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桐

(湘潭大學 法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家事審判的對象是家事案件，與普通財產性案件不同，該類糾紛涉及身份關系、家庭倫理道德、親情和社會公益，背后往往潛藏著復雜的情感糾葛。身份關系是家事案件最核心的構成要素，家事案件基于身份關系的存在而產生，主要包括身份性爭議和以身份性爭議為基礎產生的財產性爭議。近年來，社會經濟高速發(fā)展，傳統(tǒng)婚姻家庭結構發(fā)生了重大變遷，新的利益關系、現(xiàn)代婚姻觀念對家事審判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期待。為公正、妥善解決家事案件，最高人民法院于2016年啟動全國范圍的家事審判改革。目前家事審判在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已經取得長足進展，各地試點法院結合實際情況和域外經驗積極探索符合本地司法特色的家事審判合議庭、家事法庭和家事少年審判庭(1)目前絕大多數(shù)試點法院建立專門家事審判機構，其中設置獨立家事審判庭的超過50%，少年家事法庭達到20%左右。參見杜萬華.論深化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J].中國應用法學,2018(2):1-9。例如:陜西省彬州市法院于2017年5月成立家事審判合議庭，并配備兩個員額法官團，實行“1法官+1助理+1書記員”模式，專門審理家事案件；重慶市梁平區(qū)法院于2016年9月成立家事審判庭，配備庭長、副庭長各一名，同時抽調兩名員額法官，按照11的比例組成4個專業(yè)審判團隊；上海市普陀區(qū)法院于2018年8月成立家事少年綜合審判庭，負責受理普陀、楊浦、嘉定、青浦4區(qū)未成年人刑事犯罪和普陀區(qū)所有家事案件。。不可否認的是，各地的探索實踐尚存在家事審判團隊專業(yè)化建設不夠、社會化力量動員機制不足等問題。一些國家為應對審理家事案件的特殊需求，早已設立了家事法庭或家事法院，目前已較為成熟(2)美國于1910年設立首個家事法庭，現(xiàn)今已有12個州建立家事法院，幾乎所有州都設立家事法庭；日本于1949年建立家事法院，分布范圍遍及全國，是目前擁有家事法院數(shù)量最多的國家；英國于1970年在高等法院內部設立家事法庭，并于2014年建立家事法院；澳大利亞于1976年建立聯(lián)邦家庭法院，其地位相當于聯(lián)邦法院的專門法院；德國于1976年在聯(lián)邦法院、州上訴法院、州法院及各地方法院內部普遍設置家事法庭。。從長遠來看，基于家事案件之獨特性及近年來家事審判的新情況，我國在司法改革進程中，有必要構建符合我國國情和實踐需要的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不斷推進家事審判專業(yè)化向深遠發(fā)展。

一、我國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的必要性

隨著社會變遷及傳統(tǒng)家庭結構解體，新型家事糾紛不斷涌現(xiàn)，家事案件化解難度不斷增大，“傳統(tǒng)審判方式在處理家事案件中的能力短板日益凸顯”[1]。當今兩大法系盡管法律傳統(tǒng)迥異，但是多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仍不謀而合地將家事訴訟作為民事訴訟的特殊領域予以區(qū)別對待，究其根源，乃“整個社會對家庭關系及家庭關系糾紛的特殊性的理性認知”[2]。為了應對紛繁復雜的家事紛爭、實現(xiàn)家事案件的妥善解決，適時構建符合實踐需求的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確有必要。

(一)家事案件獨特性的內在要求

1.家事案件基于身份關系而產生，具有公益性色彩

眾所周知，財產關系往往涉及個人私益，故而嚴格貫徹私法自治原則，國家一般不加以干預[3]。身份關系“系建立于男女間之婚姻及親屬間血統(tǒng)社會自然之事實關系”[4]，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家事案件的身份利益天生與家庭倫理秩序及社會道德規(guī)范息息相關。換而言之，家事案件看似純屬私人爭議，實質上已然與社會公共利益緊密相連，帶有鮮明的公益性，不容私人任意處置。據(jù)此，人身屬性應為家事案件最基礎與核心的構成要素，正是基于特定的親屬身份，當事人之間才產生了若干權利和義務[5]。進一步而言，家事案件不單單是某項財產或利益的爭奪，其審理結果和質量還牽涉當事人及家庭成員終身利益乃至幾代人的恩怨。由此，家事案件便不能簡單適用財產性案件的處理方式。

