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茹,薛靖林
(吉利學院 博雅學院,成都 638411)
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作為唯物辯證法的重要組成部分,一直以來備受爭議。一方面指責自然辯證法是對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根本背離,另一方面指責這是恩格斯向黑格爾的思想倒退,進一步從根本上否定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所具有的現(xiàn)實性意義。因而,對自然辯證法科學性和合理性進行探討就顯得尤為重要,尤其是在當前不斷加劇的生態(tài)危機和社會矛盾如此尖銳的現(xiàn)實背景之下。
自然辯證法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地位一直都是非常具有爭議的問題,并且作為自然辯證法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恩格斯也被牽扯進了這場持續(xù)爭論的漩渦中。尤其是許多研究馬克思主義的西方學者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持堅決的否定態(tài)度,他們將“辯證法”限定在社會歷史領域,對自然辯證法加以否定,甚至指出“恩格斯將辯證法從社會歷史領域擴展到沒有辯證思維和要求的自然界存在錯誤”[1]。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有盧卡奇與薩特。
盧卡奇作為反對自然辯證法的“第一人”,在早年著作《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嚴厲地批判了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思想。盧卡奇批評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是對唯物辯證法的一種誤解?!罢J識到這種方法被限定在歷史和社會的范圍內,……產生的誤解主要基于一個事實,即恩格斯錯誤地追隨黑格爾,……”[2]。在盧卡奇的哲學理論中,認為“主體以及主客體的交互作用”[1],是辯證法最核心的本質。并且堅稱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就有著馬克思關于這一觀點的最明顯的表述與解說。在盧卡奇看來,這一觀點是我們理解辯證法的關鍵所在,馬克思在《導言》中就明確強調研究經濟范疇最重要的就是:在現(xiàn)代資產階級社會中,私有制的背景之下,主體都是“既定的”,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人們的頭腦中。而“范疇”只是表現(xiàn)一定社會的個別側面,即在特定社會中主體的存在形式和存在規(guī)定性,并且這個“一定社會”在我們談論它之前就已經存在著,并不以人的思維與存在而轉移。盧卡奇認為這里就可以明確地揭示出,馬克思毫無疑問一定是將辯證法限制在人類歷史和社會領域中。然而在恩格斯那里,他卻是將辯證法總結為關于運動的最一般規(guī)律的科學,既揭示著外部世界的運動規(guī)律又揭示著人類思維運動的規(guī)律,并且這兩種規(guī)律本質上是同一的[3],這個“外部世界”不僅包括人類社會(人化自然),還包括自然界,恩格斯堅持辯證法不僅僅存在于社會歷史領域,更存在于自然領域,并且自然界中辯證法規(guī)律,在人產生以前就已經存在,更不會因為人的產生而有著任何的改變。在恩格斯那里,這樣就為唯物主義辯證法找到了堅實的基礎。盧卡奇就強烈譴責恩格斯對辯證法形成的一系列認識和看法,認為辯證法在恩格斯這樣的理解中,所帶來的失誤是不言而喻的,恩格斯錯誤地跟隨黑格爾將辯證法擴大到對自然的認識上來。而在我們對自然界的認識中并不存在“主、客體的相互作用、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等辯證法的決定因素”[2],自然界中無法包含辯證法運行的核心內涵。由此盧卡奇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馬克思那里,社會歷史領域是辯證法唯一存在的場所,而辯證法在恩格斯的理解下完全背離了馬克思為辯證法設立的真正立場,而將辯證法變成了一種自然本體論——從自然出發(fā),奉行以自然為中心的自然主義哲學路線。
另一方面,薩特關于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看法,在其著作《辯證理性批判》中就闡明了對這一理論批判的觀點與態(tài)度,他強調辯證法僅僅是一種“主客體的相互作用”,“主體性”具有唯一的屬人性,因此辯證法不可能存在于主體缺失的純粹的自然界中,辯證法的存在只能依存于人類的思維認識。薩特更進一步地指出了恩格斯所堅持的辯證法是缺失人性的辯證法,自然辯證法否定了人的獨特性和權威性,在宇宙辯證法中進行了對人的思維辯證法的消解,讓人成為了宇宙中一個普遍的存在物,降低了人之萬物之靈的地位[4]。在薩特看來,人是極為特殊的存在,擁有至高無上的尊嚴與價值,而自然存在的客觀規(guī)律使人的自由受阻以及人的超越能力要以客觀規(guī)律為基礎,讓他大為不滿。薩特認為辯證法只存在于人類社會中,自然界與人類社會本質上是不同的,更不需要在自然界中為辯證法尋找根基。自然辯證法不過是人為地將辯證法添加到自然界中去的,是一種形而上學的空想,無法找到一種能夠證明它存在的憑據(jù),進而主張用人學辯證法取代自然辯證法。盧卡奇與薩特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批判雖闡釋路徑有一定的差異,但二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反對恩格斯將辯證法建立在獨立于人類存在的純粹自然的現(xiàn)實基礎之上,他們一致認為,沒有人參與其中的純粹自然即自在的自然不具有辯證法,純粹自然中的運動路徑充滿了偶然性與不確定性。自然作為一種自在的存在,只有在人產生之后,即產生自我意識后才能對自然界的規(guī)律進行認識。
要回應盧卡奇和薩特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所作的批判,即對自然辯證法合理性作出辯護,最關鍵的問題就是回答:自然和人的實踐及生存意義是什么關系?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是什么關系,人能不能把握住和言說外在于人的自在自然?
