座地上的茶漬、血跡和死去多日的齊老太太的尸體。這只能解釋為導游給雙胞胎兄弟打開了上帝之眼。因為這能力不是公寓世界應該有的能力,但在導游世界里卻是一項基本能力。只是當公寓世界的缺憾——極致的疏離——無法彌補時,導游伸出了他的上帝之手。這樣的安排反倒沒有了一絲宿命的意味,就是純粹的插手。因此,這個情節(jié)中,兩個世界不是重疊,是交叉。
導游的世界與公寓的世界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是時間線的不同。導游世界的時間線是以導游敘述的順序展開的,基本保持單一線性狀態(tài)。人物各自的時間線偶有交匯,但忽隱忽現(xiàn),作為主角出現(xiàn)時,其時間線是清晰的、完整的,一旦導游視角轉(zhuǎn)換,主角變配角,時間線瞬間隱去。導游世界的時間是不公平的時間,導游世界是一個時間線雜糅扭曲的世界。
三、后設與擬詞——作者世界的構(gòu)建
接上文,不妨做一個假設:如果小說沒有導游呢,也就是去除開頭結(jié)尾關于導游的內(nèi)容,從富禮大廈的名字開始小說,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導游世界還在不在?其實答案很明顯,刪掉之后,公寓世界依然穩(wěn)固,人物一個不少,對小說主體并不會造成影響,因為本身中間大部分主體篇幅就是第三人稱敘事的,導游的第一人稱本來就是隱形的?!皩в问澜纭辈辉诹?,一個“敘述者”若隱若現(xiàn),卻又跟讀者若即若離,還十分冷靜。與之同時,“游客”的身份消失,還好讀者的身份還在,只是要繼續(xù)閱讀/游覽,是依次代入“住戶”視角,是試圖抓住“敘述者”視角,還是固守自己的“讀者”視角?要選擇。有讀者會無所適從,他們發(fā)現(xiàn),小說對自己閱讀水平的要求提高了。
“公寓導游”四個字此時重點在“導”,引導、指導、誘導。游客不由自主,心甘情愿。這里不得不解決一個問題,導游是否就是作者張大春。先說結(jié)論,是,準確來講,是創(chuàng)作《公寓導游》時的作者張大春。理由一,導游如果只是一個虛構(gòu)的小說人物,從創(chuàng)作角度看,沒有給予他應有的介紹,直接就是開口說話,而且話不對路?!安恢v故事”但通篇很多故事,甚至有自己補充和猜測;前面說別的活動很有趣、很有意義、很值得回味,最后又說自己的這次活動自由和諧又多元化,還有“一百零八個兒童和青少年”這么明顯的口誤,大廈和住戶充滿諷喻意味的名字也不應該出自導游之口……如果導游只是作者的臨時擔任,這一切的“話不對路”都變得可以理解,而一旦接受或正視這種設定,新的意義將被打開。
此時的作者張大春正以走入小說談小說創(chuàng)作的方式,將自己的寫作構(gòu)思和創(chuàng)作思路有意暴露在讀者面前:“我不知道該用哪一個學科的方法去敘事百無聊賴這個人和他的遭遇”。[3]所以在本文中,他要親身參與小說,在收尾說出臺詞,同時給出一系列關于諷喻的細節(jié)。
比如住戶的名字,名字代表一份美好的寓意和愿望,但“有名有姓”的住戶大多名不副實,甚至名實相悖。再如富禮大廈的中英文名字和“富而好禮”的解釋,大多數(shù)人遺忘了禮,偶爾講禮的,也是機械模仿(一百多個兒童的高喊)和身份差異造成的生理慣性(關佑開給梁隆潤敬禮)。
當小說被寫得中規(guī)中矩的時候,當小說應該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時候,當小說只能闡揚人性世情的時候,當小說必須吻合理論規(guī)范的時候,當小說不再發(fā)明另類知識、冒犯公設禁忌的時候,當小說有序而不亂的時候,小說愛好者或許連那輕盈的迷惑也失去了,小說也就死了。[4]作者擬寫的臺詞和充滿諷喻意味的潛臺詞,將小說的虛假性直接揭露給讀者看,這打破了讀者關于小說寫實的幻想,也賦予讀者一部“活”的小說。
這些擬寫的臺詞和諷喻下的潛臺詞,暫時沒有明確讀者現(xiàn)身回答,但言說的對象一直在。并且先有讀者,再由作者及其創(chuàng)作,作者預想了讀者對擬寫臺詞和諷喻的反應,另外,最后作者更是明確發(fā)出了接收批評指教的邀請。作者和讀者的世界是開放的、延續(xù)的。
作者和讀者的關系是親密而疏離的。小說為了讀者而創(chuàng)作,其中所有的臺詞都由作者對未來的讀者提出,作者開頭有感謝、有引導,結(jié)尾有提醒、有邀請,是親密的;但同時作者與讀者又是疏離的,開頭否定讀者聽故事的期待,結(jié)尾又假設讀者是逃避悲慘的冷漠者。作者對讀者有一份不信任感,讀者對作者的意圖又有誤讀的可能性。
三重世界,三種閱讀視角,三種親密和疏離,彼此自成一體又穿插交織,生成了小說的張力,展示了“作者—文本—讀者”之間的“復合間性”。
參考文獻:
[1]陶東風.文學理論基本問題[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4):130.
[2]英伽登著,陳燕谷等譯.對文學的藝術作品的認識[M].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8年:67.
[3]張大春.公寓導游[M].臺北:時報文化,2020(2):88
[4]張大春.小說稗類[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