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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鄉(xiāng)春節(jié)雜憶

        2021-02-07 02:53:39陳平原
        美文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潮劇山鄉(xiāng)插隊

        陳平原

        要說過大年,還是鄉(xiāng)下有味道。那種熱鬧、紅火與喜慶,是城里人難以體會的。正因平日艱辛,鄉(xiāng)下人特別看重春節(jié)的儀式感與煙火氣。從1969年10月下鄉(xiāng)插隊,到1978年3月2日到廣州上大學(xué),我在粵東山鄉(xiāng)總共過了九個春節(jié)。直到今天,一聲“過年啦”,馬上能召回許多溫馨的場景。

        說起來,我插隊的山鄉(xiāng)很不富裕,十個工分(壯勞力工作一天)也才兩毛七(妻子在吉林插隊,說那邊是一塊八)??蛇^年前后那半個月,不僅衣食足,而且文化生活豐富。春節(jié)臨近,鑼鼓緊催,不愉快事暫時拋到九霄云外,那可是插隊生活里難得的幸福時光。那種紅火與歡快的場面,比今天全家圍坐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好多了。關(guān)鍵在于“不隔”,鄉(xiāng)民們大都參與,而不僅僅是看客。

        作為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知青”,我每年協(xié)助宣委(大隊宣傳委員,記得是專職,不用下地干活)組織春節(jié)聯(lián)歡,非常享受那種“與民同樂”的氛圍。最常做的,就是大榕樹下搭臺子猜燈謎。前兩年在臺下猜,努力拿獎品;獎品貴賤無所謂,能在謎臺前過五關(guān)斬六將,那是很風光的事。后幾年則是坐在謎臺上,幫助臨場編謎,還有就是對答案、發(fā)獎品。謎臺高筑,紅紅綠綠的謎語掛滿大榕樹,猜謎人報一下號碼和答案,答對了,擊打鼓心,咚咚聲響,猶如喜報;答錯了,敲敲鼓沿,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因兼及知識傳播與文化娛樂,猜謎在粵東地區(qū)很流行。十多年前,我在巴黎的法蘭西學(xué)院漢學(xué)研究所閱讀,圖書館里藏有一冊潮州人楊小綠(楊睿聰,1905-1961)編的《潮州俗謎》。這冊1930年由支那印社刊行的小書,分自然、人事、身體、器物、食物、植物、動物七部分,輯錄了廣泛流傳于潮汕民間的謎語二百多則,后附有“潮州歇后語”。在異國猛然撞見“老鄉(xiāng)”,自是感慨萬端,日后我在《俗文學(xué)研究視野里的“潮州”》(2010年4月11日《南方都市報》)中專門提及。此書1949年香港潮書公司曾刊行增訂本,不過我在鄉(xiāng)下時根本無緣得見。能作為壓箱底寶貝的,是每年縣文化館編發(fā)的謎語手冊,還有就是若干事先制作的帶本地風光的土謎語。

        村子背靠大山,面朝水塘,左右村口好幾棵老榕樹,猶如把守要塞的大將軍。山鄉(xiāng)懷抱一足球場大小的水泥地廣場,名為“清埕”;那是全村公共活動場所,白天曬谷曬麻,傍晚打球納涼,節(jié)慶時看戲放電影,可謂一專多能。

        那年頭,民眾被充分組織起來,需要安排各種文化體育活動。山鄉(xiāng)因場地及器材所限,比較適合開展的。也就是大球和小球。乒乓球適合在室內(nèi)打,有一年為吸引觀眾,在廣場上舉行比賽,于是風向決定了勝負。相對來說,籃球更有參與度與觀賞性,春節(jié)前后,賽事此起彼伏。參與者都是計工分的,玩耍兼賺錢,何樂而不為?我個子不高,雖有滿腔熱情,只是在準贏或準輸?shù)臓顟B(tài)下,才被允許上場過把癮。印象中,我們村的球隊實力不濟,從沒進入公社前三,也就無緣縣里的決賽了。

        最醫(yī)意的,還是協(xié)助放電影。公社電影隊輪流到各村放映新片,最理想的,莫過于檔期剛好在正月。即便是平常日子,電影隊進村,總得有人陪伴,幫助掛幕布、架機器、圈地盤以及維持秩序等,當然,還陪同吃飯。那是最美的差事了,我只輪到有限的幾次。來了尊貴的客人,允許動用村口池塘的魚,現(xiàn)捕現(xiàn)烹,味道好極了。那時好看的電影不多,記憶特別深刻的,不外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長春電影制片廠,1972)、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北京電影制片廠,1973),還有國產(chǎn)片《閃閃的紅星》(八一電影制片廠,1974)、《海霞》(北京電影制片廠,1975)等。放過電影后的好些天,大家不斷談?wù)摷白窇?,那才真叫余音繞梁??上鈬嗣孛@口,實在記不住,村民于是將那部好看的南斯拉夫電影簡稱為“三個字保衛(wèi)四個字”。多年后,我跟遠隔千山萬水、同樣有插隊經(jīng)歷的朋友聊天,一說“三個字保衛(wèi)四個字”,他馬上明白是指《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可見,天南海北,民眾的智慧是相通的。

