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朱曉光( 復旦大學王蘧常研究會理事)
“中夜不能寐,起讀《太史公書》,至《孟子傳贊》,撫然自語曰:‘利,誠亂之始也,上下交爭,國將奈何?’不覺涕泗交頤。無可告語,遂作此簡與弟,知老人心苦也?!边@是《蘧草法帖》中瑗仲老人寫給馮其庸先生的眾多信中的一封,我反復拜讀,亦不停感慨,想起今日今時之狀,每次讀來淚眼婆娑,良久未能平復。
老人的一生經(jīng)歷了最為動蕩的幾個時代,一路顛簸崎嶇,奔波不止,直至晚年亦多居病中。老人也多在書信里感慨“老不可醫(yī)”,可令我驚嘆的是,這與他晚年老樹枯藤、真元彌漫的書寫可謂天地之別。
六州鑄錯事全非,又報家鄉(xiāng)劫火飛。如鵲繞枝何處宿,似兒失乳向疇依。夢中燈火人無恙,淚底松楸望總違。二十四時腸百轉,幾回步月幾沾衣。
瑗仲老人寫這首《哭故鄉(xiāng)嘉興淪陷》詩時不滿40 歲,日寇鐵蹄下的故鄉(xiāng)海氛慘厲,生氣殆盡,壯年的瑗仲悲憤不已,幼始積學發(fā)諸筆端,字字句句皆是心憂天下、掛牽蒼生的家國情懷。
一首詩,一封信,如今跨越幾乎一個世紀,遠非文書藝事能盡述,尤其讓我們以書藝自居的后來者汗顏、沉思。
至于書法,瑗仲老人常言“自幼即篤嗜”,“篤”“嗜”二字,足見老人一生不懈的磨礪。《蘧草法帖》洋洋五百余通信,從1925年到1989 年六十五年間,書信往來者多為同道學人知己、學生和家人,這些極其珍貴的書牘以最日常、最樸素的方式呈現(xiàn)了瑗仲老人幾乎一生的書寫源流,尤其是支撐起他走向書寫巔峰的淵博學識和風骨。
瑗仲老人所處時代,北方尚碑余緒未斷,南方興帖流風漸起,尤其人文薈萃的海上,碑帖之爭此起彼伏,百花爭妍。老人卻一生都在章草領域獨持孤行、竭思幽宗,幾乎以一己之力扛起了現(xiàn)代章草書法的振興。晚年的書寫更是真力彌漫,燦爛天機?!掇静莘ㄌ分性S多首次面世的晚年書信,看似日常略不經(jīng)意的筆觸間,蕩漾著純真情懷,充盈著生機真元,猶如象王回旋、大智圓覺,一切玄微皆在平淡中綻放,天地山河為之鼓響。
瑗仲老人年輕時問學沈寐叟,時沈氏晚年,也是他人生的最后幾年。從腐朽昏暗的晚清到鼎力革新的民國,新舊政體交替對所有晚清遺老都是人生的一大轉折,即便是早已博古通今、聲名顯赫如一代大儒沈氏亦未能例外。尤其辛亥革命后沈氏抱著對時局幻想的破滅與遺憾,轉而一心投入書法,滿腹經(jīng)綸的積學和政治抱負失意反而成就了沈氏書法的高峰。沈寐叟幾乎一生都在為打破南北涇渭,力求碑帖融合而努力,尤其在章草領域,晚年幾進碑帖交融的理想境界,以其變態(tài)多姿、奇峭博麗的沈氏書風,一舉挽回了自宋元以降章草清麗媚巧的頹靡境地。
小沈寐叟50 歲的王瑗仲,正是風華正茂,遇上了古稀大成的老先生,自然如魚得水,如虎添翼。縱觀《蘧草法帖》中王瑗仲橫跨六十幾載的章草書風演變,可以看到沈氏晚年融碑帖于一體,極盡姿態(tài),奇古生拙的風格對王瑗仲早期書風的影響。但隨著歲月滄桑,學思砥礪,王瑗仲以金石奠基、碑帖融合為起點,展開了更為廣闊而深邃的追溯,逐漸指向秦漢高古、鼎鐘蒼茫以及帛簡。到了晚年,更是出神入化,獨得渾厚古邁之境,用一生的探尋錘煉完美演繹出了沈氏示學年輕的王瑗仲以“毋走常蹊”的問學旨理。
如果說沈寐叟以跨越新舊兩代的特殊際遇,加之博古通今、滿腹經(jīng)綸的學問,冷靜全面的審視宋元以來的章草遷變與頹廢,融會金石碑帖,破除流風時弊的隔閡障礙,重建了章草的古雅奇麗,那么王瑗仲則以更為高遠的視野和膽魄,將章草的根脈回溯和植入了秦漢的高古蒼茫、魏晉的風流超逸,用鮮活的書寫將秦漢魏晉特有的氣息韻致融會貫通,力破門戶町畦,超越時流,真正意義上打通了古今,也造就了章草百年來的復興。唐代郭周藩《譚子池》詩中有云:“言訖辭沖虛,杳靄上玄微?!狈路鹁褪氰ブ倮先说膶懻?。
王蘧常 《秦史》手稿
難怪《蘧草法帖》出版之際,王興孫先生回憶父親時,以“真積力久,毋走常蹊”為題。寥寥八字,真是道盡了瑗仲老人一生的翰墨風流,也道盡了老人一生的學人模范。
斯人既去,風采猶存。
書法整體在當今面臨的形勢可謂嚴峻,尤其章草一域,歷來曲高和寡、艱深晦澀,如何更為深入地探究源頭,如何更加廣闊地拓展未來,是橫亙在我們面前的一座大山。
瑗仲老人以其獨持品格、淵深積學在章草領域達到了窮源通變的境界,為現(xiàn)當代書法章草的持續(xù)和拓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石,也因此啟迪了無數(shù)后學,成就了一批又一批時代的中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