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年時的王陽明在“成圣之路”上下求索，“陷溺佛老”二十年之久。經(jīng)歷了“陽明洞證悟”，他開始認識到佛老之學違人情、遺物理的理論缺陷，對佛老之學產(chǎn)生了懷疑，從而轉(zhuǎn)向儒家思想探索成圣之法。但王陽明仍然對佛老“二氏之學”且信且疑，至“龍場徹悟”，方解決了對佛老之學的困惑，完成了從理本論到心本論的轉(zhuǎn)向，找到了一條完全內(nèi)求于心的成圣進路，實現(xiàn)了形上本體與形下日用的貫通，達到了在情感和倫理生活中超越的精神境界，這為他建立融合儒、釋、道三家學說的心學體系奠定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王陽明;陽明洞;佛老之學;龍場徹悟

中圖分類號：B24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6916（2021）07-0039-03

佛老之學是王陽明為學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他在探索過程中體會到佛老之學有會于心，遂誤認為佛老之學即是圣人之學，并認為“二氏之學比吾儒反覺捷徑”[1]，更加激起了他對佛老之學的興趣。后來經(jīng)過“陽明洞證悟”，王陽明發(fā)現(xiàn)佛老之學的理論缺陷，但仍然對其保有“依違往返，且信且疑”的態(tài)度。直到“龍場徹悟”，他才徹底解決佛老之學的疑問，堅定了儒學的信仰，創(chuàng)建了融合儒、釋、道為一體，具有陽明特色的心學體系。由此可見，“出入佛老”是王陽明學習成長中的重要歷程，而“陽明洞證悟”和“龍場徹悟”則是這一為學階段的兩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一、“陷溺佛老”：二十年的成圣探尋

青年時期的王陽明為學涉獵廣泛，但思想變化比較明顯，他的同道學友以及弟子均對其早年的為學經(jīng)歷和思想演變作過記載。湛甘泉為王陽明所作的墓志銘稱其“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2]1401，他的弟子錢緒山指出王陽明“出入于二氏”[2]1574，他的另一位高弟王龍溪也提到他“出入于佛、老者久之”[3]180。這些對王陽明早年為學經(jīng)歷的描述都提到了“二氏之學”（佛教、道教學說），而這一經(jīng)歷的探索與早年王陽明最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有關(guān)，即對“第一等事”的追求。

青年時期的王陽明生活在儒家文化氛圍濃厚的家庭之中，他很早就有了對“圣賢氣象”的追求。十一歲時王陽明就認識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2]1221認為“學以成圣”才是人們應(yīng)該有的追求。在十七歲的時候，他通過對書法的練習認識到“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2]1222，進一步確定了“圣人可學而至”，須要在自家身心上做功夫。在十八歲時，王陽明拜訪了婁一齋，一齋先生與他講到“宋儒格物之學”，并說“圣人必可學而至”，深得陽明之心[2]1223。這次拜訪對王陽明求道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第一等事“如何去學”“如何在心上做工夫”便成了早年王陽明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自此，王陽明便踏入了對圣人之路的追尋之中。

在成圣道路的追求上，青年時期的王陽明沉溺于佛老之學二十年之久。他回憶到：“某幼不問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盵2]1222又說：“守仁幼不知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盵2]233青年時期的王陽明為什么沉溺于“二氏之學”？林樂昌教授認為：“陽明早年雖然有‘出入二氏’的為學經(jīng)歷，但從未以二氏之學為‘正學’，也從未以‘成佛’‘成仙’，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王陽明自幼體弱多病，故曾經(jīng)耽迷于道教靜坐導引之術(shù)?！盵4]王陽明自己確實說過：“聞以多病之故，將從事于養(yǎng)生，區(qū)區(qū)往年蓋嘗弊力于此矣。后乃知其不必如是，始復一意于圣賢之學。大抵養(yǎng)德養(yǎng)身，只是一事?！盵2]187但是僅僅把沉迷于佛老之學僅作為養(yǎng)生的需要，顯然是片面的。筆者認為，王陽明早年誤入佛老之學除了有養(yǎng)生的考慮之外，還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