        當然,我最記掛且懷念的鄉(xiāng)村文化生活,還是學(xué)戲與講古。一是記的工分比較多(學(xué)戲二十天,講古半個月),二是這兩件雅事與我日后從事的工作,竟有某種隱秘的關(guān)系。

        先說學(xué)戲,那可是驚心動魄的故事。1970年初,宣委通知我近期不用下地干活,改為參加春節(jié)演出節(jié)目的排練。臨時搭建的劇組,包含樂隊、演員及后勤,大約二三十人。農(nóng)閑季節(jié),給二十天時間排戲,不但賺工分,且經(jīng)常吃夜宵,自然很開心。排戲的老師來自縣文化館,在好些村子輪流執(zhí)教,讓我們先熟悉劇本并背臺詞。記得大戲是《張思德》,還有一個作為搭配的小戲,名字忘記了。借助網(wǎng)絡(luò)檢索,方才知道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1967年10月曾創(chuàng)作并首演六場話劇《張思德》,而后貴州省花燈劇團1968年演出過大型花燈劇《張思德》。同名潮劇估計是移植的,但眼下找不到劇本,不敢說死。

        拿到劇本,首先分派角色,各派勢力爭持不下,最后宣委拍板,讓我這沒有任何背景的外來知青演主角。好些嗓子及扮相都好的“老演員”,因文化水平太低,教他們讀劇本很費時間,這大概也是宣委選我演主角的原因。我半天就能記住的臺詞,很多人背了五六天,才勉強過關(guān)。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全然是記憶力問題,反正記工分,慢慢來,沒必要逞能,這也是一種農(nóng)民式的狡黠與智慧。那年我十六歲,看那些俊男靚女打情罵俏,實在長見識。一周后,臺詞基本背熟了,老師開始教唱。一天下來,我堅決要求換角,因嗓音不行,無論如何唱不上去。宣委讓我繼續(xù)留在劇組,轉(zhuǎn)崗為后勤服務(wù),平時幫助閱讀劇本,演出時負責提詞。其實,只要踩對鑼鼓點,唱得上去,且扮相俊俏,臺詞對錯沒關(guān)系的。都是業(yè)余演員,用的是新劇本,又只演一次,沒必要記那么牢。現(xiàn)場有我提示,不怕下不了臺。

        接下來的訓(xùn)練,白天學(xué)唱新戲,晚上來幾段大家都會的老戲。潮劇是中國十大劇種之一,幾年前我為吳國欽、林淳鈞著《潮劇史》(花城出版社,2015)寫序,提及此書以下論述讓我大為振奮:“第一,潮劇迄今已有580年歷史,比影響巨大的京劇、越劇、黃梅戲、粵劇要長得多;第二,明本潮州戲文七種的出現(xiàn),為明代潮州地區(qū)的社會生活、民情風俗、語言運用等提供了寶貴資料;第三,‘時年八節(jié)的民俗活動成為潮劇勃興的推手,也決定了潮劇的美學(xué)品格;第四,潮劇不僅是粵東平原最具代表性的藝術(shù)品種與文化符號,還流行于福建南部、港澳及東南亞一帶,是維系海內(nèi)外兩千萬潮籍同胞鄉(xiāng)梓情誼的重要文化紐帶?!泵耖g廣泛流傳,老少都能哼幾句的,多屬于《陳三五娘》《蘇六娘》《井邊會》《掃窗會》等經(jīng)典劇目。文革中,這些表現(xiàn)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老戲不讓演了,但民間隨便唱唱還是可以的。

        初一晚上的正式演出,效果很不錯。反正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粉墨登臺也能認得出來。臺上唱什么不太要緊,臺下觀眾指指點點,品評優(yōu)劣乃至互相爭吵,反正很熱鬧,這樣就行了。大概太緊張了,主角經(jīng)常忘詞,我在后臺提示的任務(wù)很重,一個晚上下來,嗓子都喊啞了,感覺比前臺表演還累。

        二十天的“演藝生涯”,多年后仍讓我津津樂道。去年中央電視臺戲曲頻道來潮州拍攝專題片“品戲·讀城”,堅邀我專程回家鄉(xiāng)當臨時向?qū)АUf起我曾吃過半個多月的“潮劇飯”,導(dǎo)演很興奮,計劃就從我失敗的學(xué)戲故事說起,還專門回我插隊的山鄉(xiāng),拍攝了老祠堂(現(xiàn)在是村里的文化活動中心)里村民清唱潮劇的場面。那場面我太熟悉了,觸景生情,哇啦哇啦又說了一大通。可惜后期剪輯時,發(fā)現(xiàn)跑題了,“讀城”變成了“讀鄉(xiāng)”,只好忍痛割愛,只保留了若干村民清唱潮劇的鏡頭。

