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中亞
大均古村位于浙江省麗水市景寧縣,始建于唐末,村中人多為唐朝大將李靖的后裔。古村有重耕讀的傳統(tǒng),一千多年來出過不少人才,又因地處甌江支流小溪流域的水陸交通樞紐,商貿(mào)經(jīng)濟繁榮,在建筑上形成具有明清風格、古樸的前店后院式古街風貌和石板街面。2019年6月6日,大均村被列入第五批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
到大均古村已是黃昏,本只想找家民宿歇個腳。
民宿就在那株冠帽巨大的老樹斜對面,老樹在一條大溪邊,流水聲遠遠傳到我們所住民宿的三樓,襯出了夜的寧靜。我們在陽臺喝啤酒以解這日行車、看橋的疲乏。停在民宿旁的車子“霹靂”卻“惹了禍”——車牌暴露了我們廈門人的身份。政府來人客氣而警覺,查看過我倆的行程碼,得知我們并非屬于近期從廈門“流逸”出去的人員之后,舒了口氣,告別而去。
既已下樓,我們決定進村走走。這一走,改變了我們次日一早就離開的計劃:我們要探探原供銷社改建的鄉(xiāng)村書房的究竟;我們和已經(jīng)打烊的店主約定,要來拍拍陽光下他那風格獨特的店鋪;夜幕下,一間挨著一間,或泥墻或木壁,新舊交雜而和諧的建筑,勾起了我們的好奇,激發(fā)了我們想了解它們歷史的欲望。
陽光下的古街
初陽已經(jīng)升起,明亮的光照在石板路上,也照在古老的屋檐和墻壁上。行人三三兩兩,多是本地村人,我們是路上僅有的兩個異鄉(xiāng)客。長長的主街兩側(cè),店門已經(jīng)開啟,有雜貨鋪、印染坊、工藝品店,多是一開間或兩開間寬的樓房,樓房高度不一,兩層、三層或四層,參差錯落,各有自己的樣式與造型,這些樣式與造型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它們是時間在空間上的賣弄和展示:土墻昭示著它的年代久遠;微微翹起的屋檐告訴人們自己年紀已然不輕;老木柱上頂著白灰的墻壁,宣告著它是新生代的產(chǎn)物……所有這一切,都是這么安然自在而自得,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理直氣壯地存在,誰也不會看輕別人,誰也不會自感卑微。
明亮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初秋的風在街上搖曳吹過,帶來村外溪流的清涼,似乎風是從水而來,卻不知將去往何處。那樣的一個上午,兩個異鄉(xiāng)客在街上行走,有微微的感動——在隨性而往,隨性停留的旅行途中,往往是這樣短暫的片刻與瞬間,定格成日后回憶中美好的永恒。對于我們來說,這就是旅行的意義。
供銷社改造的鄉(xiāng)村書房
供銷社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產(chǎn)物,在物資集中供應(yīng)的時代,供銷社的存在意味著柴米油鹽和衣食的保障,因之而造的建筑物與當時農(nóng)村的住房不同,大多體量大而樣式簡約,占足了空間卻不飛揚跋扈。幾十年后,供銷社時代結(jié)束,相關(guān)建筑因此大多閑置,那夜在擠擠挨挨的店鋪中驀然相遇,彼時雖不能窺見它內(nèi)部的樣貌,因“鄉(xiāng)村書房”四字便令人對它有了好感。近年走過不少農(nóng)村,深感農(nóng)村在衛(wèi)生、交通和外觀上已有大改觀,卻也遺憾幾乎看不到一個圖書館或相關(guān)的閱讀空間。在我的觀念里,一個沒有閱讀習慣的民族是可憂的民族。
這會兒,大門敞開,抬眼便是敞闊的空間,中庭是玻璃地面,四周書柜環(huán)繞,零落擺放著裝飾性的器皿。這個空間顯然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一樓的書籍雖多陳舊,二樓的書籍卻品類豐富,書品和書目皆好,每本書上都貼有條目,原來它是景寧縣圖書館的分館,角落立有自助借書和還書設(shè)備。我不知道這樣的圖書館每天會有多少人光顧,但它存在,便代表著可能和希望。
