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奧杰塔 文/傅小黛 編輯/王旭輝
雖然格麗克與鮑勃·迪倫屬于完全不同的路子,但她的獲獎也同樣備受爭議。在美國詩歌傳統(tǒng)中,格麗克和她持續(xù)了半個世紀多的創(chuàng)作居于怎樣的位置?她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歷史記憶對她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更直接的質疑是,諾貝爾文學獎為什么頒給了她?
露易絲·格麗克 攝影/ VCG
10月24日晚,世紀文景、刺魚書店、薈讀空間聯(lián)合主辦了“我為一種使命而生”露易絲·格麗克詩歌分享會,由世紀文景“沉默的經(jīng)典”叢書策劃編輯昆鳥主持,邀請露易絲·格麗克詩集譯者、詩人柳向陽與詩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家新一起就露易絲·格麗克及其詩歌展開討論。
1968 年,25 歲的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 ck)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頭生子》。詩歌評論家、哈佛大學英語系教授斯蒂芬·伯特(Stephen Burt)評價此時的格麗克“是羅伯特·洛威爾和希爾維亞·普拉斯的一個充滿焦慮的模仿者”。洛威爾(Robert Lowell,1917-1977)和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是美國“自白派”的代表詩人。1968 年格麗克出版詩集處女作時,洛威爾已經(jīng)名聲卓著。對于斯蒂芬·伯特“模仿者”的評價,格麗克中文詩集的譯者柳向陽則回應:“但我看到更明顯的是T.S.艾略特和葉芝的影子?!?/p>
格麗克的早期創(chuàng)作,被認為是“后自白派”,雖然后來被證明她的創(chuàng)作不僅于此。就在洛威爾出版“自白派”開山之作的1960 年,17 歲的格麗克因神經(jīng)性厭食癥而輟學,開始了長達七年的心理治療。這一人生經(jīng)歷,也在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所反映。對此,詩人王家新說:“格麗克有一種拒絕的藝術,就像她拒絕進食。我作為詩歌的同行,特別關注一個詩人的成長、成熟、變化、再成熟的過程,格麗克的創(chuàng)作向我顯示了這一點:從事了五十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她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格麗克詩作中文譯本
2020 年,這位美國當代女詩人成為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體系里,除了鮑勃g 迪倫,美國現(xiàn)代詩歌此前并無人獲獎(曾經(jīng)得獎的T.S.艾略特雖然生于美國,但得獎前早已移居英國)。對于美國詩人在諾獎評價體系中的位置,格麗克詩集的譯者柳向陽說:“美國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特別少,尤其是這幾十年,諾獎剛給過美國人鮑勃g 迪倫,再給一個美國人的概率是極低極低的。我沒有想到格麗克會得諾獎,不僅讓我吃驚,全世界都感覺很意外。”
王家新則認為:“美國現(xiàn)代詩歌的詩人此前沒有一個得諾獎,2016 年頒給音樂巨星鮑勃g 迪倫,那是一個笑話,雖然他歌詞寫得也不錯,諾獎評委會都成了追星族的感覺了。但這次給格麗克,還是給對了。此外,比起普拉斯、史蒂文斯,我覺得格麗克更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我一讀就感覺很親近,好像相識了多年。”
雖然格麗克與鮑勃g 迪倫屬于完全不同的路子,但她的獲獎也同樣備受爭議。在美國詩歌傳統(tǒng)中,格麗克和她持續(xù)了半個世紀多的創(chuàng)作居于怎樣的位置?她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歷史記憶對她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更直接的質疑是,諾貝爾文學獎為什么頒給了她?
