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董仲舒的名言“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韵乱牟辉僮⒚鳎侔喙獭稘h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原文“義”作“誼”,今改,下同。《董仲舒?zhèn)鳌匪小罢x”均讀為“義”,如“漸民以仁,摩民以誼”“夫仁誼禮知信五常之道”“萬民皆安仁樂誼”“故民曉于禮誼而恥犯其上”“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誼立禮以導之”“知仁誼,然后重禮節(jié)”“將欲興仁誼之休德”“仲舒以禮誼匡正”等,無一例外。成為儒家“義利之辨”的經(jīng)典性表述,朱熹將它鄭重其事地列入《白鹿洞書院揭示》(即教規(guī))[1]3587。然而近代以來,此語頗遭詬病,被認為不利于經(jīng)濟發(fā)展,有礙于現(xiàn)代化。其實這是對董仲舒思想的誤解,并不符合他的原意,也不符合孔子“義利之辨”思想的本意。本文為董仲舒“義不謀利”命題一辯,進而對儒家“義利之辨”思想加以正本清源,意在闡明:正確理解的“義利之辨”不僅是儒家的最高政治倫理原則,而且依然適用于現(xiàn)代性的社會。本文無意于全面評論董仲舒的整個思想體系(其中確有一些應予批判的內(nèi)容)②關于董仲舒的思想整體,參見黃玉順《董仲舒思想系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性還原——〈天人三策〉的政治哲學解讀》(《四川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第39-50頁)。,僅專論其“義利之辨”思想③鑒于《春秋繁露》的作者迄今并無定論,本文僅就《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匪d《天人三策》而論。。這是因為:這個問題不僅對于儒家來說意義特別重大,正如朱熹所說“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1]1082,而且對于一般政治哲學、當代社會現(xiàn)實來說也都具有重大意義。
人們對董仲舒“義不謀利”思想的誤解,根本上是由于忽視了他對于“義”與“利”分別歸屬的兩種不同主體所進行的嚴格分辨。董仲舒講“義利之辨”,首先基于這種主體分辨:“義”是特別針對君主、貴族和官吏等政治權(quán)力主體以及政治精英而言;而“利”則是針對民眾而言。這就是說,“義不謀利”并不是對民眾的要求,而只是對權(quán)力主體以及政治精英的要求。
首先要注意的是:董仲舒提出“夫仁人者,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乃是對江都王而言的。事實上,董仲舒講“義”與“利”的對立,總是基于兩種主體的對置,即“君”與“民”或“官”與“民”的對置。這種對置在他的論述中比比皆是。
董仲舒將民眾與君王作為對置的兩種主體,討論兩者之間的關系。他說:
《詩》云:“宜民宜人,受祿于天?!睘檎擞诿裾撸坍斒艿撚谔?,……延及群生也。
古以大治,……吏亡(無)奸邪,民亡(無)盜賊,囹圄空虛。
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萬民皆安仁樂義,各得其宜。
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
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統(tǒng)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
至于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天下秏亂,萬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從周。
紂尚在上,尊卑昏亂,百姓散亡。
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
今陛下貴為天子,……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
顯然,董仲舒將民眾的德行與福祉等一切都歸因于君王的善否。因此,他批評漢武帝:“今陛下并有天下,……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這無異于說,漢武帝作為君王,還沒有盡心,即沒有盡到對百姓的責任和義務。
董仲舒不僅將民眾與君王作為對置的兩種主體,而且將民眾與官吏作為對置的兩種主體,即官吏與君王同屬于一個權(quán)力主體群體,而與民眾相對置。例如,他說:
文王……師用賢圣,……受施兆民,天下歸之。
至秦則不然,……又好用憯酷之吏,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yè),群盜并起。
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義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shù)。
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zhí)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