2.家事案件涉及非理性因素，很難對其做出涇渭分明之評判

表面上，家事案件牽涉財產分割、精神安慰費、撫育費等金錢支付請求，實質上卻是親屬間情感上的糾葛，夾雜諸多非理性因素[6]。不難理解，相較于普通民事審判，家事案件之處理更強調情感和人際關系的修復，即更注重裁判結果的實質正義。司法實踐中，法院在審理離婚訴訟時，會涉及夫妻身份關系的變更，還會牽涉夫妻共同財產、債務的認定和劃分，以及未成年子女利益保護等附帶事項。相形之下，未成年子女的心智和身體尚不成熟，未成年子女在家庭關系中處于弱勢地位，難以與父母進行平等對抗，而且未成年子女的心理創(chuàng)傷并不會因訴訟終結而消失，而是不斷滲入其成長過程中，故而未成年子女往往是夫妻關系破裂的最大受害者。因此，為實現(xiàn)未成年子女的最大化利益，家事審判應貫徹法官職權探知原則，合情合理地解決家事案件。

3.家事案件具有隱秘性，案件事實認定難度較大

家事案件主要發(fā)生在具有親屬身份和血緣關系的家庭成員之間，所涉事項多關系個人隱私，案外人通常難以知悉。因此，在家事案件爆發(fā)之前，基于親屬關系和情感信任，家庭成員一般不會有提前保留證據(jù)的想法。此外，基于家丑不外揚的傳統(tǒng)理念，案件審理過程中，知曉案情的家庭成員往往不愿意出庭作證，由此導致“清官難斷家務事”。在此種情形下，家庭成員一方為了滿足自身私利，很可能會唆使親屬作偽證，甚至偽造證據(jù)，模糊案件事實。顯然，在沒有真實可靠證據(jù)的情形下，待證事實陷入真?zhèn)尾幻鳡顟B(tài)，法官難以做出判斷。

一言以蔽之，基于家事案件的獨特性，應當為其構建相稱的審判機構和配套機制，唯有如此，方能更好地應對錯綜復雜的家事紛爭，維護家庭和諧安寧。

(二)家事案件不斷增多且日漸復雜的現(xiàn)實要求

1.家事案件數(shù)量龐大

家事案件作為民事案件的重要類型之一，在全國法院歷年收案中長期占據(jù)較大比重，尤其是近年來在立案登記制改革的影響下，法院受理的家事案件數(shù)量不斷增長。相關數(shù)據(jù)顯示，全國各級法院審結的一審婚姻家庭、繼承案件2016年為175.2萬件，2017年高達854.6萬件，分別約占一審民事案件總數(shù)的26%和27%(3)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官網，http://gongbao.court.gov.cn/Details/69d3772d9e94aae3ea2af3165322a1.html，2020年12月3日訪問。。誠然，家事案件數(shù)量的急劇增加引發(fā)新一輪家庭結構的變遷，不但對法院既有的人員、財政等司法資源帶來沉重負擔，而且因為家事案件與普通民事案件在性質與需求上存在顯著差異，較難用傳統(tǒng)審判方式妥善解決，因而給法院帶來重大的挑戰(zhàn)[7]。