首先,我們要明確的是“自然與人的實踐以及生存意義的關系問題”。在馬克思那里,人與自然實際上是一體的。人作為唯一的能動的主體,從來都不以僵死的物作為其存在的方式,而是以“對象化”和“自否定”為內在法則的辯證的現(xiàn)實存在,這樣人就必然要以不依賴人自身而存在的“它者”來建構自己,將人體之外的感性的自然界也吸納進自己以“實踐性”為根本特征的存在中。自在自然的先在性為人類實踐活動提供了現(xiàn)實前提,先于人存在的自在自然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必要條件,而人類的實踐活動又賦予自在自然現(xiàn)實的意義與存在價值。馬克思首先認為人從最開始就是自然界中的存在物[3],具有生命與能動性,而人的第一個對象就是可感知的自然界,只有以自然界為對象,人的特殊的本質性的力量才能得到客觀的實現(xiàn),“一個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沒有自己的自然界,……非對象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5]103,作為能動的自然存在物的人類在以自然界為對象的實踐活動中實現(xiàn)了最初的本質性力量的確證。在馬克思那里,人的本質與自然的本質具有同一性,明確表述為“自然界的人的本質”或“人的自然的本質”。因而,在實踐上,人類直接的生活資料首先來自于整個自然界中,再將自然界作為對象與工具來維持人的生命活動,也就是將自然對象化為人的無機的身體,馬克思認為人與自然之間的聯(lián)系不是一種外在聯(lián)系,而是一種內在性的交互聯(lián)系,進而才能將自然界作為人的無機身體和延長了的肢體,從而進行勞動活動,在《手稿》中就指出:“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驗槿耸亲匀唤绲囊徊糠帧盵5]104,不依賴于人而存在的自然界,只有通過實踐活動才能夠被納入到人的存在與發(fā)展的過程中。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知道,自然界與人通過實踐活動必然會取得“同一性”的結果,但是自然本身在直接形態(tài)并不能適用于人類的活動及其活動目的,在一定程度上二者的存在又是相互沖突的,實踐活動的主體(人)與實踐活動的對象(自然界)實際上是對立的兩極,自然界所具有的客觀規(guī)律制約著人的實踐活動,甚至限制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另一方面人通過實踐活動認識自然界規(guī)律進而改造著客觀存在的自然界,使它越來越適合人類生存與發(fā)展。因而可以說,自然與人的關系是相互矛盾的,而“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是人類活動的基本結構”[6],合理地解決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也有助于解決人與其他存在之間的矛盾關系。而人與自然的這種現(xiàn)實的矛盾只能在人的實踐活動中去解決,在單純的理念思維分析中,得不出任何現(xiàn)實意義上的結果,康德意義上的綜合運動可以用來解釋實踐的本質,但是實踐并不是思維借助于單純的范疇從觀念上綜合感性的材料,本質上是在物質工具體系上實在的綜合外部感性的材料,但是實踐所體現(xiàn)出來的這種“綜合運動”并不僅僅是人對外部感性材料的改變,還包括客觀對象對人的改造,這一過程所體現(xiàn)出來的人與自然的矛盾關系,即對二者的哲學把握,只有被納入到“廣義實踐辯證法”中才能夠被認識,進而得到對二者矛盾的解決。
這種廣義實踐辯證法也被王南湜教授稱為“有限理性論的實踐辯證法”[6],它不是以單一視角或在單一理論之內完成對事物的把握,而是將所有可能的視角整合為一,它與理論哲學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它包容性的態(tài)度就是一種允許幾個或多個視角并存,并把相互之間具有競爭性的理論看作為以多樣的觀點透視的結果。這就避免了純粹思辨的辯證法從單一視角出發(fā)所造成的抽象性與片面性。但是這種通過實踐活動而得到擴展的視角不是變成了雙重或復合的視角,它仍然有著一種單一性的視角,只是這種視角是一種包容了多個視角的“融合性的視角”,相對立的視角進行著對話和沖突,進而融合成一個視角,并且這個視角并非任意形成,而是受人類實際生活境況的制約而成。