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虹男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廣州 510631)
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以蘭克史學為代表的西方近代史學在反傳統(tǒng)的社會浪潮中飽受質疑和詬病。不論是德國學者卡爾·蘭普勒希特(Karl Lamprecht)引起的“方法論論爭”(Methodenstreit),還是法國學者亨利·貝爾(Henri Berr)主張的“歷史綜合論”(la synthèse historique),抑或是美國學者詹姆士·哈維·魯濱遜(James Harvey Robinson)提倡的“新史學”(New History),其目的均在于從研究內容和研究方法上更新蘭克學派專注史料的傳統(tǒng)史學范式。(1)王晴佳、李隆國:《外國史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第393頁。西方史學發(fā)展史上的這一關鍵動向,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趨于成型并在20世紀中期以后大行其道。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法蘭克政治史研究受到熏染,開始對20世紀中期以前的諸多傳統(tǒng)說法展開反思。在這個問題上,具有代表意義的當數(shù)對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虛無論”的重新審視。
按照《弗萊德加編年史續(xù)編》(Continuations de la Chronique de Frédégaire)、《法蘭克王家年代記》(Annales royales des Francs)、《梅斯年代記》(Annales de Metz)和《查理大帝傳》(La vie de Charlemagne)等加洛林早期史書的記載,在墨洛溫王朝末代國王希爾德里克三世(Childéric III,743—751年在位)之前,墨洛溫王族早已失去一切權力,并一直處于加洛林宮相的控制之下;最終,在法蘭克權貴和羅馬教宗的同意下,丕平三世(Pépin III,751—768年在位)取代希爾德里克三世成為法蘭克國王。(2)陳文海譯注:《弗萊德加編年史》,人民出版社,2017,第207頁;陳文海譯注:《法蘭克王家年代記》,人民出版社,2019,第94-95頁;Bernhard von Simson (ed.), Annales Mettenses Priores, MGH (Hannover: Hahn, 1905), p. 42; 艾因哈德:《查理大帝傳》,A. J. 格蘭特英譯,戚國淦中譯,商務印書館,1979,第5-8頁。在此后的千百年間,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虛無”的說法一直被人們作為“信史”而代代相傳。直至20世紀初,人們依舊認為加洛林早期史書對墨洛溫王朝中后期國王極具諷刺意味的描述是不可爭辯的事實。學界也通常將自639年達戈貝爾一世(Dagobert I,623—639年在位)去世至751年希爾德里克三世下臺的百余年稱為“懶王時代”(époque des rois fainéants),旨在表明當時的墨洛溫諸王已無實權可言。(3)歐洲中世紀的史學家通常用“無用王”(rex inutilis)形容手中沒有實權的國王;法國近代史學家們則用“懶王”(roi fainéant)來諷刺那些不具備統(tǒng)治權的國王。Edward Peters, Limits of Thought and Power in Medieval Europe (Aldershot and Burlington, Vt.: Ashgate, 2001), pp. 255-305, p. 540.