一是王陽明出于好奇的廣泛涉獵和探索。他自述，在很小的時候就蓄意學道，“仆誠生八歲而即好其說?！盵2]805在謁見一齋先生之前，王陽明喜任俠、逐胡兒騎射、修習坐忘之術(shù)，謁見一齋后感覺到“吾昔放逸，今知過矣”[2]1223，這些皆可視作王陽明未接觸儒學之前的廣泛涉獵和探索。但王陽明的父親是一位意志堅定的儒者，“于異道外術(shù)，一切奇詭之說，廓然皆無所入，”[2]1399王陽明身處在這樣的家庭之中，具有“狂者”氣象的他不免對異道學說有所好奇。

二是科舉考試落第挫敗的緩解。陳榮捷先生指出青年時期是王陽明“認真探尋和痛苦經(jīng)歷的時期”[5]15，而佛老之學具有排遣煩惱、平靜內(nèi)心的作用。二十二歲到二十七歲之間，王陽明兩次會試落第時愁苦郁悶的心情和求道過程中的屢遭挫敗，都可能促使他對靜坐工夫的練習。后來他謫至龍場，心情常有波動，這時仍用靜坐平息自己的煩惱：“坐久塵慮息，澹然與道謀。”[2]696

三是“求道”之路的困惑。這是王陽明出入佛老的主要原因。他“早歲業(yè)舉，溺志詞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于眾說之紛擾疲邇，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2]127。特別是兩次嘗試“格物之學”失敗，內(nèi)心與外物始終難以契合，他感覺自己沒有做圣賢的天分，偶然遇到道士談養(yǎng)生，所以產(chǎn)生了遺世入山之意[2]1224。所以說，王陽明沿程朱所說方法去追求成圣的屢次失敗是他沉溺于佛老之學的最主要原因。

二、陽明洞證悟：生存之路的選擇

王陽明沉溺于佛老二十年，三十一歲在陽明洞證悟，發(fā)現(xiàn)了佛老之學的理論缺陷，這無疑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要轉(zhuǎn)折。杜維明把陽明洞的經(jīng)歷作為陽明儒學定向的開端[5]79，某種意義上也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要抉擇。陽明洞的這段經(jīng)歷，佛老之學的哪些內(nèi)容使王陽明有會于心？他所悟的佛老缺陷是什么？其所證悟的結(jié)果對此后的龍場徹悟有什么影響？這些都值得我們認真梳理。

《王陽明年譜》記載了他在陽明洞修道的具體過程：“筑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shù)。久之，遂先知……眾驚異，以為得道?！盵2]1226可以看出，王陽明沉溺于佛老最主要的原因與他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有關(guān)，即一切探索只不過是為了尋找一個成圣之法。他在洞中修習導引術(shù)，已經(jīng)修煉到具有“先知”的能力，能預(yù)測到好友的來訪，眾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得道，實際上仍處在“術(shù)”的階段，后來王陽明覺得先知能力“簸弄精神”。佛老的靜坐工夫除了讓王陽明獲得了“先知”的能力，也讓他體驗到了佛老之學的高明境界，他自謂：“嘗于靜中內(nèi)照形軀如水晶宮，忘己忘物，忘天忘地，與空虛同體，光耀神奇、恍惚變幻，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盵6]1606這種神秘的體驗使王陽明認為“圣人之學在此”。后來他也說到：“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圣人只有毫厘之間。”[6]26指出佛老之學和圣人之學是非常相似的身心之學，因而會使人們?nèi)菀渍`認佛老之學為圣人之學，而佛老之學的神秘體驗也會使人們錯誤以為“比吾儒反覺徑捷”。

