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帥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計文君的大部分小說,從人物設置到情節(jié)安排,都與“鈞州”這一地理位置巧妙契合。更為重要的是,計文君小說中的“城市邊緣人”都是在“鈞州”生活,或由此出發(fā)、遠離,或從異鄉(xiāng)歸來……這些人物從“鈞州”出發(fā)到城市深造學習、謀求生活與追求理想,后來扮演著城市中產階級等角色,更多的成為知識分子、新媒體偶像、神級網紅、名媛或職場精英。這些人共同演繹著城市化進程中人與人、人與時代、人與家國之間難以調和的復雜關系,并且逐漸陷入徘徊、掙脫、逃離等不同的困境之中,最終發(fā)現(xiàn)無法突破困境,甚至困境與出口的終點也無處找尋。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城市邊緣人”的形象逐漸出現(xiàn)在當代文學的視野范疇中。前有路遙《人生》中的高加林、劉震云《一地雞毛》中的小林,現(xiàn)有計文君中篇小說《化城》中的醬紫、《無家別》中的史彥、《你我》中的周志偉……他們都來自小城,并期望能在大都市里開拓一片天地,其生命進程令讀者贊嘆、唏噓。
為了更好地界定“城市邊緣人”這一概念,首先需要簡要闡述何謂“邊緣人”。德國心理學家?guī)鞝柼亍だ諟剌^早提出這一概念:“‘邊緣人’(marginal man)是對兩個社會群體的參與都不完全、處于群體之間的人?!盵1]也就是說,當人從熟悉的環(huán)境到陌生的環(huán)境生活,他的存在是不穩(wěn)定的,通常缺乏安全感、歸屬感,并表現(xiàn)出比較嚴重的自卑感和恐懼情緒。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邊緣人”這一概念具有了不同的含義。一是“邊緣人”具有相對性。一部分是遠離主流文化、強勢群體的具有非主流文化、弱勢的群體,另一部分是具有城鄉(xiāng)地域差異的異鄉(xiāng)人。二是“邊緣人”具有流動性。也就是說,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轉變,他們的角色可能會有所改變。所以,“邊緣人”的存在是空間、地域、時代等多方面共同參照的,并且“邊緣人”的意義也不僅僅是客觀現(xiàn)實存在的“邊緣性”,有時也指一些人找不到生活的目標、人生的意義,進而對自身存在產生懷疑,在面對社會與人生時會產生一種封閉與孤獨感,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邊緣性”。
結合這些闡述,筆者所要論述的計文君筆下的“城市邊緣人”是指,一是從空間地理位置來看,這些“邊緣人”處于與大都市(主要指北京)相對的邊緣狀態(tài)。在城市化進程中,他們大都來自“鈞州”這個小城鎮(zhèn),如《你我》中扮演著“進城的高加林”角色的周志偉。二是從心理意義上來看,在面對城市主流文明時,“城市邊緣人”處于相對邊緣化的狀態(tài)。他們精明并懂得變通,表面生活優(yōu)渥鮮亮,但是,在面對并努力接受與融入雜亂無章的都市文明的時候,在處理紛繁交錯的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時代關系的時候,其精神狀態(tài)會經常處于焦慮、恐懼的境地。他們陷入困境時會懷念“鈞州”,并努力尋找自己的靈魂歸宿,如《無家別》中的史彥。但是,回過頭來看,現(xiàn)今的“鈞州”還是那個令人心安、能夠盛放一切的“容器之地”嗎?結果只能是“返鄉(xiāng)實驗”的失敗、原點的崩塌。
計文君曾經說過:“我從2000年開始寫小說,至今為止幾乎全部的作品,都與那個叫‘鈞州’的地方有關。”[2]30如《開片》《剔紅》《帥旦》《無家別》等中短篇小說中都明顯地出現(xiàn)了同一個地理位置——“鈞州”(現(xiàn)今河南禹州)。這個中原小城是計文君的文學之鄉(xiāng),是她盛放生命體驗的容器,寄托了作家獨特的思考,一定程度上具有某種象征意蘊。
