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幼軍

《汴京之圍》郭建龍 著天地出版社2019.7 78.00元

天喜文化出品，天地出版社出版的《汴京之圍》，是作家郭建龍繼他“中央帝國密碼三部曲”之后的又一部精品力作。這部歷史作品是一卷帝國衰亡史，一部成敗啟示錄。作品的突出特點就是在一個宏大的歷史架構(gòu)下，以全新的視角觀察中國歷史上那一次最悲慘最羞辱的“靖康之變”。

之所以說此書構(gòu)建了一個宏大的歷史架構(gòu)，在于作者站在歷史的高度，分別從宋、金、遼三方立場，梳理其各自不同的政治訴求和軍事意圖，這是一個全新的視角。而且對于北宋的失敗，也從財政、軍事、黨爭等角度，深入描述當(dāng)時錯綜復(fù)雜的政治形勢，使得讀者對靖康之變有一個比較全面宏觀的認識。

靖康之變是中國歷史上十分少有的案例，略微有點歷史知識的讀者都會對這段歷史的是非功過一目了然，也都會對這段歷史的來龍去脈心知肚明。民間的注意力則集中于宋徽宗父子被擄掠后，南宋初年岳飛的頑強抵抗和與秦檜的是非糾葛。可以說沒有一個中國人不知道大英雄岳飛是誰，可是誰都沒有大篇幅地把這段屈辱、劫難的歷史經(jīng)過，以及大量的歷史細節(jié)呈現(xiàn)給非歷史專業(yè)的普通讀者。

從一般讀者到具備歷史專業(yè)背景的讀者，了解這一段歷史，閱讀相關(guān)作品，大致可以分為三個維度。

第一個維度是一種閱讀刺激感受，主要興奮點在于看宋徽宗、宋欽宗被掠走這個過程以及種種劫難，看這個帝國遭受的種種苦難，看這個王朝的每一個人遭遇的種種苦難。這些苦難讓人記憶猶深，亡國之痛讓閱讀這些苦難的讀者的閱讀心情極其沉重。

《汴京之圍》讓我們看到當(dāng)時的一系列歷史細節(jié)：在皇帝舉行投降儀式時，城內(nèi)的官吏和百姓已經(jīng)在南薰門內(nèi)集合，他們摩肩接踵，比起前兩天人數(shù)更加多了。從南薰門直到宣化門，道路的兩側(cè)都布滿了香案，由于化雪，路上泥濘不堪，但為了通御車，人們專門拉來了新土，迅速將路鋪平了。

皇帝投降完畢歸來，剛到城門外，就有人認出了他的黃傘蓋，民眾哀鴻遍野，將消息傳遍全城，山呼之聲感天動地。見到皇帝后，許多人情緒激動，涕泗橫流。馬車上的皇帝也哭了，到了州橋，手帕已經(jīng)濕漉漉的容不下更多眼淚，連話都說不出。鄭建雄、張叔夜拉住馬號啕大哭，皇帝也攬轡而泣。到了宣德門，皇帝才平定情緒，說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萬民了！”他的講話引起了另一波悲哭聲。

第二個維度是沉痛的道德批判，指責(zé)北宋昏君佞臣在道德上敗壞，能力上缺失，譴責(zé)他們難逃歷史懲罰的因果報應(yīng)。這樣的閱讀也極具感情色彩，這種愛恨分明、是非立判的歷史描述無疑是思想道德建設(shè)上必需的精神食糧。

第三個維度是深入探討這次亡國之痛的各種原因，用以警醒后人。坦率地說，對靖康之變的深入探討如果僅僅停留在文學(xué)和道德的層面是遠遠不夠的。對歷史人物的深刻剖析和對歷史慘痛教訓(xùn)的縱深探尋，如果沒有三五條鞭辟入里的歷史解析，還原當(dāng)時錯綜復(fù)雜的本來面貌，我們所期盼的吸取歷史教訓(xùn)就只能是一句空話。

《汴京之圍》在這三個維度上《可圈可點之處，既有作者對歷史資料的耐心梳理、準(zhǔn)確把握和細膩鋪陳，也有冷靜的思考。作者幫我們保存了諸多歷史的細節(jié)，特別是在歷史典籍中細心挖掘，借助于諸多歷史文獻，甚至于還原到當(dāng)時的某一天，某一集團，某些個人的具體表現(xiàn)，這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這里僅列舉一些第一維度和第二維度的例子，第三維度請讀者在閱讀中仔細琢磨。