不過,20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現(xiàn)代史學的進一步發(fā)展,以華萊士-海德里爾(Wallace-Hadrill)、羅薩蒙德·麥基特里克(Rosamond McKitterick)和保羅·佛拉克里(Paul Fouracre)為代表的一批西方學者開始對加洛林早期文本的信度提出質疑,進而引發(fā)學術界對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虛無論”的歷史反思。華萊士-海德里爾認為,從克洛塔爾三世(Clotaire III,657—673年在位)和希爾德里克二世(Childéric II,662—675年在位)兩兄弟到末代國王希爾德里克三世,墨洛溫王朝中后期諸王留下多達75份王室文書,這足以證明他們的權力并不比之前的國王差多少;“他們作為一個王朝的終結雖說平靜,但卻突然”(4)J. M. Wallace-Hadrill, The Long-Haired Kings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62), p. 237, p. 245.。他的學生佛拉克里在此論斷的基礎上,又舉例論證希爾德貝爾特三世(Childebert III,695—711年在位)和希爾佩里克二世(Chilpéric II,715—721年在位)等人并非所謂“懶王”。在他看來,加洛林史家貶低墨洛溫諸王的行為,是一場大規(guī)模意識形態(tài)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其目的在于證明和加強加洛林王朝的統(tǒng)治權力。(5)Paul Fouracre, “The Long Shadow of the Merovingians,” in Charlemagne: Empire and Society, ed. Joanna Story (Manchester and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5-19; Paul Fouracre, The Age of Charles Martel (London: Routledge, 2013), p. 54, p. 65.馬修·英尼斯(Matthew Innes)等人也多次強調,687年泰爾特里(Tertry)戰(zhàn)役的勝利并沒有讓丕平二世(Pépin II,680—714年任宮相)立即控制法蘭克王國。(6)Marios Costambeys, Matthew Innes, Simon MacLean (eds.), The Carolingian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38-39.麥基特里克則以“丕平稱王”為例,全面質疑加洛林早期文本的可靠性。她認為,加洛林史家有意對前代史事進行編排與取舍,旨在證明加洛林家族代替墨洛溫家族統(tǒng)治高盧的合理性,其傳達的不過是一種“權力幻想”,并非歷史事實。(7)Rosamond McKitterick, “The Illusion of Royal Power in the Carolingian Annals,”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115, no. 460 (Feb. 2000): 1-20. 關于加洛林早期文本中“懶王”敘述的政治意圖,我國學者也有研究成果面世。詳見朱君杙:《“墨洛溫懶王”歷史敘述的政治意圖》,《經(jīng)濟社會史評論》2018年第1期。
毋庸諱言,現(xiàn)代史學從加洛林敘述性文本信度及史家意圖角度對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虛無論”進行考究、甄別和批判,是其求真辨?zhèn)尉竦谋厝唤Y果,的確有助于人們更加準確地把握和使用加洛林早期歷史文獻。但是,如果在語言學轉向(tournant linguistique)的思維方式中過分強調這些文本所宣揚的“加洛林政治意識”,就會割裂歷史本原與歷史闡釋之間的關系,結果從另一個方面走向極端,即加洛林早期敘述性文字材料皆不可信。換言之,在法蘭克政治史研究領域,西方史學新舊范式的交鋒,既證明了傳統(tǒng)觀點存在的問題,又暴露出新結論的不妥之處。正因如此,本文希望在汲取前人研究成果及經(jīng)驗教訓的同時,打破傳統(tǒng)史學與現(xiàn)代史學之間的藩籬,結合兩者優(yōu)勢對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虛無論”進行考究:首先概述墨洛溫王朝中后期上層統(tǒng)治結構,然后闡明王權運行曲線,最后論證王權漸趨衰敗的內在機理。如此一來,對于墨洛溫王權的走向與歸宿,或許就不會百思不解,對于法蘭克文明發(fā)展歷程的認知也會更為全面。
