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道·舒爾
法國社會學家羅歇·凱盧瓦是《人、玩耍與游戲》一書的作者。他認為,我們可以借游戲一窺文化的基本特性。“要對一個文明加以診斷,可以從其中最流行的游戲入手?!彼?958年寫道。
凱盧瓦提出,要對文化進行診斷,可以從其游戲中以下四個元素的組合情況入手:競爭;幾率;模擬;眩暈(vertigo)。他聲稱,現(xiàn)代文化的突出特征是,在游戲領域,競爭和幾率之間的張力特別突出。前者主張堅定個人意志,后者則要求向幾率屈服。
1967年,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基于他對拉斯維加斯賭博現(xiàn)象的民族志研究,對美國的文化進行了診斷,而上述張力,正是這一診斷的核心。歐文·戈夫曼曾在拉斯維加斯做21點游戲的荷官,并最終被提拔為賭區(qū)經(jīng)理。戈夫曼認為賭博是一種“人格競賽”,在這種競賽中,玩家們能在面對偶然性時展現(xiàn)自己的勇敢、正直和從容。
在官僚科層體制日盛的現(xiàn)代社會,公民們早已失去了在公眾風險事件中展現(xiàn)自身人格的機會,而這種對于“行動”或說重要活動的生存式渴求,正好可以由賭博來滿足,因為賭博讓個體有機會體驗參與命運塑造的英雄式行為。
戈夫曼認為,賭博并不是要逃離日常生活,相反,它是一個模擬了“真實人生結構”的競技場,因此可以“讓(玩家)沉浸在人生的無限可能之中”。
與這一觀點一脈相承的,是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在1973年對巴厘島斗雞賭博的一個著名解釋。他認為這是一種“榮譽之戰(zhàn)”,這種賭博方式是對社會結構的模擬,將社會結構地位的運轉方式暴露無遺。他指出,這一活動乃是一種媒介,通過它,生活的集體存在主義戲劇得以彩排。
像凱盧瓦和戈夫曼一樣,格爾茨也強調斗雞中隨機性與競爭性之間的協(xié)同作用。他發(fā)現(xiàn),一場比賽的結果越難預測,比賽的參與者在金錢和感情上的投入度就越高,他們游戲的程度就越“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賽的意義遠遠超越了物質上的輸贏。
20世紀80年代開始,美國社會的機器賭博開始了戲劇性的翻盤,與戈夫曼研究的紙牌賭博及格爾茨的斗雞賭博不同,機器賭博缺乏符號學深度,它也沒有豐富的維度供研究者“深入”。相反,這種孤獨的、沉浸式的活動可以讓時間、空間、金錢、社會價值都暫時停止運轉,有時甚至可以模糊一個人本身的存在感。
“坐在機器前,你一切都可以忘記,甚至忘記自我?!币晃幻刑m德爾的電子技師這樣對我說。他聲稱賭博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樣,體現(xiàn)了一種空手套白狼的欲望,對他來說,賭博就是為了追求這個“空無”。像莫莉所說的一樣,重要的是留在迷境中,這樣“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文化歷史學家杰克遜·李爾斯在2003年出版了一本關于美國賭博文化的書《空手套白狼》,他在其中把賭博看作“通往更廣闊世界的一個入境口岸”。在其著作的開篇,他描繪了一群沉迷老虎機的賭博者,為了不打斷自己的游戲,連尿都直接撒在杯子里。
不過,對于李爾斯的后續(xù)分析,這些機器賭博者其實無足輕重。他的主要論證是,定義國家性格的,是“運氣文化”和“控制文化”之間的強烈張力。其中運氣文化的典型是投機的騙子,控制文化的典型則是擁護新教工作倫理的自律者。但在機器賭博者看來,他們賭博背后的動因既非運氣也非控制,也非二者間的張力;他們的目標不是贏,而是繼續(xù)玩下去。
莎倫原來是醫(yī)科背景,但我們見面時,她正在一家賭場當荷官。她告訴我,“繼續(xù)玩下去”的價值在于可以牽制住幾率:“很多人把賭博看成純粹的幾率,你不知道結果是什么。但玩賭博機時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么會贏,要么會輸。我不在乎贏錢還是輸錢,但有一點像契約一樣確定:每放一枚硬幣進去,我就能抓五張牌,就能按這些按鈕,就能繼續(xù)玩下去?!?/p>
老虎機毋寧說是一種可靠的機制,它保證了一個與“人類世界”絕緣的安全區(qū),而“人類世界”對她來說則是一個喜怒無常、時斷時續(xù)、缺乏安全感的地方。
機器賭博的持續(xù)性,某種意義上讓變幻莫測的世界暫時安穩(wěn),為她提供了難得的確定性,也就是一種像莫莉描述的“風暴眼”那樣的區(qū)域。一位機器賭博研究者寫道:“可以說,玩家們進入了一種懸置生命的狀態(tài)。”
這種由重復性過程的機械韻律造就的迷境,可以讓時間、空間和社會身份都進入暫停狀態(tài),似乎讓它并不適合做文化研究的對象。但我卻認為,這種迷境可以讓我們打開一扇窗戶,讓我們一窺當代美國生活中讓人飽受困擾的各種意外事件和焦慮,以及不同的人可能利用何種技術手段來應對這些意外和焦慮。
在波及面廣泛的不安全事件(包括全球變暖等環(huán)境災難、金融危機,以及動蕩的就業(yè)市場)中,技術扮演了關鍵角色。一些學者承認,在今天所謂的風險社會中蔓延的主觀不安全感源于“人造不確定性”,但很少有人研究我們如何用技術來制造上文中莎倫所說的“確定性”。
雖然機器賭博明顯包含著風險,而且是涉及金錢這一有重大社會經(jīng)濟價值的東西,但這一風險被限制在一個可靠的框架之內,讓賭博者可以找到一種自我平衡的模式,而這種平衡正成為日??萍冀换ブ械牡湫同F(xiàn)象。
我們正經(jīng)歷著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此時,人與機器的互動“越發(fā)親密,規(guī)模越來越大”,電腦、電子游戲、手機、iPod等科技產品成了每個人管理自己情緒狀態(tài)的工具,并且為我們在自己和世界的不確定性與憂慮之間制造了一個緩沖區(qū)。
雖然我們通常認為交互型消費電子設備可以為我們帶來更多選擇,彼此連接,創(chuàng)造了自我表達的新形式,但它們同樣可以幫我們減少選擇,斷開連接,疏離自我。探討賭癮者與老虎機之間的深切糾葛,不僅僅是對這種特定成癮現(xiàn)象的個案研究,它還提供了另一些線索,有助于理解我們在更廣闊的生活“迷境”里,面臨的困境、趨勢和挑戰(zhàn)。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歡迎各出版社薦書,責任編輯董可馨dkx@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