王陽明雖然感覺先知能力“簸弄精神”，但仍繼續(xù)追求佛老之學“道”的境界和神秘體驗，遂產(chǎn)生了“離世遠去”的念頭。王陽明面臨著“入世”與“出世”的生存抉擇，由于割舍不掉對祖母和父親的思念，他認識到了“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边@種原初的親情是天生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不可斷絕。同時，他也認識到佛老之學違人情、逆物理的理論缺陷：

問：“釋氏于世間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似未當理?！痹唬骸耙嘀皇且唤y(tǒng)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盵2]26

佛老之學與圣賢之學雖然都是身心之學，但是仍然區(qū)別。王陽明的學生張元沖在舟中便指出這一點：“二氏與圣人之學所差毫厘，謂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謬千里矣。”[2]1179其中的“私利”“私心”，便是要人們違背人倫、遺棄親情。王陽明認為“‘毀不滅性’，非圣人強制之也”[2]17，圣人不會強制人們毀滅自己的本性，這些感情是不可化除的、天生的、自然的。如果強制切斷這種感情，只為成就個人的一己之私，反而會陷入佛家所說的“我執(zhí)”。

王陽明在體會到“愛親本性”后，對自己證悟的結(jié)果做了檢證。他向一位靜坐三年的和尚以“愛親本性諭之”，和尚第二天便歸還家中[2]1226。王陽明喚醒這位僧人的方法正是他的切身感悟，他從佛老之學的思想內(nèi)部瓦解了人們對禪宗的終極信仰，也由此更加確信佛老之學的缺陷，這也促使了他向儒家思想的轉(zhuǎn)化。王陽明認識到成圣并不需要犧牲原初的親情，家庭中的親親之情不但不是成圣之路的阻礙，反而能促進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于是，他正視儒學的價值，轉(zhuǎn)向儒家思想內(nèi)部探索成圣之法，選擇了積極的“入世”。

總之，中年時期的王陽明通過“陽明洞證悟”的經(jīng)歷，認識到了佛老之學的理論缺陷，體會到人間關(guān)系的深刻意義，選擇儒學作為成圣之學，積極“入世”，開始了他探索成圣之路的新階段，為“龍場徹悟”奠定了基礎(chǔ)。

三、龍場徹悟：入世為圣的轉(zhuǎn)向

“陽明洞證悟”雖然使王陽明認識到佛老之學的理論缺陷，但他對佛老之學仍持有“依違往返，且信且疑”的態(tài)度，直到“龍場徹悟”，他才徹底解決佛老之學的困惑，完成了從理本論到心本論的轉(zhuǎn)向，找到了一條完全內(nèi)求于心的成圣進路，實現(xiàn)了形上本體與形下日用的貫通，在情感和倫理生活中實現(xiàn)了超越的精神境界，為他建立融合儒、釋、道三家學說的心學體系奠定了基礎(chǔ)。

“陽明洞證悟”后，丙寅（1506年）于湛甘泉定交。陳來先生認為丙寅（1506年）王陽明已經(jīng)完成“歸本儒學”的轉(zhuǎn)變，然而這一轉(zhuǎn)變并不是最值得注意的地方，“為宋儒格物之學”一直困擾著王陽明，直到龍場悟道時，他的學問宗旨始定，有了自己獨特的學術(shù)風格[7]299。筆者認為，除了“格物”的問題困擾著王陽明外，佛老之學對他的影響同樣重要。

“陽明洞證悟”是王陽明思想的一次質(zhì)的飛躍，但此證悟是與外界保持隔離后靜坐的結(jié)果，仍然是有所待的，“靜坐者必有所藉，境靜而信始靜”[7]740，一旦與外界環(huán)境相遇，這種寧靜就可能被打破，“譬如濁水初澄，濁根尚在，才遇風波，易于混淆”。因此，“陽明洞證悟”的結(jié)果并不徹底。王陽明深知，想要達到究竟之境界必須加以鍛煉，這樣才能實現(xiàn)觀念的轉(zhuǎn)變，達到徹悟。龍場的經(jīng)歷則為陽明徹悟提供了外在契機。