今吏既亡(無)教訓于下,……暴虐百姓,與奸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且躁庩栧e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
這里,董仲舒是以理想化的古代官吏來反襯現(xiàn)實官吏的貪鄙給民眾帶來的苦難,最終仍然歸因于君王,這是對包括君主與官吏在內(nèi)的整個權(quán)力群體的批判。
我們由此不難理解,董仲舒所說的“正其義不謀其利”,其所“正”的對象首先是君王與官吏。他說:
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且躁庩栒{(diào)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nèi)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這里,董仲舒給出了“正其義”的對象序列:人君→百官→萬民。這使人想起孔子的話:“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2]2504“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薄安荒苷渖?,如正人何!”[2]2507孟子也講,所謂“正人心”[3]2715,首先是“格君心之非”,即“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3]2723,“其身正,而天下歸之”[3]2719。董仲舒乃指出:“爾好義,則民鄉(xiāng)(向)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p>
最重要的是,董仲舒指出:君主與官吏“正其義”所應有的宗旨,恰恰是要讓民眾能夠“謀其利”,即“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由此可見,“義”與“利”的對置,所對應的正是權(quán)力主體與民眾的對置。
這樣的兩種主體之間的分辨與對置,之所以具有現(xiàn)代性的意義,在于它與現(xiàn)代“政治國家-市民社會”結(jié)構(gòu)之間具有同構(gòu)性[4-6]。
在上述主體分辨的基礎上,董仲舒對“義”與“利”的歸屬加以明確劃界,即:“義”是權(quán)力的本質(zhì)特征,即“正其義”是權(quán)力主體的政治倫理義務①從社會正義論的角度看,漢語“義”與西語“justice”之間具有語義對應性。參見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綱要》(《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第32-42頁)。;而“利”則是民眾的本質(zhì)特征,即“謀其利”是民眾的生存發(fā)展權(quán)利。
董仲舒不僅講政治權(quán)力主體的“義不謀利”,而且將這種“義利之辨”提升到“天理”的高度。宋代程顥聲稱:“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盵7]但事實上,董仲舒早已談“天理”或“天之理”。當然,與程顥不同,董仲舒并不是將“天理”視為形上的本體本身,而是視為本體之“天”的意志的體現(xiàn)。這里涉及儒家兩種不同的超越觀念,即孔孟及董仲舒的神圣的“外在超越”與程顥及整個宋明理學的“內(nèi)在超越”,筆者已撰文加以討論,茲不贅述[8-9]。
董仲舒首先指出,現(xiàn)實政治之所以不善,是因為違背了“天之理”:“臣竊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以古準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與?有所詭于天之理與?”緊接著,他揭示了這個“天理”的內(nèi)涵: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于力,不動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yè),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
這里的關鍵詞,即“分予”。“天理”給出的這種“分予”,基本內(nèi)涵如下:
1)首先是主體之“分”(fēn,劃分),即:一方是君主、貴族和官吏等“受祿之家”,如他所提到的“天子”“大夫”等;另一方則是“民”,諸如農(nóng)工商等。
2)然后隨之各有其“所予”之“分”(fèn,本分),即:一方是“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得“與民爭業(yè)”“與民爭利”;另一方則是民眾“如之”,即如其本分而行之,諸如“食于力”(指務農(nóng))、“動于末”(指經(jīng)商),等等。否則,權(quán)力之家“已受大,又取小”,“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chǎn)業(yè),畜其積委,務此而亡(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寖以大窮”。
3)這種“分予”乃是“上天之理”:“所受大者,不得取小”。這里,董仲舒是為其政治倫理提供一個形上的根據(jù)。按此“分予”的本分,官“食祿”、民“樂業(yè)”,各得其宜,才能“與天同意”。
董仲舒關于“義利之辨”的這番綱領性的論述,乃是在漢武帝再三“逼問”之下,才在其《天人三策》的最后部分加以闡述的,乃是具有結(jié)論性的陳述。他將這個理念提升到“天理”的高度,稱之為“天之理”或“上天之理”,實際上是將其確定為權(quán)力主體應當恪守的政治倫理的最高原則。