《汴京之圍》作者郭建龍

書中列舉了亡國屈辱的種種細節(jié)，皇帝為了滿足金軍的條件，要求大臣將家里的金帛都拿出來，諸王（皇帝的兒子）、內(nèi)侍、帝姬（皇帝的女兒）也都按照這個要求去做。與此同時開封府尹貼出文告，要求富豪之家必須將所有金帛上交，償還金軍的索賠金額。金人的索求繼續(xù)加碼，在一天內(nèi)提出三個新條件，第一是向金軍供應(yīng)一萬匹馬，第二是開始交割河北和山西地區(qū)，第三是要求宋皇帝提供一千五百多名少女勞軍。開封府一共湊了七千多匹馬，雖然不足萬匹，基本上完成了任務(wù)，只是從此以后，士大夫都只能騎驢、乘轎、徒步，騎馬的人基本上沒有了。金人又提出所有兵器上交，在首都失陷時，由于潰兵們將兵器到處丟，許多都被百姓撿走了，于是開封府又發(fā)出了新的文書，要求百姓將武器都交出來，一并運送出城，運送武器的工作持續(xù)了好幾天，才全交給了金軍。宋軍失去了馬匹和武器，就再也沒有了抵抗的能力，除了任人宰割不會再有其他的結(jié)局。金軍圍汴梁時，河北、山西等地區(qū)仍然控制在宋人手中的還有45個州，這45個州各有守將，如果金人將守將的家屬控制住，對方就不敢反抗了。于是宋政府替金人把這些家屬統(tǒng)統(tǒng)管制起來，可悲的是這些家屬被棄置在院子里，連飯都不管，家屬們在饑寒交迫中呼號著，他們本來是國家的功臣家庭，卻由于皇帝的無能成了金人的抵押品，不僅如此，就連在宋人眼里都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

金人索要絹帛一千萬匹，皇帝的庫房中就有一千四百萬匹，皇帝下令軍民將內(nèi)藏的元豐庫、左藏庫、大觀庫所有的絹帛都搬出來，送到南薫門，移交給金軍。原來保家衛(wèi)國的軍隊和民兵都當(dāng)起了搬運工，負責(zé)打仗的三衙（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wèi)親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wèi)親軍步軍都指揮司）專門派人監(jiān)督搬運，還用旗幟區(qū)分各個隊，防止放錯了地方，就這樣一天才搬了十萬匹，也就是百分之一。

金人還要求宋朝提供國子監(jiān)的書籍以及漢文的藏經(jīng)，指名要蘇軾、黃庭堅等人的文集以及《資治通鑒》，皇帝為了滿足金人的要求，不僅把國子監(jiān)的書送出，不齊不全的還要到書店里外購，以滿足金人的要求。

宋朝皇家器皿都登記在《秘書錄》里，金人得到了這本冊子，按圖索驥，要求皇帝提供冊子里的古玩。金人還要走了五十個酒匠和三千瓶酒。

過去我們曾經(jīng)習(xí)慣用階級斗爭的視角理解歷史，愛恨立場凌厲分明。特別是當(dāng)我們站在被統(tǒng)治者、被壓迫者的立場上，站在廣大勞動人民的立場上，來看統(tǒng)治階級的腐敗、愚昧，荒唐和懦弱，就會把讀者的愛恨、作者的愛恨和歷史本身的真實全都糾纏在一起，升華為一種愛憎分明的閱讀感受。這種感受讓我們的感情更濃烈，體驗更深刻，但同時不可避免地也使我們與歷史之間形成了一種本來不應(yīng)該存在的距離，這種距離難免讓我們的感受可能有些失真，有些偏頗，郭建龍有些自我。

我們十分佩服《汴京之圍》的作者在描述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時的冷靜與克制，盡量少使用帶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詞，盡量削弱后人視角的文學(xué)性，從而穩(wěn)固歷史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也許只有這樣，才能為以第三維度閱讀本書打下平實樸素的基礎(chǔ)。

我們揣摩，作者時刻在提醒自己不要過多地著墨于對史實的激情渲染，而是平靜客觀地將史實擺放在那里，這種筆法看似平靜、平淡、簡潔，實際上非常冷峻，不喧囂本身才讓看官驚出一身冷汗。

這段歷史是非常著名的歷史事件，各種歷史書文學(xué)書多有涉獵，而這部《汴京之圍》講得與別人的角度不同，方法不同，給讀者的感受也大大不同。其實，不管是在史實面前還是在現(xiàn)實事件面前，每一個人不管是當(dāng)事者，是決策者，還是旁觀者，都很難有一個多方位的冷靜的觀察，或者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一旦有作者提供了這樣的一種視角，這樣的一種寫作方法，讀者會領(lǐng)悟到一種全新的感受。

宋徽宗的多少個兒女在這次劫難中遭遇了慘痛的人生經(jīng)歷，其中包含了多少血淚，多少屈辱，多少磨難，所有這些在這樣一部大歷史著作中已經(jīng)來不及細說了。作者關(guān)心的不是個體的苦難，而是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些苦難，歷史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向苦難的深淵，是要真正找尋到這次亡國之痛的歷史原因。

從君王到大臣，從叛臣到往來的使者，從決策者到執(zhí)行者，沒有一個圣人，也沒有一個英雄，即便是將當(dāng)時的一切偏頗和失誤統(tǒng)統(tǒng)推翻，重新推演一遍，也仍然注定失敗，這就是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