小說是這樣描寫“鈞州”的:“西邊一馬平川,曾經沙白水清的鈞河從西關外流過,”[3]1東邊山不高,依著鳳翅山。這是“鈞州”20世紀80年代的概貌。而隨著經濟的發(fā)展,這個地方出現(xiàn)了新城區(qū),“剛蓋好的樓房外墻上都貼滿了雪白的窄瓷片,房檐則貼著深紅的瓷片?!盵3]117計文君筆下“城市邊緣人”的故事就是在這個古樸典雅又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小城展開。無數(shù)“城市邊緣人”從這里出發(fā),并始終對其魂牽夢繞。這群人身處時代漩渦之中,最初因盲目追求而離開“鈞州”,之后又因逃避現(xiàn)實而想念“鈞州”,過著一種“自定義”的、“越自由,越艱難”的人生?!敖K點在何處,匆匆不知歸處”,這大概是計文君筆下這類人的心聲。何處是終點?何處又是突破困境的出口?現(xiàn)在來看,答案在時代的變化中的確呈現(xiàn)出“不確定性”。
計文君用敏銳而細膩的文字書寫了一些“城市邊緣人”在當代物欲化的“圍城”中進退兩難的困境,隱喻了都市男女孤閉、漂浮的生活現(xiàn)狀和精神狀態(tài)。這些“城市邊緣人”大都處于城市的中產階層,表面光鮮亮麗,實則陷入了各種更深層次的困境。20世紀90年代之后,社會逐漸進入了轉型期。面對這樣的時代變化,知識分子一直在“遠方與故鄉(xiāng)”之間猶豫不決,日趨呈現(xiàn)敏感脆弱的一面。計文君于2010年和2013年發(fā)表的兩部中篇小說《你我》《無家別》,就真實地呈現(xiàn)了在城市化進程中,泅渡在此岸與彼岸間的“蘆葦”(知識分子史彥與周志偉)進退兩難的困境,顯露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在人物內心中的碰撞和震蕩。
計文君的中篇小說《無家別》,敘述了北京名校畢業(yè)、深得導師青睞的博士生史彥在生活中的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陷入了個人歸途困境的故事。從小說的題目中可以看出,其源于杜甫詩作《無家別》。因此,故事開頭就給讀者留下了“何謂無家別”的懸念。這種標題的設置在計文君小說中屢見不鮮,而《無家別》的標題設置,使得史彥作為“城市邊緣人”(這里主要指從北京退回到“鈞州”的知識分子)的形象更加立體:在北京時,他是“邊緣人”;回到“鈞州”,他依舊是“邊緣人”。同時,這也使得史彥的“家”有了不確定的含義:北京不是家,那最初的故鄉(xiāng)“鈞州”也不是家了嗎?
小說中,史彥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他擁有博士學歷并深得導師青睞,未來一片光明。但是,面臨畢業(yè)選擇時,他卻猶豫退卻了。母親的身體、妻子的希冀、家庭的未來,這些都需要他回到“鈞州”,但從心底層面,他沒有勇氣留在北京繼續(xù)學術深造,最終選擇了逃避。就像小說中他的內心獨白所說的:“說實話,我談不上有什么追求,不過是被老師的青睞蠱惑出了些許有所成就的欲望。此刻才知道,那原本是妄念。我在唏噓我的命運——唐僧取經一般艱難地走進了大雷音寺,身邊卻沒有可以賄賂迦葉助我走完最后幾步的紫金缽盂,我只能無能而返?!盵4]在現(xiàn)實面前,史彥沒有堅持下去的勇氣,唯一的選擇就是退縮。他更像是蘆葦,無依無靠,隨風飄蕩,最后被風一吹也就散了。
從史彥的逃避中可以看出:在現(xiàn)代社會復雜的內在動力推動下,史彥在城市中的欲望理想,只能原地崩塌。他只能選擇從北京退回“鈞州”,選擇“被打回原形”?;氐健扳x州”后,史彥依舊“一退再退”,最終發(fā)現(xiàn)并不存在可以安放自己“原形”的地方。在“鈞州”學院,他無法適應身邊的環(huán)境,經常困頓于與領導、同事、學生之間的關系中;面對父母的猝然離世、妻子的任性離婚,他常常無法抵抗虛無情緒的腐蝕;與曾經的朋友、戀人相處時,他依舊無法放下尊嚴,融入其中,仿佛自己是個完全的局外人。對“鈞州”的一切,讓他感到陌生與焦慮。但是,面對這些困境時,他并沒有選擇從心里確認自我并做出實質的改變,而是沿著曾經的路子繼續(xù)“逃離”——逃離學院、逃離親人、逃離與自己周遭的一切關系,并漸漸習慣了在“鈞州”“邊緣化”的處境。無止境,無終點,是他個人命運困境的無止境,也是他尋找出口的無終點。總體來說,這是一種失敗的“逃離北上廣”的實驗。從北京到“鈞州”,史彥的困境一直都在逐漸深化,最終演變成在城市化進程中“城市邊緣人”所陷入的個人歸途困境。