對于在奧斯特拉西亞發(fā)跡的加洛林家族而言,早在墨洛溫與加洛林兩朝交替之際,他們便已開始督導史書的編修工作。及至《查理大帝傳》問世之前,許多加洛林史學作品均對墨洛溫王朝中后期歷史有所提及,其中比較典型的當數(shù)8世紀中前期開始編纂的《弗萊德加編年史續(xù)編》(以下簡稱《續(xù)編》)。該書共54章,涵蓋643—768年間的法蘭克歷史信息。(8)《弗萊德加編年史續(xù)編》第1—33章主要記載墨洛溫王朝的歷史。有關這部著作的文獻學解讀,參見Olivier Devillers et Jean Meyers (trad. et eds.), Fédégaire. Chronique des temps mérovingiens (Turnhout: Brepols, 2001), pp. 5-53; J. M. Wallace-Hadrill, The Fourth Book of the Chronicle of Fredegar with its Continuations (London: Thomas Nelson and Sons Ltd, 1960), pp. ix-lxiii; 陳文海譯注:《弗萊德加編年史》,第1-85頁。從文本內容來看,《續(xù)編》在墨洛溫王權衰敗問題上的表述較為含蓄,僅在714年丕平去世后才指出,687年泰爾特里戰(zhàn)役結束后丕平二世成為法蘭克人的實際統(tǒng)治者。(9)陳文海譯注:《弗萊德加編年史》,第185頁。在此之后,《法蘭克王家年代記》的749年條目有言,教宗扎迦利(Zacharie,741—752年在位)指示丕平三世將擁有王權的人稱為國王比將占有王位的人當作國王更好,其意在表明法蘭克宮相已行國王之權。(10)陳文海譯注:《法蘭克王家年代記》,第94-95頁。關于“丕平稱王”的問題,我國學者已有較為詳盡的研究。詳見李隆國:《加洛林早期史書中的丕平稱王》,《歷史研究》2017年第2期。主體部分完成于805或806年的《梅斯年代記》不僅確認墨洛溫諸王“只有國王之名,卻無國王之權”的說法,而且還在原有基礎上進行增補和擴展,反復強調加洛林家族自古以來的王者地位。(11)該書屬于年代記體的編年史,其主體部分是在805或806年編撰完成的687-805年條目,涉及墨洛溫王朝最后64年的史事。Paul Fouracre and Richard A. Gerberding, Late Merovingian France: History and Hagiography, 640-720 (Manchester and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330-349; Yitzhak Hen, “The Annals of Metz and the Merovingian Past,” in The Uses of the Past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 eds. Yitzhak Hen and Matthew Inn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175-190.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加洛林早期文本的說法與墨洛溫王朝史料中有關國王的記載存在諸多相左之處。如果僅根據(jù)加洛林史家的某些說辭便得出“國王無實權”的結論,那么人們將難以深入理解墨洛溫王朝中后期政局的復雜性與多變性。正是基于這一判斷,在細致梳理法蘭克時代核心歷史文獻所載墨洛溫諸王史事的同時,對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由國王、王太后及輔政大臣共同構成的法蘭克上層統(tǒng)治結構及其特點展開探討,也就成為一項雖具體而微但卻十分必要的工作。