并且在這單一視角所構成的理論體系中不存在自相矛盾的東西,并推動著理論體系的進展,同時它自身存在的有限性又并不是以超越有限追求永恒為目的,也就不存在妄圖在有限的體系中實現(xiàn)對無限事物完整的把握。在多樣性的理論視角下,推動的理論進展的過程,也可被看作一種辯證的過程。就避免了實用主義的辯證法或功利主義的辯證法“否定理論的相對獨立性”的傾向,避免“將理論上的確定性和實際上的確定性合二為一”,亦即避免將理論體系的變化完全歸結為實踐的變化,而否定了理論相對的穩(wěn)定性對人類的生活起規(guī)范的作用。廣義實踐辯證法否定理論是一種可以完全獨立于實踐的永恒的存在,但是又基于人類實踐活動所具有的超越性肯定理論活動的“相對獨立性”,特別是以自然科學為典范的理論活動,它幾乎支配著現(xiàn)代世界的各個方面。因而這種辯證法“它既包含了實用主義實踐哲學在實踐中的辯證法,又包含了實用主義所忽略了的理論之間以及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辯證法,因而便具有最為充實的具體性,似乎能夠……更為有效地實現(xiàn)對于事物的具體把握”[6]。在廣義的實踐辯證法中來把握人與自然的關系,對這種關系的建構更具復雜性與豐富性。它的總原則是從抽象的人的生存意義出發(fā),而最終通過綜合均衡而走向一種利于人的發(fā)展與自然發(fā)展具有綜合價值的實踐道路。將人的生存意義具體化到社會中,不同的社會條件下綜合的方式必定有所差異,即人與自然之間的那種均衡側重點可能有所不同。這樣一種辯證法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把握更是一種具體的把握,而非一般的抽象性,更好地解決了自然與人類社會之間的矛盾關系。
其次,需要回答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之間的相互關系,人能不能把握住和言說外在于人的自在自然?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可分為兩個層次來進行說明。從抽象層次與整體層次上來說。人直接打交道的是人化自然,人類通過感性實踐活動所把握的一切都具有屬人的性質,都被打上了人類的烙印,從這一點來說,神秘的自在自然確實是不可獲知和言說的;但是,即使看似自在的自然或純粹的自然界也是由人所感知和理解的,即總是有著最低限度的人化成分,存在著某種能被人化的“可能性”。通過實踐活動能夠確證出自在自然存在的現(xiàn)實意義,也就打破了自在自然相對于人和人化自然來說的那種虛無性。人在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中可以意識到自身實踐能力與實踐水平的限度,意識到實踐不能完全掌握現(xiàn)實世界,因此作為超出實踐能力限度之外的自在自然就被賦予了實際的意義,在人的意識里已經反思到了這個自在自然的存在,雖然目前沒有辦法認識,但是隨著實踐能力的提高與理論認識的增加,總有一天會被認識到。這樣一來,獨立于人之外的純粹客觀的自在自然永遠對人的認識留有一個缺口,而不是完全封閉。人的發(fā)展與社會的發(fā)展總是離不開對外的依賴性,而這種向外的依賴性的產生是以人的自我否定,即人暫時否定自己的主體性為前提,自身內部或社會內部已經無法找到解決矛盾的方法,只能尋求于現(xiàn)實外部世界。進而確證出了人化自然的構建與發(fā)展需要自身以外的基礎,即自在自然是人化自然的客觀前提。體現(xiàn)出的人類實踐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否定的功能,引出了第二層次上的新型關系。從具體層次上來說,實踐和意識可以實現(xiàn)自我約束,具體就表現(xiàn)在實踐活動與理論活動的關系上,進而構建了理性的實踐過程。這種理性的實踐活動,將勞動生產活動視為人的第一個歷史活動與基本活動,并認為理論活動從屬于人類的勞動活動。但是,這種人類的勞動活動又是承認與肯定理論活動所具有的那種相對的穩(wěn)定性。這種肯定也就是承認相對于個別具體的實踐活動,理論活動所具有的超越性質,但是理論活動所具有的這種超越性又不是抽象的,具有現(xiàn)實性,它超越的現(xiàn)實依據(jù)就來源于理論思維與工具性的生產勞動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與內在關系。