《你我》以知識分子周志偉的愛情婚姻生活為核心,講述了從“鈞州”到長沙讀書的“城市邊緣人”周志偉通過奮斗打拼最終在北京擁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但卻陷入了中心城市的階層困境的故事。相對于史彥面臨的從“鈞州”到北京的個人歸途困境,周志偉的社會階層困境主要表現(xiàn)在“貌合神離”的夫妻關系與“分裂矛盾”的生活方式上。小說開頭就點染了周志偉與城市妻子支瑾“禮貌”的關系狀態(tài):
電視信號突然斷了,一片冷漠沉悶的藍漆刷在熒屏上,支瑾抓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無意間一抬頭,正撞上周志偉的目光,夫妻倆笑了笑,突然降臨房間的安靜,成了他們需要解決的問題。[5]
正常的夫妻在同一個空間中不說話也不會尷尬,但是,從小說開頭的寥寥數(shù)語可以看出,周志偉和他的妻子在獨處時是如此的刻意與不自在,他們陷入了一種尷尬的關系與溝通困境,并且彼此默認著這種共處方式。這種“和平的”共處方式背后隱藏著的卻是“進城后的高加林”的自卑感與“家庭優(yōu)渥的城市女性”的優(yōu)越感。也正是這兩種差異性的生命體驗顯示出當代社會階層的某種病癥。周志偉自身在城市中的生活狀態(tài)也是極其矛盾和分裂。一個少年通過多年的努力,終于能夠躋身于自由繁華的都市,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的各種便利與輝煌?;蛟S是“城市邊緣人”自身的局限性,周志偉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排斥與不適,相反,對各種角色的融合度卻頗高。但是,他戲劇性地編造了自己的“初戀故事”,逢人就講,并時常沉浸在這種虛無的幻想與“精神勝利法”中。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初戀故事”是作為周志偉與故鄉(xiāng)之間的連線,意味著對傳統(tǒng)的回歸,始終發(fā)揮著質疑現(xiàn)實的功能。作為講述者本身,周志偉也保留著這種自我認同的不確定性,承受著這種病態(tài)的分裂。而這個故事的背后也隱含著某種合理性:周志偉有著與“進城后的高加林”一樣的自卑情結:別人毫無察覺的事情,可能就會對他造成刺激。這種負面情緒在無意識中反復沉淀,總得找個尋求宣泄的方式,所以周志偉選擇這種真實的或編造的故事來尋求心理平衡。
計文君通過對“城市邊緣人”周志偉婚姻生活與存在狀態(tài)的描寫,一定程度上保障了這不是一篇簡單的出軌小說,作者也并無意探討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社會學問題,而是顯示出“城市邊緣人”(這里主要指一些處于城市中層的知識分子)在當代所顯露的社會階層病癥。也正像孟繁華所說的:“當階層流動獲得合法性,內部的鄙視鏈也悄然形成,當代中國正在經受這兩條線索運行的結果。于是,每個人物的前史就與他們的現(xiàn)在與未來密切相關?!盵5]綜合前文對史彥個人歸途困境與周志偉社會層面困境的探討,換個角度來看,史彥、周志偉其實是已經高度城市化、現(xiàn)代化了的中年“高加林”。小說在他們身上衍生的更多是現(xiàn)在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孤立和隔膜,是來自“不可承受之輕”的生活的侵擾和吞噬。而這種侵擾和吞噬針對的是精神層面,而不是物質生活。
計文君在一次訪談中提到:“我更愿意我的人物在荒寒孤單中感受到溫暖與庇護,生命艱難,人性幽暗,人與人之間的‘知’與‘愛’,是一種選擇,是一種相信?!盵6]因此,她不僅以體恤的姿態(tài)正視并理解“城市邊緣人”的精神危機以及無奈痛苦,更試圖為他們尋找一切突圍困境的方法與途徑。
當《無家別》中的史彥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和艱辛時,計文君為他安排的出路往往是逃離,或者說是退守。只不過這不同于魯迅小說中的“離去—歸來—再離去”模式,計文君安排她筆下的人物是逃離陌生的他鄉(xiāng),退守到最后的故鄉(xiāng)。不知道是計文君的有意為之,還是無意間的巧合,“史彥”的名字恰巧是“實驗”的諧音,這也正預示著《無家別》做了一個“逃離北上廣”的實驗。史彥原本以為放棄在北京研究院工作的機會,回到“鈞州”學院教書,可以改變以往的精神狀態(tài),贏得尊重??墒巧钔褪侨狈騽⌒缘娜諒鸵蝗?,這種境遇不但未得到改變,反而使史彥一步步走進了“牢籠”?;氐侥感9ぷ?,史彥發(fā)現(xiàn)曾經的高中同學王啟如今變成了自己的領導,院里的同事也“戴著一副有色眼鏡”看待自己。這種可笑的境遇還體現(xiàn)在史彥的親情、愛情上——父母的猝然離世、妻子的任性離婚、曾經的戀人因為升職而放棄自己等。面臨這些困境,史彥依舊次次退卻。這種一退到底的姿態(tài)是自嘲也是嘲人。從史彥退回到故鄉(xiāng)之后發(fā)生的一系列荒誕色彩的事情來看,這種尋找困境的終點、困境的出路的嘗試,都是失敗的。