從639年達戈貝爾一世去世算起,到751年希爾德里克三世下臺為止,墨洛溫王朝中后期歷時113年,共有15位國王,其中既包括正統(tǒng)君主,也包括僭位者??紤]到法蘭克王國境內的兩個“二級王國”,即奧斯特拉西亞王國(Austrasie)和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國(Neustrie-Bourgogne),在此期間經(jīng)歷了“和平—內戰(zhàn)—統(tǒng)一”的變化過程(12)6世紀后期,法蘭克王國境內逐漸形成三個相對獨立的二級王國,即東北部的奧斯特拉西亞王國、西北部的紐斯特里亞王國、東部的勃艮第王國。614年克洛塔爾二世統(tǒng)一法蘭克王國后,紐斯特里亞王國與勃艮第王國逐漸合并。,墨洛溫王朝中后期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歷史階段,即639—675年、675—691年和691—751年。
第一階段自達戈貝爾一世去世至希爾德里克二世被殺(639—675年)。該時期法蘭克境內曾有6位國王在位。除“繼子”希爾德貝爾特(Childebert l’Adopté,656—661年在位)外(13)希爾德貝爾特,格里莫阿爾德一世之子。由于西吉貝爾特三世起初沒有兒子,格里莫阿爾德一世施展權術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西吉貝爾特三世,讓其將來繼承王位。Geneviève Bührer-Thierry et Charles Mériaux, La France avant la France 481-888 (Paris: éditions Belin, 2014), p. 274.,其余5位國王,即西吉貝爾特三世(Sigebert III,633—656年在位)、克洛維二世(Clovis II,639—657年在位)、克洛塔爾三世、提烏德里克三世(Theuderic III)以及希爾德里克二世,皆為正統(tǒng)墨洛溫君主。(14)西吉貝爾特三世、“繼子”希爾德貝爾特是奧斯特拉西亞國王;克洛維二世和提烏德里克三世為紐斯特里亞—勃艮第國王??寺逅柸?,657—673年任紐斯特里亞—勃艮第國王,661—662年任全法蘭克王國的國王。希爾德里克二世,662—673年任奧斯特拉西亞國王,673—675年成為全法蘭克王國的國王。就上層統(tǒng)治結構而言,兩個二級王國稍有不同。奧斯特拉西亞國王實行宮相輔政制,相繼協(xié)助國王處理軍政要務的丕平一世(Pépin I,639—640年任宮相)、格里莫阿爾德一世(Grimoald I,約641—656年任宮相)和伍爾夫阿爾德(Wulfoald,約656/662—676年任宮相)均為當?shù)貦噘F。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國在國王年幼期遵循王太后與輔政大臣共領國政的原則。在王太后南特希爾德(Nanthilde,639—642年攝政)和巴提爾德(Bathilde,約657—665年攝政)攝政期間,國王身邊的輔政大臣由以埃加(Aega,639—641年任宮相)、埃爾西諾阿爾德(Erchinoald,641—658年任宮相)等王室近臣出任。不過,自巴提爾德隱退謝勒(Chelle)修道院后,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國的輔政職權一直處于埃布羅安(ébro?n)的掌控之下,墨洛溫王太后攝政現(xiàn)象就此終結。(15)埃布羅安兩次受任紐斯特里亞—勃艮第宮相,第一階段為658—673年,第二階段為675—680/681年。
第二階段自提烏德里克三世第二次上臺至其去世(675—691年)。(16)673年提烏德里克三世繼承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位后,埃布羅安繼續(xù)出任宮相一職位;但是,在紐斯特里亞權貴集團的反抗行動中,兩人均被削去頭發(fā),發(fā)配到修院。兩年后,提烏德里克三世復位。詳見陳文海譯注:《法蘭克人史紀》,人民出版社,2018,第159頁;陳文海譯注:《弗萊德加編年史》,第175頁;“Passio Leudegarii I,” in Passiones vitaeque sanctorum aevi Merovingici, eds. Bruno Krusch and Wilhelm Levison, MGH., SRM, Tomus V (Hannover: Hahn, 1910), p. 288.該時期法蘭克領土上共出現(xiàn)3位國王。