王陽明遭遇“下詔獄”“謫龍場”，歷經(jīng)百般捶打磨練。他在回顧這段經(jīng)歷時說：“往年區(qū)區(qū)謫官貴州，橫逆之加，無月無有。迄今思之，最是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之地。”[2]159他又用煉金的比喻說到：“譬之金之在冶，經(jīng)烈焰，受捶打，當此之時，為金者甚苦?！盵2]154可見在龍場時，生存環(huán)境惡劣，人與人之間無法溝通，王陽明面臨的考驗比在陽明洞所面臨的更大。“陽明洞證悟”后，他主動選擇了暫時的“入世”，而龍場的這段經(jīng)歷則是完全被迫切斷與外界的聯(lián)系。此時的王陽明看淡一切得失榮辱，“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2]1228這個問題既是他在“陽明洞證悟”后必然所面臨的一個問題，也是佛道的核心問題。王陽明認為真正的“圣賢”應(yīng)該超脫一切。因此，他立志化此生死一念，重新審視“圣賢的意義”。王陽明在石棺前反復地默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身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先賢如何應(yīng)對？如果說“陽明洞證悟”是通過“愛親本性”選擇了儒學，而這些問題必然會通過比親情關(guān)系更大的社會關(guān)系場景中的訓練才能解決。所以，杜維明把王陽明徹悟看作陽明洞提出的一個問題重新出現(xiàn)——在人際關(guān)系的場景中圣賢的意義[5]172-180。這次訓練則能進一步認識到佛老之學的理論缺陷，也就如王陽明后來所說：

彼釋氏之外人倫，遺物理，而墮于空寂者，固不得謂之明其心矣;若世儒之外務(wù)講求考索，而不知本諸其心者，其亦可以謂窮理乎？此區(qū)區(qū)之心，深欲就正于有道者[2]176。

王陽明這次徹底覺悟不僅僅是陽明學說的一次重要轉(zhuǎn)向，在思想史上也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

首先是在學理上，完成了從理本論到心本論的轉(zhuǎn)向。“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2]1228。王陽明認為佛老之學“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遺也”[2]245。世儒之學“外務(wù)講求考索，而不知本諸其心者”。所以，他遺棄了佛老之學，改變了朱子向外求理的“進學在致知”的進路，解決了長久不能融合的心與理的沖突和佛老之學的困擾，實現(xiàn)了心理內(nèi)外合一，具有陽明個性的心學正式確立。

其次是修養(yǎng)方法上，王陽明找到了一條完全內(nèi)求于心的成圣進路?！案裎镏Γ辉谏硇纳献?，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盵2]120王陽明認為，自我實現(xiàn)的真正途徑是在自己的身心之上做工夫，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成圣的理想。

最后是落實到現(xiàn)實生活中，王陽明認為佛老之學違人情、遺物理，自然“不可以為天下國家”[2]245。在他看來，真正的圣人之學是“行之于日用之間，而達之于國家天下之遠”[2]861，既不需要遺山遁世，也不需要出世修行，而是需要在倫理關(guān)系中履行社會義務(wù)中實現(xiàn)。這就實現(xiàn)了形上本體與形下日用的貫通，在情感和倫理生活中實現(xiàn)了超越的精神境界，體現(xiàn)了儒家學說“入世為圣”的重要特征[5]5。

總之，經(jīng)過“龍場徹悟”，王陽明找到了一條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確定不移的成圣方法和途徑，也深刻地意識到只有儒學才是“圣賢之學”，而“二氏之用，皆我之用”，這為陽明建立融合儒、釋、道三家學說的心學體系奠定了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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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杜國華（1996—），男，漢族，河南周口人，單位為渤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為宋明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