2.家事案件日趨復雜化

首先，家事案件內容日益繁復。目前離婚訴訟牽涉夫妻財產分割的類型，除以往的金錢、不動產外，還會涉及股權、債權及知識產權等。特別是涉及家族企業(yè)的離婚案件，因掌權者大都是親朋好友，一旦處理不好，不僅影響家庭成員的人際關系，而且會損及企業(yè)的生產和經營，給國家和社會帶來消極影響[8]。其次，家事案件類型日益增多。過去家事案件主要是離婚訴訟及其附帶案件，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新型家事案件大量涌現(xiàn)，如虛假離婚案件、同居析產案件、胚胎繼承案件等。不僅如此，家事案件也日益復雜和多元，家事訴訟與非訟事件不再是涇渭分明、截然兩分的態(tài)勢，而是呈現(xiàn)一定的交叉與融合，傳統(tǒng)程序二元分離論遭到學者的質疑[9]。域外有些國家為了解決此難題，采取單獨立法方式加以處理。譬如，德國于2008年頒布《家事事件和非訟事件程序法》，對家事案件全面實行非訟化處理。

(三)解決傳統(tǒng)審判方式處理家事案件能力短板的策略考量

傳統(tǒng)民事審判方式主要通過當事人之間的平等對抗來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進而實現(xiàn)法律的公平和正義。家事案件牽涉親情、愛情等非理性因素，對抗與判定式的程序構造過于注重當事人之對立，其不僅難以維護當事人之間的關系，甚至會激化矛盾，產生更嚴重的后果。家事案件大多是婚姻家庭矛盾日積月累的結果，家庭成員之間缺乏規(guī)則意識，其在法庭上所做的陳述時常缺乏證據(jù)支撐[10]。也就是說，與財產性案件相比，家事案件當事人在證據(jù)收集過程中會面臨更多的困難和挑戰(zhàn)。然而，我國家事訴訟長期套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的程序規(guī)定，適用“誰主張誰舉證”的證明分配規(guī)則，法官職權干預程度不高。

如今，隨著時代進步，家事案件復雜程度日益提高，傳統(tǒng)審判方式在處理家事案件中的局限性漸趨凸顯。究其根源，乃是我國沒有專門化家事審判機構，法官長期在普通民事審判庭中處理家事案件，深受傳統(tǒng)庭審方式的影響，容易忽略家事案件的特殊性。例如，在司法實踐中，家事案件常被視為“小打小鬧”的瑣細爭議，很多法官不愿意主動審理家事案件，甚至認為成為家事法官會阻礙自身的長遠發(fā)展[11]。

構建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可有效解決此問題。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作為管轄家事案件的特殊審判組織，其主旨就是采用契合家事案件特質的審判理念和方式，最大限度地調整、修復破損的人際關系，從而維護家庭和諧。就此而言，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可以為迅速、妥適解決家事案件提供有力保障。

二、我國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的實踐探索與問題

自家事審判改革試點以來，各地試點法院為構建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進行了諸多探索，取得了顯著成效，但也暴露出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我國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之實踐探索

1.創(chuàng)建專業(yè)化家事審判團隊

專業(yè)化家事審判團隊是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的基礎和保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改革試點期間，各地試點法院積極推進家事審判隊伍專業(yè)化、職業(yè)化和規(guī)范化建設，不僅重視法官的專業(yè)化水平，而且注重其在實踐經驗、業(yè)務能力等方面的綜合素養(yǎng)。例如，德州市武城縣人民法院組建“1+1+1+N”模式(4)“1+1+1+N”模式指一名家事法官、一名法官助理、一名書記員和多名家事審判輔助人員。的家事審判團隊，篩選審判經驗豐富、善于做調解工作的資深法官擔任團隊負責人，并配備較為專業(yè)的家事審判輔助人員。女性更具親和力和耐心，所以許多試點法院還要求家事審判隊伍中必須具有一定數(shù)量的女性法官。又如，安徽省試點法院規(guī)定，家事法官應相對固定，其中女性法官的數(shù)量不低于50%[12]。此外，有的試點法院還要求承辦家事案件的法官必須已婚。譬如：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規(guī)定，家事審判合議庭中的法官年齡應在40歲以上，且已婚、孕育子女；商丘市寧陵縣人民法院則規(guī)定，未婚和年齡在35歲以下法官不得擔任家事審判庭的法官。