除僭位者克洛維三世(Clovis III,675—676年在位)外,其余兩位國王,即提烏德里克三世和達戈貝爾二世(Dagobert II,676—679年在位)(17)676年,曾被流放至愛爾蘭的達戈貝爾二世,在主教維爾弗里德(Wilfrid)的幫助下,重返法蘭克王國,成為奧斯特拉西亞王國的繼承者。Bertram Colgrave, The Life of Bishop Wilfrid by Eddius Stephan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7), pp. 54-56.,皆出自墨洛溫王室。就上層統(tǒng)治結構而言,埃布羅安死后(680年或681年),瓦拉托(Waratto)(18)瓦拉托(686年去世)曾兩次出任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國宮相,第一任期大約從680年到682年,第二任期大約從684年到686年。、吉斯勒馬爾(Ghislemar,684年任宮相)和貝爾卡爾(Berchar,686—687年任宮相)等法蘭克權貴先后擔任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國的宮相,負責輔佐提烏德里克三世。但是,在奧斯特拉西亞王國,由于達戈貝爾二世于679年遇刺身亡,其上層統(tǒng)治結構發(fā)生巨變,當?shù)貦噘F馬丁(Martin)和丕平二世趁機奪取該王國的統(tǒng)治權,并與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國展開激烈的內戰(zhàn)。687年,在丕平二世獲得泰爾特里戰(zhàn)役的勝利之后,盡管法蘭克王國再次統(tǒng)一,但提烏德里克三世一直處于丕平二世的監(jiān)控下,直至691年去世為止。(19)陳文海譯注:《法蘭克人史紀》,第161-162、164-165頁。
第三階段為墨洛溫王朝的最后60年。該時期的奧斯特拉西亞王國和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國幾乎一直保持統(tǒng)一狀態(tài),共出現(xiàn)7位國王,除希爾佩里克二世曾有一位非加洛林家族的宮相拉岡弗雷德(Ragenfred,約715—717年任宮相),其余6位國王的宮相皆出自加洛林家族??寺寰S四世(Clovis IV,691—694/695 年在位)、希爾德貝爾特三世和達戈貝爾三世(Dagobert III,711—715年在位)的宮相為丕平二世;克洛塔爾四世(Clotaire IV,717—719年在位)和提烏德里克四世(Theuderic IV,721—737年)的宮相為查理·馬特(Charles Martel,717—741年任宮相)。值得注意的是,在提烏德里克四世去世后,法蘭克王國一度出現(xiàn)長達6年(737—743年)的王位虛懸期,直至希爾德里克三世登上王位為止。而這位墨洛溫王朝末代國王身邊的輔政大臣為卡洛曼(Carloman,741—747年任宮相)和丕平三世。
從以上內容及與之相關的數(shù)據(jù)來看,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的上層統(tǒng)治結構存在三個較為明顯的特點。第一,法蘭克王國內部長期處于兩個二級王國并立對抗的狀態(tài)。第二,國王幼年繼位者居多且絕大部分壽命較短。在15位國王中,至少有9位國王在3—14歲的未成年時期繼位為王。另外,除克洛維三世和克洛塔爾四世的生卒年不詳,余下的13位國王,大約有9人沒有活過30歲,3人沒能活過20歲,無法與墨洛溫王朝前期十數(shù)位國王接近43歲的平均年齡相提并論。第三,君臣共治。墨洛溫王朝中后期,輔政要員已經(jīng)成為幼王身邊必不可少的行政支柱,他們既是協(xié)助后者掌管宮廷、治理王國的近身謀士,又是代替后者統(tǒng)帥軍隊、發(fā)號施令的最高長官。例如,克洛塔爾三世執(zhí)政之初,在王太后巴提爾德控制下,法蘭克王國中央政府設立過一個類似于內閣的行政機構,負責處理王國要務,其成員包括埃布羅安、巴黎主教克洛德貝爾特(Chrodobert)、魯昂主教奧多因(Audoin)以及其他未留下姓名的權勢人物。(20)“Vita Sanctae Balthildis,” in Fredegarii et aliorum chronica, ed. Bruno Krusch, MGH., SRM, Tomus II (Hannover: Hahn, 1888), p. 487.