關于儒家的“義利之辨”,包括董仲舒的“義不謀利”思想,必須明確的一點是:謀利乃是民眾的天然權(quán)利。“義不謀利”的要求并非針對民眾,而是針對權(quán)力主體。董仲舒指出:
夫皇皇求財利、??址T者,庶人之意也。
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
這里“水之走下”的說法,使人想起孟子關于人性的論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盵3]2748
當然,董仲舒并不是說“萬民之從利,如水之走下”就是人性之“善”。他說:
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zhì)也,情者人之欲也?;蜇不驂?,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生,故不齊也。……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
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jié)。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
由此可見,董仲舒的人性論并非先驗論、先天論,而是由先天的“質(zhì)樸”與后天的是否“教化”合成的,最終的“成性”是“治亂之所生”。這類似于王夫之的觀點:“性日生而日成。”[11]
不僅如此,在董仲舒看來,民眾諸如務農(nóng)、經(jīng)商之類的“謀利”,其實也是“受命于天”的“天地之性”,因而也是“可貴”的。他說:
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骞纫允持?,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yǎng)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p>
當然,這并不是說民眾可以只講“利”、不講“義”,而只是說:對于民眾來說,“謀利”盡管不是“正義”的充分條件,卻是必要條件。所以,董仲舒說:
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胖跽呙饔诖?,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義,節(jié)民以禮。
但是,無論如何教化,也不能悖逆民眾的“情性”,不能禁止民眾“謀利”,而只能因勢利導。這正是對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劉寶楠《論語正義》曾引焦循《雕苽樓文集》轉(zhuǎn)述孔子的思想“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此教必本于富,趨而之善”,也是這個意思[11]154-155。
關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邢昺解釋道:“民居五土,所利不同:山者利其禽獸,渚者利其漁鹽,中原利其五谷。人君因其所利,使各居其所安,不易其利,則是惠愛利民在政,且不費于財也?!盵2]2535劉寶楠引此語,并按云:“《左氏傳》云:‘上思利民,忠也?!裨谡撸陴B(yǎng)民,故當順民之性,使之各遂其生?!盵11]767
關于“此教必本于富,趨而之善”,原文為:“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唬骸雀灰樱趾渭友??’曰:‘教之?!盵2]2507劉寶楠《論語正義》引劉向《說苑·建本篇》:“子貢問為政??鬃釉唬骸恢<雀?,乃教之也?!盵11]529又引《孟子·梁惠王上》:“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趨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盵3]2672又引《荀子·大略》:“不富無以養(yǎng)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故家五畝宅,百畝田,務其業(yè)而勿奪其時,所以富之也;立大學,設庠序,修六禮,明十教,所以道之也?!对姟吩唬骸嬛持?,教之誨之。’王事具矣?!盵12]
無論是董仲舒講“天地之性”“受命于天”,還是荀子講“養(yǎng)民情”“理民性”,劉寶楠講“順民之性”,都是將民眾“謀利”歸于天性,是天然的權(quán)利。因此,“義不謀利”的政治倫理原則不適用于民眾,而僅僅適用于權(quán)力主體。
按照董仲舒所揭示的“分予”的“天理”,天子、貴族及官吏等權(quán)力主體的政治倫理原則就是“義不謀利”、不得“與民爭利”。這是他們的本分、義務,即“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董仲舒舉了正反兩個方面的例子。
1.正面的例子
武王行大義,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義之流。
公儀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
他總結(jié)道:“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義立禮以導之?!薄啊对姟吩疲骸嗣褚巳耍艿撚谔??!癁檎擞诿裾?,固當受祿于天。夫仁義禮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靈,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p>