2.完善家事審判硬件設施

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試行中，硬件配套設施的完備、外部環(huán)境的營造亦十分重要。當前，各高級人民法院和試點法院紛紛加大人、財、物的投入力度，82%的試點法院擴建、增設了契合家事審判特點的配套設施，為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改革提供了充足的物質保障[13]。例如：深圳市寶安區(qū)人民法院創(chuàng)建家事訴訟服務中心，內設現(xiàn)代化圓桌審判庭、專業(yè)調解室、單面鏡觀察室、心理疏導室、社工工作室、調查室等功能室及審判工作人員辦公室，并對功能室進行了“家居式”的裝修布置；重慶市梁平區(qū)人民法院改造家事審判場所的設置，將對抗制審判布局變更為圓桌式法庭模式，通過設置家事調解室、心理疏導室、未成年人看護室及家事審判文化墻等來弱化傳統(tǒng)審判場所的莊嚴肅穆氣氛；泉州市鯉城區(qū)人民法院打造“親和睦誠”家事法庭文化長廊和供孩童放松娛樂的親子活動區(qū)，以此達到緩解當事人緊張情緒、喚醒親情之目的?？偠灾?，配置符合家事審判特點的硬件設施，能夠深度展現(xiàn)家事審判獨有的柔性與溫情，彰顯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的社會性質，有利于促進改革試點工作的順利推進。

3.積極吸收社會力量參與審判

婚姻家庭關系雖屬私法調整，卻是私法中最具鮮明公益性的部分，因為婚姻家庭不僅是個人生活的歸屬和屏障，而且擔負著未成年人初步社會化的重任[14]。從本質上講，法院社會性職能的實現(xiàn)必須與政府及相關職能部門、社會組織協(xié)調配合，形成法院與社會力量相結合的家事審判多元化解機制。事實上，除家事法官以外，各地試點法院也非常重視家事審判輔助團隊的建設。例如：寧波市海曙區(qū)人民法院借助婚姻家庭服務中心、社區(qū)等社會調解資源開展聯(lián)合調解，與海曙區(qū)關工委、寧大律風公益社團合作，從中選取合適人員作為家事調查官，在家事案件中開展社會調查和判后回訪；溫嶺市人民法院則從婦聯(lián)、關工委、老年委、醫(yī)療衛(wèi)生機構、專業(yè)研究機構中選聘特邀調解員、家事調查員、心理咨詢師等參與家事審判，并聯(lián)合婦聯(lián)、司法局等創(chuàng)建“和合”家事調解室。還有的法院立足當?shù)貙嶋H，創(chuàng)建多渠道的家事審判輔助團隊，如重慶市梁平區(qū)人民法院與高校、司法局、婦聯(lián)、教委及鄉(xiāng)鎮(zhèn)(街道)開展合作，打造富有特色的家事審判咨詢隊伍、家事調解疏導隊伍和家事調查幫教隊伍。

(二)我國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探索中的問題和難點

1.家事審判團隊專業(yè)化建設不夠

家事審判改革試點工作啟動后，各地法院逐步加強家事審判機構及審判團隊的建設，然而制度規(guī)范定位的缺位導致家事審判團隊專業(yè)化建設不夠，在實踐中未發(fā)揮應有的作用。

首先，缺乏具體選任家事審判人員的制度規(guī)范。當前，各地試點法院積極選拔家事審判經驗豐富、協(xié)調能力強及綜合素質高的審判人員擔任家事法官，但由于民事與家事審判合一，大多數(shù)法院仍是零星、分散的探索。特別是在審判人員的選任標準上，各地法院對家事審判人員的年齡、工作經歷和社會經驗等缺乏統(tǒng)一規(guī)定，具體要求不一。長期以來，我國法官主要以法律專業(yè)知識作為遴選核心，法官的知識結構也主要圍繞審判實務構建，因而大多數(shù)法官的知識背景與各地法院家事審判人員的選任標準有一定差距。再者，受地域、經濟和文化的影響，各地法院的家事審判人員在專業(yè)知識、業(yè)務水平及綜合能力方面差異較大，其對于家事案件的認知也參差不齊。故此，在審判人員不愿意從事家事審判工作，甚至排斥家事審判團隊建設時，其遴選標準的合理性有待商榷。