正是在以上三點的共同作用下,墨洛溫王朝中后期上層統(tǒng)治結構內部一直存在難以調和的矛盾。起初,輔政大臣因忌憚王太后的權威而不敢有越軌之舉。(21)Emmanuelle Santinelli, “Les reines mérovingiennes ont-elles une politique territoriale?” Revue du Nord 351 (2003): 631-653; 朱君杙:《論墨洛溫王太后弗蕾德伽德的攝政統(tǒng)治》,《古代文明》2018年第2期。但是,隨著王太后輔政現(xiàn)象的消失,法蘭克權貴的離心傾向日益明顯,其取代墨洛溫王族統(tǒng)治高盧的野心昭然若揭,墨洛溫王朝中后期君臣共治的統(tǒng)治結構愈加難以維系,并最終隨著王權的逐步衰敗而走到盡頭。
就中世紀早期以血緣意識為紐帶的墨洛溫王族來講,王權的構建一直是其政治生活的核心內容,是其延續(xù)王族生命、鞏固統(tǒng)治地位以及保護王室財產的重要手段。在廣袤無垠的高盧大地上,克洛維(Clovis,481—511 年在位)曾用“鐵”與“血”鑄就墨洛溫王權的根基。在墨洛溫王族統(tǒng)治初期,無論是官職任免、法律制定、法庭運作、軍隊召集等世俗事務,還是召開教務會議、頒布教規(guī)教令、授予或罷免教會圣職等宗教實踐,幾乎均在墨洛溫諸王的掌控之下。他們通過舉盾稱王、武器傳遞、巡游四方、宣誓效忠等政治儀式向世人宣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對于法蘭克臣民而言,但凡做出侵犯王權的行為,不管是無意之舉還是蓄意為之,皆會受到國王的懲戒,有些人甚至因擅入王室領地而付出生命代價。(22)格雷戈里:《法蘭克人史》,第103、204-205、234、383、173-174、530頁。Régine Le Jan, “La sacralité de la royauté mérovingienne,” Annales. Histoire, Sciences Sociales 58, no. 6 (2003):1217-1241; Régine Le Jan, Femmes, pouvoir et société dans le haut Moyen Age (Pairs: Picard, 2001), pp. 171-189.因此,墨洛溫諸王自然不會主動放棄手中執(zhí)掌江山的權柄,墨洛溫王權也就不會像華萊士-海德里爾說的那樣突然衰敗。
就歷史實際發(fā)展進程而言,輔政要員的出現(xiàn)勢必會對王權造成影響,甚至從本質上分解王權,只是這種歷史現(xiàn)象需要一個過程,否則便無法解釋墨洛溫王族在握有實權的輔政大臣出現(xiàn)后依舊佇立在高盧之巔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歷史事實。關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依據(jù)各階段王權運行的具體情況進行分析。
639—675年,國王尚能主導法蘭克王國的政治走向。達戈貝爾一世去世后,盡管奧斯特拉西亞權貴在墨洛溫王朝“父子共治”時期獲得爭議領土的裁斷權、壟斷奧斯特拉西亞“子王”的輔政大臣職務、分得墨洛溫王室的財富(23)劉虹男、陳文海:《墨洛溫王朝“父子共治”虛實考論——以〈弗萊德加編年史〉 為主要考察基點》,《學術研究》2017年第12期。,但從總體上看,西吉貝爾特三世、克洛維二世、克洛塔爾三世和希爾德里克二世手中依舊握有足以控制法蘭克王國政局的軍政大權。
其一,統(tǒng)軍作戰(zhàn)之權。一般而言,統(tǒng)軍作戰(zhàn)乃是古代國王最基本、最明顯且最持久的權力。從《弗萊德加編年史》第4卷的相關內容可以看出,當時年僅11歲的西吉貝爾特三世已經(jīng)具有很強的軍事號召力,他不僅可以召集奧斯特拉西亞各路頭領,而且還能收編萊茵河以東的族群。更為重要的是,即便無法制定出周密的作戰(zhàn)計劃,西吉貝爾特三世麾下的將士還是甘愿奉命向敵軍發(fā)動進攻。(24)事實上,國王在年幼時不僅具備征集軍隊的能力,而且可以鼓舞將士的戰(zhàn)斗意志。比如,西吉貝爾特三世在成為奧斯特拉西亞國王太后,奧斯特拉西亞人在和文德人的斗爭中變得勇敢起來,英勇地捍衛(wèi)法蘭克邊境地區(qū)。