相比較史彥以逃離的方式作為尋找終點的嘗試,《你我》中周志偉則是通過講“初戀故事”來宣泄自卑情緒,尋找突破困境的出口。與期望相反的是,當周志偉熱心地將這個故事講述給妻子、情人、曖昧對象聽時,大家的反應只是唏噓與不理解,更多的則是帶著懷疑的目光審視“初戀故事”的真實性,猜忌他講述故事的目的性。進一步思考,周志偉作為“城市邊緣人”,在北京失去了本身的尊嚴,當存在意義不明、被孤立的時候就需要一種可以暫時出離現(xiàn)實、除慮息心的出口。而被講述的“初戀故事”就是這個出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故事作為周志偉與故鄉(xiāng)之間的連線,是他的心理寄托和向往。但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世俗化程度越來越深,對缺乏精神支柱的“邊緣人”來說,出離現(xiàn)實的方式不可過于“超脫現(xiàn)實”,否則,也就成了千回百轉的自我否定。很顯然,周志偉突破出口的方式就屬于隱形的自欺欺人,被人質疑又漫無邊際。誠然,他的找尋困境的出路也是失敗的。
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維與表達方式的形成,與其民族文化是密不可分的。細觀計文君的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回歸傳統(tǒng)的傾向,例如對古城“鈞州”、煎藥、烹茶、種花、養(yǎng)貓等富有寓意的詩意描寫。這種傾向使其在反思現(xiàn)存文化時會體現(xiàn)出一種猶豫與迷惘,更多地體現(xiàn)出一種“不確定性”的小說精神。反觀這種精神也會印證在她小說中“城市邊緣人”的最終歸屬問題上。
《無家別》最后的結局是史彥辭職離開了“鈞州”學院,回到最后的精神家園——花驛。其實他本想在退路中找到適合自己的終點與存在方式,但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快速發(fā)展,曾經的“桃花源”已經不再是他心中的模樣,而是被打造成了一座生態(tài)園?!赌阄摇分械闹苤緜プ詈笞鄙系囊管嚧┻^不知名的城市,也不知道去往何處。他沒有再去糾結自身該如何“安放”、如何在一切“無?!敝惺刈∽约旱摹俺!?,而是把自己以及未來投放在這個大氣磅礴、海納百川、寬容和諧的時代里,終點在哪無從得知。最終,他不自覺地墜入生活和歷史滾滾向前的車輪為他打造的無盡的困境??傮w來看,史彥和周志偉所尋求的終點就是沒有終點。在時代的暗涌中,其結局更籠罩著一種“不確定性”。而不論是在“鈞州”還是在大城市,他們都成為真正的“邊緣人”。
計文君以清醒的筆調呈現(xiàn)了“城市邊緣人”的困境概貌。這類“邊緣人”在走向注定的失敗背后,隱含著更深刻的時代縮影。一方面,或許周志偉和史彥從“鈞州”出發(fā)時,并不清楚什么是自己所真正追求的,結果只能是在現(xiàn)實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退回到沒有終點的終點。而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墜落之際,其人生的皈依感與存在感也終將喪失。另一方面,通過史彥、周志偉找尋出口的失敗嘗試,計文君也在衍生出一種思考:面臨困境之時,盲目地逃回故鄉(xiāng)就能獲得身體和精神上的平衡?就能找到出路嗎?她在《經驗的容器》中暗示著一種理解:“如果無立足之地的失鄉(xiāng)已是命中注定,那么與其捧著千瘡百孔、無法盛放真實經驗的舊容器悲哀,不如索性撒手,在碎片中,我們將擁有一種不器之器,也未可知……”[2]303因此,通過對計文君筆下的“城市邊緣人”進行個案分析,將有助于加深讀者對其他同時代的作家,特別是河南籍作家此類創(chuàng)作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