其次，缺乏具體指導家事審判人員實務工作的制度規(guī)范。我國有關家事訴訟的立法還不完善，而《民事訴訟法》是以普通民商事案件為核心構建的，沒有充分考量家事案件的特殊性。換句話說，雖然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涉及婚姻家庭案件，但相關規(guī)定仍過于粗淺，無法為家事審判人員的實踐操作提供具體指引?！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進一步深化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深化家事審判改革意見》)規(guī)定，審理家事案件的法官除掌握法律知識以外，還應掌握一定的社會學、心理學和教育學知識。該規(guī)定比較籠統(tǒng)，沒有明確規(guī)定家事審判人員應當具備的道德品行、價值觀念及在案件審理中需秉持的基本原則。這樣一來，在制度層面上家事審判人員工作的規(guī)范性難以得到切實保障，不利于家事審判改革的貫徹落實。

2.配套體系支撐不足

本輪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改革是在最高人民法院動員下各地法院自行探索的改革，此種模式利于充分發(fā)揮不同試點法院的能動性，但由于高位階立法的缺失，配套體系支撐不足。

首先，法律依據(jù)供給不足。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改革包括審判機構及配套機制兩大方面。從理論上講，審判機構設置受《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組織法》(以下簡稱《人民法院組織法》)規(guī)制，配套機制則受《民事訴訟法》規(guī)制。實際上，《人民法院組織法》既沒有明確家事法院的地位，亦未規(guī)定基層人民法院是否有權根據(jù)實際情況成立家事審判庭或家事少年審判庭。如上所述，由于民事與家事審判合一的立法模式，“民事訴訟法目前并無一般民事案件和家事案件分治的程序化理念”[15]，對于家事案件的管轄、調解程度等內容均未作詳盡規(guī)定。本輪家事審判改革的上位法依據(jù)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開展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試點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家事審判改革意見》)和《深化家事審判改革意見》。很明顯，此依據(jù)并未獲得立法機關的正式授權，合法性不足。除此之外，現(xiàn)階段不少改革舉措已經突破上位法的界限，如試點法院引入的家事調查員、家事調解員等在《民事訴訟法》中均沒有相應的法律依據(jù)。

其次，社會聯(lián)動機制難以建立。隨著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改革的深入推進，社會專業(yè)力量的引入已經成為必然趨勢。家事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是一種需要調動全社會多方力量共同解決家事糾紛的機制，其建立離不開司法機關、公安、民政等職能部門的通力合作。實踐中，雖然各地試點法院對家事糾紛多元化解機制進行了積極探索，但仍有不少職能部門對家事審判改革缺乏了解，認為家事糾紛化解是法院的職責，因而參與積極性不高。另外，由于家事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法律依據(jù)缺失，其在貫徹落實中缺乏高位階法律支撐，各部門之間難以開展長期有效的合作。盡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進一步深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改革的意見》可為試點法院開展家事審判改革提供一定參考，但此意見畢竟不是法律，缺乏法律強制力。因此，審判實踐中，家事糾紛多元化解機制大多浮于表面，難以發(fā)揮其內在功效。

三、我國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的具體對策

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是一種理念，更是立法和司法層面的一項制度，對我國家事審判制度的發(fā)展和完善具有重大推動作用。在家事審判改革背景下，為了家事案件的妥善解決，我國應借鑒域外國家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的成熟經驗，構建符合自身特色的家事法庭制度。