詳見陳文海譯注:《弗萊德加編年史》,第156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現(xiàn)存的法蘭克時代文字史料中,盡管讀者幾乎無法找到克洛維二世、克洛塔爾三世和希爾德貝爾特二世領軍征伐的相關記載,但是這并不足以否定他們失去了統(tǒng)軍作戰(zhàn)之權。事實上,克洛維二世繼位后,紐斯特里亞王國境內“歌舞升平、戰(zhàn)事不再”;克洛塔爾三世執(zhí)政期間,其治下王國一片祥和。(25)陳文海譯注:《弗萊德加編年史》,第174頁;“Vita Sanctae Balthildis,” in Fredegarii et aliorum chronica, ed. Bruno Krusch, MGH., SRM, Tomus II (Hannover: Hahn, 1888), pp. 487-488.這類記載至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上述國王依舊具備治理國家和協(xié)調統(tǒng)治集團內部矛盾的能力。
其二,召集教務會議之權。在法蘭克王國境內,作為精英代表和宗教領袖的高盧主教,多出自達官顯貴之家,并且長期與墨洛溫國王保持密切合作,而其合作的主要方式之一便是召開教務會議。這種會議一方面可以處理王國內部有關教義、教理和教會風紀等宗教問題,同時還能在君主的意志下審判主教、解決政治爭端、緩和教俗矛盾。(26)Odette Pontal, Les statuts synodaux fran?ais du XIIIe siècle, Tome I (Paris: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1971), pp. xxv-lvi.因此,自克洛維在奧爾良召開墨洛溫王朝史上第一次教務會議開始(511年),傳令召集或親自主持大型教務會議已然成為王權象征。及至墨洛溫中后期諸王統(tǒng)治的第一階段,國王仍舊擁有召集教務會議的權力。例如,647—653年沙隆(Chalon)教務會議開幕詞提到,此次教務會議是在榮耀之主克洛維國王(克洛維二世——引者注)的召集和命令下舉行的。再如,662—675年波爾多(Bordeaux)教務會議實錄有言:“遵照榮耀之王希爾德里克的命令在波爾多教省召開教務會議?!庇秩?,673—675年圣讓-德洛訥(Saint-Jean-de-Losne)教會法第11條規(guī)定:“在國王希爾德里克統(tǒng)治的第14年9月中旬,眾主教將在國王指定的地點舉行一次教務會議。”(27)Jean Gaudemet et Brigitte Basdevant (eds.), Les canons des conciles mérovingiens (VIe-VIIe siècles) (Paris: Cerf, 1989), pp. 550-551,pp.568-569,pp.580-581.
其三,懲戒法蘭克權貴之權。國王對貴族的懲戒權是其鞏固王國秩序、宣揚王室權威的主要手段之一,而這一權力的使用不僅需要神權政治的理論依托,更需要依靠足夠強大的政治、軍事力量。例如,克洛維二世曾就“格里莫阿爾德政變案”作出審判,并對作亂犯上者施加酷刑。再如,希爾德里克二世曾無視法律,把法蘭克貴族波迪洛(Bodilo)綁在木樁上毒打。(28)陳文海譯注:《法蘭克人史紀》,第157、159頁。盡管這類記載十分有限,但卻能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國王在與貴族的明爭暗斗中尚處于優(yōu)勢地位。
675—691年,墨洛溫王權在輔政大臣的侵蝕下嚴重受損。在這一階段,雖然有關墨洛溫諸王的記載多與王位更替有關,但是讀者尚能看到墨洛溫國王授任世俗官職和教會圣職的史事。例如,《梅斯年代記》有言:“瓦拉托去世后,他的女婿貝爾卡爾被國王提烏德里克三世任命為宮相?!?29)Bernhard von Simson (ed.), Annales Mettenses Priores, MGH (Hannover: Hahn, 1905), p. 6.再如,《維爾弗里德傳》提到,達戈貝爾二世打算任命來訪的維爾弗里德(Wilfrid)為斯特拉斯堡主教;在維爾弗里德謝絕國王的好意后,國王又派其前往羅馬,并賜予他大量的禮物和財富。(30)Bertram Colgrave, The Life of Bishop Wilfrid by Eddius Stephan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7), pp. 54-56.