第一次閱讀格麗克,她的兩行詩句刺痛了我:“我要告訴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頭”。2002 年,第一個在“詩生活”論壇貼出格麗克詩歌的是一位名為Nobody的人,第二位是現(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的詩人周瓚,第三位是翻譯了很多格麗克詩歌的詩人兼譯者金舟,此外還有一位名為“趙元”的。我首次貼格麗克的詩歌,是在2007 年初;后來,詩人舒丹丹也通過我聯(lián)系格麗克,譯有格麗克的詩歌。我遠遠不是第一個譯者,跟我們合作的范靜嘩水平也很高。我也跟好多人都說,畢竟不是我得諾獎,大家還是去讀格麗克的詩吧。
格麗克在早期是“后自白派”,但后來她的變化非常明顯,她是成長的詩人。自白派中幾個大將都是自殺的,就像毛毛蟲變蝴蝶的過程,能夠飛出一只蝴蝶是不容易的。格麗克青少年時期得過神經(jīng)性厭食癥,也叫彼得g 潘綜合征,從醫(yī)學上簡單來講,就是希望保留在性發(fā)育之前的少男少女形態(tài),比如,她有一種對性的排斥,在她的詩《美術館》里表現(xiàn)得非常清晰典型。“長久以來冬眠的愛,正在顯現(xiàn)自身”,“如此激情地抑制/意味著占有。他們幾乎不說話”。約翰·貝里曼、天才少女普拉斯、塞克斯頓這些明星一樣突然爆發(fā)的優(yōu)秀詩人穿過疾病荊棘的時候都倒下了。
格麗克的一個偉大之處,在于她像藝術家一樣,把雷鳴閃電變成了發(fā)電站,照亮大家了。在格麗克詩歌中的心理分析、幾十年間寫作變化中所發(fā)生的本質飛躍對我影響很深,我寫的《削橙子》就受到了她的影響。而且,她的詩集類似于一本小說,有非常清晰的結構。詩集《阿弗爾諾》整個的結構依賴于神話:珀爾塞福涅是農(nóng)業(yè)女神德墨忒爾的女兒,被冥王哈得斯劫持為妻,是一個暴力的“愛情”故事。在希臘神話中,有冥后珀爾塞福涅與維納斯爭奪阿多尼斯的故事,格麗克寫珀耳塞福涅時,把她跟自己塑造的人間少女形象混在一起,呈現(xiàn)了一個人不同的人格化身。
美國有一項歷史悠久、地位很高的年度詩歌獎“耶魯青年詩人獎”,專注于挖掘優(yōu)秀的年輕詩人,要求沒有出版過詩集的人寄送詩稿過去,一旦獲獎一舉成名,吉爾伯特(Jack Gilbert,1925-2012)、默溫(W. S. Merwin,生于1927)曾經(jīng)都是被這一獎項認可并挖掘。這么重要的獎項,評委就一個人,奧登(W. H. Auden,1907-1973)擔任過,格麗克也擔任過。由此可見,格麗克在美國詩歌界的影響力有多大。
關于猶太人身份的話題,我覺得猶太內(nèi)容出現(xiàn)在格麗克的詩里是不可避免的,她不是故意為之,而是一個基本的理解。格麗克的一個特點是不愿意多說,就只是詩,你就去看她的詩,就這么多東西,你愛怎么看就怎么看,隨便你怎么說,她不回應,就這么簡單。不要給她任何標簽,無論是把她早期歸為“后自白派”,還是后期把她歸到“新現(xiàn)實主義”,都是我們的想法,都是評論家的想法,她這些想法都沒有。
格麗克雖然是用英語寫作的美國詩人,但不要忘了她是來自奧匈帝國的猶太移民家庭。她的姓氏“Glück”帶有奧匈帝國的色彩,是“幸運”的意思——她不僅是幸運地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首先她是幸運地成為了一位真正的詩人。
美國人最早稱她是“后自白派”,“自白派”有普拉斯、羅伯特·洛威爾,英文是“Confessional poetry”,“confessional”一 詞 具 有西方宗教和文化的背景,源自于教堂、教會的懺悔,特別是教堂里面的懺悔屋或告解室?!白园着伞焙汀昂笞园着伞币谶@樣的背景下進行理解。中國也有“自白派”,郁達夫就是中國第一個“自白派”作家,他的《沉淪》受到日本“私小說”影響,也是一種和“confessional”有關的驚世駭俗的“懺白”。
格麗克拒絕進食的經(jīng)歷,讓我聯(lián)想到她會不會從小就是一個卡夫卡意義上的“饑餓藝術家”?她需要很長的時間克服神經(jīng)性厭食癥,她的創(chuàng)作就包含了自我治愈的過程。普拉斯、塞克斯頓(Anne Sexton 1928-1974)等很多詩人都有自殺沖動;普拉斯則更強烈,甚至有更多的女權色彩,更具有“原創(chuàng)性”。格麗克則有所不同,她是一個“派生的詩人”,從詩人中產(chǎn)生的詩人。但是,她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創(chuàng)作歷程,很多方面可以被看成這一派的杰出代言人。