董仲舒本人亦如此,“凡相兩國?!叭ノ粴w居,終不問家產(chǎn)業(yè),以修學著書為事”。這不禁令人想起孔子的話:“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毙蠒m解釋道:“子路以為,君子學,則祿在其中,不當有窮困。今乃窮困,故慍怒而見,問于夫子曰:‘君子豈亦如常人有窮困邪?’子曰……‘君子固亦有窮困時,但不如小人窮則濫溢為非。’”[2]2515關于“固窮”,朱熹《論語集注》兼存兩種解釋:一種與邢昺同,意為“固有窮時”;一種是程子說,意為“固守其窮”[13]161。在筆者看來,后者更符合孔子及董仲舒的思想,也就是“義不謀利”之意。
2.反面的例子
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于義而急于利,亡(無)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
秦繼其后,獨不能改,又益甚之?!瓧壘瓒Y義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為自恣茍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
至秦……趣(趨)利無恥,……賦斂亡(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yè),群盜并起。
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統(tǒng)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此災異所緣而起也。
董仲舒總結(jié)道:“爾好義,則民鄉(xiāng)(向)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薄啊兑住吩唬骸撉页?,致寇至?!塑囌?,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患禍必至也?!?/p>
這種政治倫理原則的現(xiàn)代性意義,在于它與現(xiàn)代政府的非生產(chǎn)性、非產(chǎn)業(yè)性是一致的,即絕不能“與民爭業(yè)”“與民爭利”。
人們對董仲舒“義不謀利”命題的誤解,不是沒來由的。事實上,孔子之后,儒家內(nèi)部就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這種誤解,從而偏離了孔子的思想。因此,董仲舒的“義不謀利”思想,實在有正本清源之功。
早在孟子那里,儒家“義利之辨”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變異與偏離?!睹献印芬粫?,開宗明義就講義利之辨,大致還是符合孔子本意的: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3]2665
朱熹指出:“此言求利之害,以明上文‘何必曰利’之意也?!薄按搜匀柿x未嘗不利,以明上文‘亦有仁義而已’之意也?!边@就是說,孟子實際上仍然是訴諸利害的。朱熹又引程子之說:“君子未嘗不欲利,但專以利為心則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嘗不利也。”[13]201然而他總結(jié)道:“此章言仁義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則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殉人欲,則求利未得而害已隨之。”[13]202這里應注意的是:朱熹置換了義利之辨的主體,即把特定性的、作為權(quán)力主體的“王”置換成了普遍性的、包括民眾在內(nèi)的“人”,這樣一來,民眾同樣應當“何必曰利”。其實,孟子乃是針對梁惠王即君主而言,并不是對民眾而言,本意是說:君王應當以義為利;仁義之外,無利可言。
當然,朱熹這樣的主體泛化的做法是有來歷的,孟子本人已有這種傾向。在上述對話中,他已經(jīng)將“庶人”與“王”“大夫”“士”相提并論,一律要求他們“仁義而已,何必曰利”,即已缺乏“義利之辨”的主體分辨。又如:
宋牼將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將何之?”曰:“吾聞秦楚構(gòu)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痹唬骸拜V也請無問其詳,愿聞其指,說之將何如?”曰:“我將言其不利也?!痹唬骸跋壬緞t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于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利也。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于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仁義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3]2756