(一)明確家事審判的基本原則

1.貫徹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

未成年人利益是一種身份性利益，蘊含鮮明的公益性，因為未成年人是國家不斷發(fā)展的源泉和寶貴財富，未成年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緊密相關[16]。因此，如何優(yōu)先、全面地保護未成年人利益，是此次家事審判改革的重要命題之一。在身份關系確認或形成訴訟中往往涉及未成年人利益，未成年子女因生理、心理尚未成熟，訴訟行為能力受限，難以充分表達內心真意，甚至淪為父母爭奪利益或互相推卸責任的對象，因而應當被給予額外的照顧和保護[17]。從比較法經驗來看，許多國家的家事訴訟程序立法普遍重視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德國《家事事件和非訟事件程序法》規(guī)定了未成年子女的優(yōu)先保護(5)德國《家事事件和非訟事件程序法》第155條第1款：涉及子女居住地、子女交往權或交付子女的親子事件，以及因危及子女福祉而啟動的程序，具有優(yōu)先地位，應當加快進行。。出于保護子女利益的需要，德國還建立了子女利益保護人制度(6)德國《家事事件和非訟事件程序法》第158條：在涉及未成年人身關系事件中，為維護子女利益而有必要時，法院應當為其選任一名合適的程序輔助人。，確保在離婚訴訟、監(jiān)護權訴訟、探望權訴訟等程序中實現(xiàn)未成年子女的最佳利益[18]。英國《家庭法》規(guī)定，當事人對其未成年子女未來生活的合理安排，是法院做出離婚判決的前提條件。鑒于此，我國可借鑒域外國家未成年人程序保障的立法經驗，在家事審判中貫徹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重塑父母離婚后與未成年子女的相處模式，保障未成年子女的健康成長。

2.適用職權探知原則

私權自治理念下，民事訴訟的調整對象基本上都是當事人可自由處分之私法上的權利或法律關系，法院不能對具體案件依職權啟動訴訟程序[19]。家事身份類案件處理情形卻大相徑庭，因為身份關系判決不是僅局限于雙方當事人，還會對未成年子女及案外人產生影響，若仍采用辯論主義，則有損訴訟公正。故而，此種情況下，法院不應受制于當事人之間的辯論，而應被賦予對案件事實職權探知及調查取證的責任[20]。家事財產類案件附屬于身份類案件，其爭議內容可視具體案情在尊重當事人處分權的基礎上適時采用辯論主義。此外，若案件涉及家庭暴力和未成年子女，為保護一方當事人或弱勢群體的利益，法院仍可適用職權探知原則，即可斟酌當事人未提出之事實，依職權調查收集證據(jù)。確切地講，家事財產類案件之審理方式采取協(xié)同主義。家事非訟案件大多牽涉未成年子女的利益，為實現(xiàn)未成年人利益的最大化，應貫徹職權探知原則。如此，家事審判應依案件類型塑造家事程序，即對辯論主義和處分權主義加以必要限制，適時采用職權探知原則，以契合家事案件的審理需要。