從對神話的運用比較而言,格麗克的重寫跟普拉斯的使用有很大的區(qū)別。普拉斯使用了大量的古希臘神話和《圣經(jīng)》典故,如《拉撒路夫人》就是借助《圣經(jīng)》的典故表達她受男權社會深深的壓抑,塑造了一種非常強烈的復仇女神的形象:“我披著一頭紅發(fā)/從灰燼中升起/我吞食空氣/像吞食男人?!钡?,格麗克對神話的運用很不一樣,在《愛洛斯》中她完全重寫了古希臘神話。詩的結尾原文是“to be naked”,一個人在生活中經(jīng)歷這么多,然后認識愛、認識自己、認識自由,最終穿過這一切,獲得了她生命的意義。我非常認同這樣的詩,它帶有普遍性,不從女性的角度也能欣賞。
格麗克的個人經(jīng)歷,對她的寫作也非常重要。她的詩歌《傳奇》寫她的爺爺當年移民到紐約,“在寒冷的地下室卷雪茄”,雪茄不是一般的煙卷,看來她爺爺還是很有身份的人,詩中寫“港口的浪花”是怎樣變成他“臉上的淚水”,這一定是很艱難的。格麗克贊美爺爺有一種鉆石般的、任何力量也不可以磨滅的東西,格麗克也繼承了這種基因,因為她很硬,她的詩像多棱角鉆石一樣閃著冷光,具有永恒的質地,這是格麗克區(qū)別于其他女詩人的特質。
格麗克應該感謝她的爺爺,不然全家都成了奧斯維辛的灰燼。他們和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非常接近,都是有德語背景的原屬奧匈帝國的猶太家庭。區(qū)別在于,策蘭是大屠殺的見證者、幸存者和哀悼者,格麗克則生在美國。在詩《流放》中,格麗克既站在流亡者、異見者一邊,又保持獨立,沒有“裝作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他們”指被關在監(jiān)牢中的人)。她寧愿在小公寓里傾聽,就像一個人在博物館里察看自己的相機,“通過沉默表達她的承諾”,表達對社會和道德要求的承諾。她說“只有這樣的流放,其他都是自負”。所以,諾貝爾頒獎詞說她的詩有一種“austere beauty”,可以譯為質樸的、嚴酷的,甚至是禁欲的、嚴苛的意思。格麗克對自己有高度的道德要求,她的詩沒有直接地寫政治和社會的主題,都出自她個人的經(jīng)歷和視野,但折射出整個世界。
格麗克詩作 攝影/視覺中國
她的詩集《野鳶尾》,是格麗克有意創(chuàng)造的一個世界。這里面涉及一個猶太人的問題,她避免把自己身份化,也不去多談猶太人和猶太性,但《野鳶尾》都不隱晦地涉及到了。據(jù)說《野鳶尾》出來之后有一些教會人士給她寫信,認為她寫得太過分了,有點褻瀆的意思。猶太民族性格里是有一種同上帝爭吵、爭辯的特質。格麗克雖然沒有奧斯維辛的背景,但她也有點兒質疑她的神,她在爭辯。
格麗克得獎,令很多人驚訝。實際上,她在美國已是經(jīng)典詩人,經(jīng)過了美國詩歌半個世紀嚴格的檢驗。某種意義上,這次諾獎不僅頒給了格麗克,也頒給了美國現(xiàn)代詩歌,頒給了整個西方詩歌的文化傳統(tǒng)。我們需要把格麗克放在整個西方文學與文化的大背景下讀解。有人非要拿大詩人龐德、史蒂文斯、弗洛斯特來比,但諾獎是頒給活著的人。龐德也不在意這個玩意,你給他,他也不一定要;弗洛斯特也不一定要,總統(tǒng)請他吃飯,他說“為了吃一頓飯跑那么遠,不去”。
格麗克的詩歌世界很豐富,令人感到親近和認同,也有更多讓人震動、驚異和陌生的一面。我尤其喜歡她關于童年的詩,好像我們從小就在一塊的感覺:“童年時,我們一度注視這世界。/其余的是記憶?!弊园着?、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派別的標簽,放在她身上都非常勉強,比如她的詩集《新生》來自于但丁的傳統(tǒng),需要在更大的背景下讀解。她穿越這一切,完全忠實于自己。讀她的詩歌,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心智和想象力往往令人感到出其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