本來,宋牼所游說的對象是君王,因此,孟子批評他不應該以“利”為名號,這是正確的。但孟子將這種政治倫理的主體加以泛化,推及君臣、父子、兄弟等所有人,這就不對了。我們這里不是說父子、兄弟之間應當“懷利以相接”,而是說“何必曰利”這樣的特別針對權(quán)力主體的政治倫理并不適用于民眾。且不說“利”與“義”之間并不總是互相沖突的,這樣要求所有人都不能言利,實際上往往成為權(quán)力主體借以壓制民眾正當利益追求的口實,乃至戴震所說的“以理殺人”[14]。然而“義利之辨”的這種變異在后來的儒學中愈演愈烈,“義不謀利”這種對權(quán)力主體的要求竟變成了對民眾的普遍要求。
事實上,孔子當初提出義利之辨的政治倫理,便有其清晰的主體劃界: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2]2472
這里所謂“君子”與“小人”并不是道德人格概念,而是身份地位概念:“君子”指“士”以上的貴族、官吏乃至君主①按照孟子的看法,不僅公卿大夫,天子也是一種“人爵”而已:“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孟子·萬章下》,見《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第2741頁),“小人”指“士”以下的民眾。
漢語“君子”概念,伴隨著中國社會的第一次大轉(zhuǎn)型即“周秦之變”而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由指社會地位而轉(zhuǎn)為指道德人格。古代《詩》《書》所謂“君子”皆指社會地位而言?!督裎纳袝?次提到“君子”,皆指國君:《酒誥》“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爾典聽朕教”[15]206、《召誥》“敢以王之讎民百君子,越友民,保受王威命明德”[15]213、《無逸》“君子所其無逸”[15]221、《秦誓》“惟截截善諞言,俾君子易辭”[15]256??追f達對《詩經(jīng)》的解釋,《國風·關雎》“君子好逑”[16]273指天子,《國風·汝墳》“未見君子”[16]282指大夫,《魯頌·有駜》“君子有谷”[16]610指國君僖公。特別是《國風·大東》“君子所履,小人所視”,將“君子”與“小人”對舉,孔穎達明確指出:“此言君子、小人,在位與民庶相對。”[16]460直到春秋時期,這種用法仍然存在,例如《左傳》襄公九年說:“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盵17]甚至戰(zhàn)國時期依然如此,例如《孟子·盡心下》“說大人,則藐之”,趙岐注:“大人,謂當時之尊貴者也?!盵3]2779蒙培元先生也指出:“這里所謂‘大人’,不是人格上的大人,而是統(tǒng)治者?!盵18]
在《論語》中,“君子”與“小人”有時指社會地位,有時則指道德人格,或者兩種用法兼有。具體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這句話,“君子”乃特指作為政治權(quán)力主體的卿大夫,劉寶楠《論語正義》指出:
包氏慎言《溫故錄》:“《大雅·瞻卬》:‘如賈三倍,君子是識。’《箋》云:‘賈物而有三倍之利者,小人所宜知也。君子知之,非其宜也??鬃釉唬骸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薄卑矗喝玎嵤险f,則《論語》此章,蓋為卿大夫之專利者而發(fā),君子、小人以位言。[11]154
劉寶楠接著指出:“皇侃《義疏》,與鄭《箋》意同。”再接著便引證了董仲舒《天人三策》的“義不謀利”之說;接著又引焦循之說:
“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君子喻于義”也;“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小人喻于利”也。惟小人喻于利,則治小人者必“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私瘫乇居诟?,趨而之善,“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儒者知義利之辨,而舍利不言,可以守己,而不可以治天下之小人。小人利而后可義,君子以利天下為義。[11]154-155
焦循之說,皆據(jù)孔孟:“恒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出自《孟子·梁惠王上》[3]2672;“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出自《論語·堯曰》[2]2535;“此教必本于富,趨而之善”出自《論語·子路》孔子論“庶、富、教”[2]2507,上文已有討論。
總之,“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確實是孔子對兩種不同主體的義務與權(quán)利的劃分,即“喻于義”是政治權(quán)力的責任與義務,而“喻于利”則是民眾的天性與權(quán)利。這正是董仲舒要求權(quán)力主體“義不謀利”的經(jīng)典依據(jù)。
綜上所述,董仲舒的“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常被誤解為對社會全體成員的普遍的道德要求,而事實上它是特別針對權(quán)力主體與政治精英階層的特定的政治倫理?!傲x”與“利”之間的對立,基于兩種主體——“君”與“民”或“官”與“民”之間的對置。這樣的對置意味著:謀利乃是民眾的天然權(quán)利,而權(quán)力謀利則是不義;為民謀利乃是權(quán)力的最高正義,而權(quán)力的最大不義則是與民爭利。因此,“義不謀利”作為儒家“義利之辨”的一種鮮明表達,乃是孔子所確立而董仲舒所堅持的一條最高政治倫理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