3.堅持統(tǒng)合處理原則

與普通民商事案件相比，家事案件涉及的對象無論是物、行為、非物質產品方面還是人身利益方面都存在復雜性和牽連性。家事案件往往發(fā)生在親屬之間，權利義務關系更加復雜，一旦處理不好，將會影響整個家庭甚至家族的人際關系。針對同一婚姻關系如果多次提起訴訟，此訴訟判決確定后，再提起彼訴訟，將會使有婚姻紛爭的家庭經常處于不安定狀態(tài)[21]。因此，基于家事案件的特殊性，有實行集中審理及全面解決的必要性。換而言之，家事審判中會出現(xiàn)在同一程序中同時處理性質不同的事項及交錯運用訴訟和非訟法理進行裁判的可能。事實上，數(shù)個家事案件一同系屬于法院時，許多國家的家事訴訟法均認可具有合并或統(tǒng)合處理的必要性。例如：德國于2008年制定《家事事件和非訟事件程序法》，將家事案件進行非訟化處理，以統(tǒng)合推進家事審判改革；日本《人事訴訟法》確立了請求合并管轄及關聯(lián)請求合并(7)日本《人事訴訟法》第5條：由數(shù)人或對數(shù)人提起的一個人事訴訟中，提出以數(shù)個身份關系的形成或者存否確認為目的的數(shù)個請求時，盡管存在前條規(guī)定，但依據(jù)同條規(guī)定就一個請求可向有管轄權的家庭法院提起訴訟。但是，僅限于《民事訴訟法》第38條前段規(guī)定的情形。日本《人事訴訟法》第17條第1款：人事訴訟請求與關于該請求原因之事實而發(fā)生的損害賠償請求，不論《民事訴訟法》第136條之規(guī)定，都可以在一個訴訟中提起。在這種情形下，對該人事訴訟請求具有管轄權的家庭法院可就該損害賠償請求進行自行審理，并做出裁判。。由此可見，家事案件需統(tǒng)合處理，家事審判中交錯運用訴訟與非訟法理已成為多數(shù)國家的共同做法?；诖?，我國家事審判可參考域外國家有益經驗，引入統(tǒng)合處理原則，以實現(xiàn)家事案件的妥適解決。

(二)構建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的具體設計

1.明確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之構建路徑

《家事審判改革意見》提出“少年審判與家事審判合并試點”和“少年審判與家事審判分頭試點”兩種模式。事實上，對于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的構建路徑，學界早有探討。有觀點[22]認為，應采取漸進式路徑，先在普通法院增設家事法庭，待時機成熟時再構建獨立的家事法院。也有觀點[23]認為，我國應實行同步式改革，即在人口集中和經濟發(fā)達的城市構建家事法院，并在其他未設置家事法院的地區(qū)設立家事法庭。有學者[24]認為，我國根本不具有構建家事法院的必要性，家事法庭的設立就足以解決所有問題。還有學者[25]認為，我國應致力于構建“咨商型”和“資源型”的家事法院，以實現(xiàn)家事法院的“管理型”功能。

綜上，從我國家事審判改革的實際情況來看，設立家事法庭應系最佳選擇。一方面，家事法庭作為普通法院的內設機構，其創(chuàng)立或廢止對既有審判機構的沖擊較?。涣硪环矫?，與家事法院相比較，設立家事法庭耗費的財政支出更少，且便于普及。需要注意的是，家事案件涉及家庭生活瑣事且數(shù)量龐大，家事法庭的設立應集中在基層和中級人民法院。一言以蔽之，我國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的設置，應以增設家事法庭的改革路徑為主，并在條件成熟的基礎上探索獨立家事法院的建立。

2.完善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相關法律

《深化家事審判改革意見》并未上升至立法層面，難以有效調動各方資源。因此，要深入推進我國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改革，就必須制定和完善相關法律。

首先，應該修訂《人民法院組織法》，對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的設置做出明確規(guī)定。目前有關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的立法規(guī)定較為粗淺，沒有對家事審判專門機構的設立做出具體規(guī)定。根據(jù)《人民法院組織法》第二十七條的規(guī)定，基層人民法院可以設立必要專業(yè)審判庭，但該法未明確人民法院是否可以直接設立家事審判庭或少年家事審判庭。家事審判團隊是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人民法院組織法》卻沒有相應的規(guī)定。《深化家事審判改革意見》對家事調查員、家事調解員等做了規(guī)定，但是該意見并非法律，合法性不足。高位階法律的修訂不僅能為家事審判改革提供立法依據(jù)，而且有助于統(tǒng)一和深化現(xiàn)有司法實踐。