這就意味著實踐勞動不僅發(fā)展著理論活動,同時理論活動也指導著具體的實踐活動。理論活動與實踐活動之間的那種必要的張力,就意味著二者對彼此的存在狀態(tài)進行著客觀及時的校正,從而避免了來自于理論上的獨斷性與單純的實踐活動所帶來的盲目性。因而,這種理性的實踐活動就是包含著主觀與客觀、理論與實踐的矛盾運動過程。以這樣的實踐活動作為認識自然界的媒介,能使人以相對客觀的方式觀察自然界,在具體的歷史的統(tǒng)一之下認識自然界的發(fā)展過程,揭示出自然界本身的規(guī)律。它的具體性主要體現(xiàn)在,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要結合一定時間、地點、具體條件等具體情況,即便對它形成的認識具有一定的超前性,也是基于實際的人類活動;另一方面,它的歷史性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事物的認識過程要同不斷發(fā)展和變化的社會歷史相符合,因此人才可能以相對客觀的方式觀察自然界。在理性的實踐活動中實現(xiàn)了具體的與歷史的統(tǒng)一,避免了思想落后于實際的錯誤和冒險主義的錯誤。因而,通過人理性的實踐活動,揭示出來的自然界規(guī)律是合理的,也是合法的。對于把握和認識自在自然的任務和工作,不是某一代人的工作,而是人類世世代代相互延續(xù)的任務,正如恩格斯所說的,世界上不存在不可知的事物,只存在還沒來得及認識的事物,而那些還沒來得及認識的自然界,對人來說,就是自在的自然界,它只是暫時的不可認識,但隨著科學技術和生產力的發(fā)展,早晚有一天會被認識并揭示出它合理合法的規(guī)律。
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一定存在自然辯證法,并且從始至終人類和人類社會都無法擺脫自然辯證規(guī)律的支配作用。但是,自然辯證法一定是包含在“廣義實踐辯證法”中。實踐顯得更基礎,是因為哲學是一種“反思的智慧”,追問的不是樸素的事實而是意義之所以可能的根據(jù)。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的提出,并不單單是對自然辯證規(guī)律的揭示,更是為實踐活動的反思性奠定理論基礎。在辯證法思想中,自然辯證法作為一種主觀的思維邏輯是不可能脫離實踐辯證法而存在,作為一種思維形式不能單獨起作用,它的形成與發(fā)展一定是以實踐辯證法為深層背景和基礎,這樣的關系似乎違背了先有自然界后有實踐和人的常識。但是,我們對自然辯證法與實踐辯證法之間的相互關系的理解,不能只停留在經驗常識的層面,而要上升到哲學理論層面,對于自然辯證法的主觀形式來說,它從來都不是自在存在的,而是人在實踐活動中所把握到的成果,正因為人的思維不僅具有從后思索的功能,哲學也是一種反思性的智慧,所以在這個把握自然界的過程中不僅形成和發(fā)展了主觀形式的自然辯證法,揭示出了客觀性的規(guī)律,也豐富了實踐辯證法的理論內涵與實際意義。盧卡奇與薩特的錯誤就在于將“自在自然與人化自然”二元對立,造成了擁有兩個“自然界”的錯誤認識,進而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提出批判,這恰恰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他們認為沒有人參與其中的自在自然是完全不能夠被認識,更不可能有辯證法的存在,辯證法只能存在于人類社會,辯證法不可能離開人類而存在。然而,他們的根本錯誤在于對“理論與實踐”關系上的誤讀,即沒有理解實踐與理論之間的相互關系,亦無法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實踐辯證法的真正內涵與意義。盡管他們二人都反對抽象思辨,追求現(xiàn)實的具體,然而他們在作理論探索時,依然無意識地走向了對理論全能和全知性的預設,企圖通過自身的理論來完整地把握住現(xiàn)實實踐,妄圖通過有限的理論活動構建出現(xiàn)實整體。而那些沒有人參與其中的自在自然,不過是雜亂的堆積,直接否定掉就行,最終也不過是走向了傳統(tǒng)的思辨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