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

眼前是墨跡未干的素色卡片，史鐵生《病隙碎筆》中的訴語在上面赫然醒目：“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這就是命運，任何人都是一樣，在這過程中我們遭遇痛苦、超越局限、從而感受幸福?！秉S色的太陽花圖案點綴在文字中，散發(fā)著明亮而溫暖的光芒，一如窗外冬日的暖陽。我滿含笑意地輕輕吹著，想讓墨跡快快變干，想快快送給那個遞紙條給我的小男孩。

他叫小雨。想起他，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瘦小的身子，蓬亂的頭發(fā)，躲閃的眼神，下課鈴剛響時怯懦遞過紙條不敢相視的表情。紙條上是他這一段時間來的心情抒發(fā)：有難過不安，有委屈要強，有自暴自棄，還有灰心迷?！粗f過紙條時不安的神情，我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微笑，便走下了講臺。

分秒必爭的初三日子里，課間十分鐘，是我跟孩子們親密接觸的教育時光。對于教師，平淡無奇的課間十分鐘，有時候會收獲燦爛溫情的笑臉，有時候會得到善解人意的饋贈，有時候也會成為無所事事的空白格，但是如若用心，不經(jīng)意間它會變成教育的美好時光。

“小豪，你去幫老師看看打印室的語文資料印好了沒，謝啦?！蔽页粋€剛將頭趴向桌上的男孩喊道，清脆的聲音如我所愿地驚擾了那一群群想要休憩的鳥兒。初三的課間，一下課，教室桌上孩子們便趴倒一片，剛剛生機勃發(fā)、茂盛無比的森林瞬間成為荒蕪沉寂的原野。也許是因為天氣漸冷不愿出門，也許是因為困極想要休息，大部分學生都選擇將頭埋在書里度過課間十分鐘。聽到我的聲音，小豪略帶不情愿地抬起頭，揉揉疲憊的眼睛，起身拉了同桌一起，磨磨蹭蹭地走向教室外。聽著走廊里漸漸響起兩人打鬧嬉笑的聲音，我暗暗舒了一口氣。

走過亦歌的身邊，輕輕拍拍她，看她泛紅的眼睛里滿是掩飾不住的淚水，假裝輕松地說：“辛苦一下，去給咱班講臺上的花澆點水。”腳步未曾停留，我便走了。我知道，接下來她可以理所當然地去洗手間里擦干淚水，調(diào)節(jié)情緒。

剛走進辦公室，一個小小的身影便緊跟著飄了過來，猜到是上節(jié)課讓我在課堂上雙手沾滿墨汁的知知同學，嘴角不由得輕輕上揚。那個小插曲又浮現(xiàn)在眼前：“同學們，來，注意這個字的寫法……”拿起板書筆，還未來得及書寫的雙手瞬間沾滿墨水，藍色的筆墨順著手指一直流到衣服上，全班學生看得目瞪口呆，而當天負責整理板書筆的知知更是滿臉通紅，窘迫不已，她囁嚅著想要解釋，又咬咬嘴唇，最終沒吭一聲。其他學生有的在幸災(zāi)樂禍，有的則緊張不已。我笑笑說：“今天的值日生肯定是怕李老師板書太多，筆墨不夠用，才如此用心灌墨水的吧？真好，你很貼心?！闭f著接過前排女生遞來的紙巾，我一邊擦拭身上的墨水，一邊看課堂里重新泛起快樂的氣泡。

“老師，謝謝?！睕]有多余的話語，小女生的眼里有晶晶亮的神采，恍惚間照亮了窗邊的花草，翠色綠蘿的小小影子在陽光下漸漸拉長，我似乎看到那每一片葉子正鄭重其事地記錄著時光的美好。教育是一種慢藝術(shù)，教育的時光亦是充滿等待的時光。很欣慰，有些等待其實并不漫長，一如她知曉我剛才的善意。

其實我等小雨的紙條等了很久。他最近一個月總是遲到，來校后作業(yè)一字未動，面對我一次次的詢問，他總能理直氣壯地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我始終靜靜地聽著，假裝不明白他這一段時間在家里的叛逆不羈，假裝不清楚他熬夜打游戲的荒唐墮落，假裝不知道他對爸媽生了二胎無法接受的抱怨哭訴，假裝相信他用心編造的一切美麗謊言。畢淑敏說：“我們的聲音柔和了，就更容易滲透到遼遠的空間；我們的目光柔和了，就更輕靈地卷起心扉的窗紗；我們的面龐柔和了，就更流暢地傳達溫暖的誠意；我們的身體柔和了，就更準確地表明與人平等的信念。”每一次靜靜聆聽的時候，我都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要相信柔和，相信時間，相信相信的力量。

其實我已經(jīng)注意到小豪特別困倦，剛才在課堂上幾次差點睡著，紅腫的眼睛和必須要用胳膊撐著才能抬起的頭都讓我心酸不已；其實我知道亦歌有心事，她在課堂上一直未敢把頭抬起，若有若無的淚痕在臉上淡淡地沉默著。

我多么希望小雨可以向我坦露心聲，可以肆意地哭鬧，大膽地抱怨，這樣我就可以不用顧忌他強烈的自尊心來幫他；我多么希望那個疲倦的小男孩可以在晚上早點入睡，不再熬夜學習，可是在我反復囑咐按時作息無效的時候，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讓他更加清醒；我知道流淚的亦歌昨天的檢測考試成績很差，跟她對自我的要求相差很遠，身為教師的媽媽對她的期待值有多高，可是當她不斷掩飾不想被大家看出來的時候，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給予她調(diào)節(jié)的空間……

綠蘿沐浴著陽光的笑意，我的思緒還在紛飛，小豪已經(jīng)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告訴我，打印室的老師問是不是我記錯了，并沒有送語文資料。我抱歉地握住了他的雙手：“是老師記錯了，還以為送過去了呢，讓你白跑了一趟?！彼麚u搖頭：“沒事，沒事的?！闭f完一溜煙地跑出去了。是的，孩子，我只是找個借口，讓你下樓穿過操場，在清新自然的空氣里找到另一個稍微清醒的自己。

不知道亦歌是否還在洗手間里，是否已經(jīng)撫平了不平靜心緒，我甚至忐忑她是否了解我的煞費苦心。但是我知道所有的花開自有它的花期，無論早晚，無論是否艷麗，總有自己綻放的婀娜多姿。

張文質(zhì)在《教育是慢的藝術(shù)》中寫道：“教育，作為一種慢的藝術(shù)，需要留足等待的空間和時間。”課間的短暫時光，你們已經(jīng)在我的心里漾起了一圈圈漣漪，讓我看到了等待的希望，看到了花開的模樣……

“同學們，上課了，趕快回到座位上去吧。”熟悉的上課廣播響起，我拿起墨跡已干的卡片，新的一節(jié)課開始了……

（作者單位：陜西省漢中市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王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