其次，應該制定單獨的家事訴訟法，為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提供充足的立法支撐。我國家事訴訟主要適用《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而《民事訴訟法》是以財產性訴訟為基礎制定的，貫徹辯論主義和處分權主義，對身份關系爭議、家事調解等未做詳細規(guī)定。例如：《民事訴訟法》對管轄制度予以規(guī)定，但家事案件司法管轄處于缺失狀態(tài)；調解是審理家事案件的重要方式，但我國立法針對家事調解的規(guī)定寥寥無幾(8)《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條第二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四十五條第二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但不應久調不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民事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第十四條規(guī)定，下列民事案件，人民法院在開庭審理時應當現(xiàn)行調解：(一)婚姻家庭糾紛和繼承糾紛……。這樣一來，家事案件慣用《民事訴訟法》及相關規(guī)定，可能無法滿足家事審判工作的特殊需要。就域外國家考察而言，采用單獨立法推進家事審判改革已成為多數(shù)國家的普遍做法。例如日本分別于1898年、1949年頒布了《人事訴訟程序法》和《家事審判法》，2003年將前者修訂為《人事訴訟法》，2011年將后者修訂為《家事事件程序法》。德國于2008年頒行《家事事件和非訟事件程序法》，將家事事件全部歸入非訟程序法的調整范圍。鑒于此，我國有必要借鑒域外國家的先進立法經驗，盡快制定家事訴訟法。

3.強化社會力量參與家事審判

近年來，離婚率逐年上升、家事案件數(shù)量不斷增多，這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更何況，法的作用范圍是有限的，無法調整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再者，家事案件獨特性顯著，對于具有親屬關系的當事人而言，獲得一紙裁判文書并不意味著糾紛的徹底化解。因此，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改革應綜合運用多方資源，吸收社會專業(yè)力量參與，發(fā)揮整體合力。

首先，健全聯(lián)動協(xié)作機制。總體上看，各地法院的家事調解員、心理疏導員等審判輔助人員主要來自婦聯(lián)、民政及社區(qū)機構。進一步來說，各地試點法院僅與前述少數(shù)部門存在合作，而與公安、檢察院、司法局等部門的合作機制尚不完善，實質化協(xié)作探索路徑較少。對此，試點法院今后需進一步加強與職能部門的多方合作，充分利用家事審判改革聯(lián)席會議制度的平臺，構建實質化、長久性的多方協(xié)作聯(lián)動治理模式。與此同時，逐步加大財政資源的投入，為法院引入社會力量提供充足的物質保障。

其次，完善社會專業(yè)力量的引入標準。雖然《深化家事審判改革意見》對家事調解和家事調查做了規(guī)定，但是仍未明確家事調解員和家事調查員的具體選任標準，難以滿足司法實踐的需求。因此，有必要細化社會專業(yè)力量的引入標準，使其合理化。具體來講，一是專業(yè)背景。家事調查員、家事調解員應具有一定的法學、社會學等知識，心理咨詢師則要具備相應的心理學從業(yè)資質和本科學歷。二是生活背景。家事案件往往源于情感糾葛和家庭生活瑣事，具有一定的復雜性和牽連性，故需要年齡較大、性格和善及富有耐心的輔助人員。反過來說，若家事審判輔助人員年齡過小，其在社會生活閱歷和實踐經驗方面必定存在欠缺，難以充分理解家事糾紛的內涵?；诖?，家事審判輔助人員的選任應以年齡40歲以上且孕育子女的資深人員為主。

四、結語

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改革是家事審判改革中最典型的變革，自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啟動家事審判改革試點以來，各地試點法院圍繞家事審判專門機構的構建進行了系列探索實踐并取得一定成效，但各地的探索實踐仍面臨諸多問題和難點?；诖?，結合家事審判改革的實際情況并借鑒域外國家的成功經驗，我國家事審判機構專門化的完善應定位于家事法庭的設置，未來可在基層和中級人民法院內部設置獨立編制的家事審判庭，并在條件成熟時探索家事法院的建立。與此同時，一方面應盡快完善相關法律，通過修訂《人民法院組織法》、制定單獨的家事訴訟法為家事審判專門化機構的設置提供充足的立法依據(jù)；另一方面應不斷深化配套機制改革，加強家事審判專業(yè)化團隊及家事審判多元化解機制的建設，以此推動家事審判專門機構的順利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