有時光痕跡的老建筑
門虛掩著,我們試探著推了推,“吱呀”聲中門開了,一個中年男子正在屋前的水槽刷衣服。在洗衣機早早代替了人工的時代,他手舉板刷,滿手泡沫。我們目光相遇,打著招呼。我們略覺得尷尬,他倒坦然,答應(yīng)我們可以進來看看。
“這房子實在太好了,”我們喃喃自解,仔細觀察雕花的門窗、屋檐、院落。按民間算法,這是五榴的房子。在土地充裕的農(nóng)村,但凡有一點財力,房屋要么七榴要么九榴。這也可見彼時大均商業(yè)繁茂,主街地價不低。
這是清光緒年間當?shù)厥赘焕罟庠恼?,保存相當完好,從那繁復的雕花以及生動的人物圖案可以看出,當年李光元的確手頭有錢,且刻意要將這富足體現(xiàn)在一瓦一石中。我頗好奇他的后代是否傳承了他的精明和運氣,但不好意思對那始終認真拿板刷洗衣服的男子提問。水龍頭一直開著,流水汩汩,沖洗著衣服上的泡沫,時光漫漫,似乎他將無窮無盡一直這么洗著他的衣服。
房子深處傳來孩子的說笑聲。我低聲提醒Air拍下光影斑駁的院墻,早點走人。洗衣服的男子抬起頭來,和氣地回應(yīng)著我們的告別。
門在“吱呀”聲中關(guān)上。那一刻我突然有種恍惚的感覺,似乎剛才關(guān)上的是另一個維度的空間,而如果再次推門而入,那個在水龍頭下洗衣服的男子將不復存在,我們面對的將是另一個空間,另一種場景。
一個保存著李氏族譜的老人
大均村之所以吸引我們,不僅因為主街兩側(cè)擠擠挨挨的不同時代和不同風貌的建筑,還因為它的巷弄。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條比主街稍窄的巷弄與主街呈直角往外延伸,這些巷弄連接著一個個院落或住家,規(guī)整有致,昭示著它久遠的歷史和不凡的身份。大均的始祖為唐衛(wèi)國公李靖的后裔李必達。為唐末宋初避五季之亂,李必達棄官在此隱居,此后家族繁衍生息,至今人口五萬多,是一個興旺發(fā)達的李氏大系,也是浙閩東南地區(qū)大多李氏支系的共同發(fā)源地。
這些資料,都出自一本厚厚的家譜,這本家譜被一個老人很好地保存在他的家里。當我們在巷弄探頭探腦的時候,他站在自家屋前,遠遠觀望。我們上前攀談,他熱心請我們進屋,邊取出家譜讓我們翻閱,邊頗驕傲地說自己是大唐李世民的后裔。
老人家您錯啦,您的先祖李靖,是李世民時代的大將,與李世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李靖為大唐立下赫赫戰(zhàn)功,還著有《六軍鏡》《衛(wèi)公兵法》等軍書,非常了不起,同樣值得您驕傲。
慧明茶,綠曲酒
和眾多開發(fā)旅游的村鎮(zhèn)一樣,大均村也致力于推出本土特色的產(chǎn)品,又因景寧從唐代便有畬族聚居,如今更是全國唯一的畬族自治縣,大均的店鋪與其他漢族村鎮(zhèn)相比,多了一些漢畬兩族相交而處的活脫。本地豆腐作坊附近是畬族的織布作坊;街這頭是一間頗具傳統(tǒng)風格的茶鋪,賣的是從唐朝和尚慧明當年種下的老茶樹嫁接成功的高山有機茶;街那頭,則是一間現(xiàn)代風的酒鋪,賣的是從唐朝起釀、如今幾近失傳的畬族傳統(tǒng)綠曲酒。
經(jīng)營高山有機茶的女士是第四代茶人,道地的漢人;經(jīng)營酒鋪的也是道地的漢人,娶了畬族女子,因此有機緣探究綠曲酒的奧秘,更經(jīng)過長時間的摸索和實踐,掌握了綠曲酒的釀造和配料技術(shù),開發(fā)了具有獨特香味和藥用功能的綠曲酒。
這些綠曲酒,如今被裝在透明玻璃瓶中,錯落擺放在沿墻木架子上,琥珀色中泛著盈盈綠意。店主倒一小杯遞過,酒未入口,香氣先至。酒一入口,甘甜柔潤。店主說這是采集了山中若干種草藥,與糯米一起釀造而成,甜是藥草自然的甜。
在未吃早餐的情況下,先是數(shù)杯清香的紅茶,再一小杯芳馥的綠曲酒,在隱隱的陶然之感中,我們離開了大均?;蛟S以后不會再來,或許還會再來,不管來還是不來,這些不期而遇的人、事、物,都將在我們的記憶中占有一席之地。362349B0-2C7C-4392-9653-D7E558A50A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