        與學(xué)戲的鎩羽而歸相反,我的講古非常成功。記得是1973年春節(jié),大隊宣委希望開拓新的文化品種,分派我大年初一講古。在空曠的清埕上,與猜謎、球賽爭奪觀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初問我題目,我脫口而出“水滸”。除了這部小說我很熟悉,更因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打打殺殺,更適合民眾趣味。給我兩周溫書的時間,非常從容,那時年輕,基本上過目不忘,多看兩遍總可以記牢的。只是講一整天古,大不了六七小時,如何剪裁是個難題。最后竟無師自通,選擇了以武松故事為中心,類似揚州評話大家王少堂的“武十回”(我讀到江蘇文藝出版社1959年版《武松》,已經(jīng)是多年后的事了)。大年初一,乒乓球臺上放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開水瓶和一個茶杯,還有就是高音喇叭,連醒木和紙扇都免了。

        此次清埕講古,效果極好,直到春節(jié)過后,走在路上,總有老人小孩指指點點,說這人了不起。我之選擇水滸故事,在“《水滸傳》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的最高指示傳達之前兩年,與時政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被安排說紅樓,確與特定政治氛圍有關(guān)。1973年12月,毛澤東對武將許世友說,要讀《紅樓夢》,讀一遍兩遍不夠,要讀五遍。至于為什么,毛澤東沒說,大隊書記自然也不曉得,只知道這是最高指示,照辦就是了。考慮到我的講古價廉物美,指定我第二年春節(jié)就說《紅樓夢》。說是半個月若太緊張,可以再增加溫書時間。沒想三天過后,我落荒而逃,寧肯下地干活,也不要這雅差事了。因為思前想后,實在沒把握能用寶黛愛情故事吸引眾多山鄉(xiāng)民眾。

        多年后,我撰寫博士論文《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竟然福至心靈,分析同屬章回小說,《水滸傳》之所以迥異《紅樓夢》,很大程度在于作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由擬想中的“說一聽”轉(zhuǎn)為現(xiàn)實中的“寫—讀”。前者容易回到說書場,后者則很難。盡管保留“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說書人口吻,但《儒林外史》《紅樓夢》等其實已經(jīng)是純粹的書齋讀物了。

        四十多年過去,插隊生活早已煙消云散,唯獨山鄉(xiāng)春節(jié)的熱鬧與紅火,至今仍縈繞腦海??紤]到山鄉(xiāng)的文化生活與縣文化館的指導(dǎo)有關(guān),今年我撰寫了《文化館憶舊》(2020年8月2日《南方都市報》),又在潮州市主辦的文化沙龍上,做了《文化館的使命與情懷》的主旨發(fā)言,大意是:五十年代以后的群眾藝術(shù)館或文化館的建制,一直在完善中。九十年代以后,因商業(yè)化大潮興起,舞臺演出及電影生產(chǎn)等的市場化取得巨大成功,但也留下不小的遺憾,最大問題是各地民眾自發(fā)的文化活動,除了有信仰支撐的,基本上都垮了。年輕人從小看電視、逛網(wǎng)絡(luò),熟悉遠在天邊的各種文化形式(對蘊藏在其背后的政治或商業(yè)因素習(xí)焉不察),而忽略近在眼前的本地風光。表面看也很熱鬧,但與當?shù)厝粘I蠲摴?jié),民眾沒有參與感,只是買票當看客,實在可惜。這促使我重新思考那些兼及“在地、實感與參與”的市縣一級文化館,在滿足人民群眾日漸增長的文化需求方面,到底該如何發(fā)揮更大作用。

        前年及去年,我在臺北、潮州及深圳分別舉辦了三次書法展,好多觀眾對其中一幅作品感興趣,那就是《樂聲》:“弦詩雅韻又重溫,落雁寒鴉久不聞;猶記巷頭集長幼,樂聲如水漫山村?!备接浭牵骸敖罩芈牫敝菀魳贰镀缴陈溲恪贰逗f戲水》等,憶及當年山村插隊,每晚均有村民自娛自樂的演奏,不勝感慨?!辈皇且驗樽只蛟妼懙锰貏e好,而是那種鄉(xiāng)村生活及文化氛圍,讓很多人感動。

        近期我重回當年插隊的粵東山鄉(xiāng),被告知生活方式變了,很多原先的文化活動升級換代,唯獨村民自娛自樂演奏潮州弦詩依舊,夏秋夜里,照樣是“樂聲如水漫山村”,這讓我很欣慰。

        2020年12月27日于海南陵水客舍

        (責任編輯:孫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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