然而,自“希爾德里克二世刺殺案”發(fā)生之后,法蘭克權貴開始明目張膽地侵害墨洛溫王權。675年,埃布羅安利用僭位者克洛維三世征召軍隊,進攻紐斯特里亞;次年,他又以國王的名義召開教務會議,公開審判奧頓主教柳德加爾(Léger),并下令將其處死;679年,奧斯特拉西亞權貴集團發(fā)動叛亂,殺害國王達戈貝爾二世;687年,丕平二世借助泰爾特里戰(zhàn)役得勝之機,侵吞墨洛溫王室財產,并派遣隨從諾德貝爾特(Nordebert)與國王一同治理紐斯特里亞—勃艮第王國。(31)“Passio Leudegarii I,” in Passiones vitaeque sanctorum aevi Merovingici, eds. Bruno Krusch and Wilhelm Levison, MGH., SRM, Tomus V (Hannover: Hahn, 1910), p. 314; Bertram Colgrave, The Life of Bishop Wilfrid by Eddius Stephan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7), pp. 67-69.這些行動均對墨洛溫王權造成極大傷害。
691—751年,墨洛溫王權在加洛林家族的控制下趨向虛無。在這一生死存亡的關鍵時期,墨洛溫國王曾利用有限權力對抗強大的加洛林家族。例如,710年12月13日,希爾德貝爾特三世不顧宮相格里莫阿爾德二世(Grimoald II,695—714年在任)的反對意見,執(zhí)意將圣德尼集市的全部收入賜予圣德尼修院。又如,在希爾佩里克二世執(zhí)政期間,還是有很多法蘭克權貴愿意與其交往,其中包括不少奧斯特拉西亞權貴。在此過程中,他向拉德鮑德(Radbod)等地方部族首領發(fā)出邀請,并親自統(tǒng)帥軍隊與拉岡弗雷德和拉德鮑德合兵一處,在科隆戰(zhàn)勝加洛林家族,逼迫丕平二世的遺孀普萊克特魯?shù)?Plectrude)納供求和。(32)P. Lauer et C. Samaran, Les diplmes originaux des Mérovingiens (Paris: Ernest Leroux, 1908), p. 22; Paul Fouracre, The Age of Charles Martel (London: Pearson Education Limited, 2000), pp. 64-66; 陳文海譯注:《弗萊德加編年史》,第187頁。
然而,個別國王企圖恢復王權的行動終究難以挽回墨洛溫王族行將就木的命運。691—715年,克洛維四世、達戈貝爾三世和希爾德貝爾特三世均在丕平二世的扶植下登上王位。(33)Bernhard von Simson (ed.), Annales Mettenses Priores, MGH (Hannover: Hahn, 1905), p.15,p.18,p.21.希爾德貝爾特三世在成年后雖有過反抗加洛林家族的舉動,但并沒有動搖丕平二世在法蘭克王國的統(tǒng)治地位。715—719年,希爾佩里克二世試圖利用加洛林家族勢衰之際重掌大權,但在查理·馬特的打擊下,他最終還是成為法蘭克權貴之間保持暫時和平的交易籌碼。721年,“手握國王、宮廷、王室財產和主要教堂與修道院的查理·馬特成為唯一的宮相,他已真正贏得戰(zhàn)爭”(34)Paul Fouracre, The Age of Charles Martel (London: Pearson Education Limited, 2000), p. 74.,在其控制下,提烏德里克四世除頒布一些恩賜財富的王室文書外,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行使實權的痕跡。自742年起,廢置數(shù)十年的教務會議在查理·馬特之子卡洛曼和丕平三世的主持下順利召開。(35)Charles De Clercq, La législation religieuse franque de Clovis à Charlemagne (Paris: Sirey, 1936), pp. 115-130.希爾德里克三世在744年發(fā)布的王室文書中甚至寫道,正是在卡洛曼的支持下,他才能坐在法蘭克王位之上。(36)Karl Pertz (ed.), Diplomata regum Francorum e stirpe merowingica, MGH., Diplomatum, Tomus I (Hannover: Hahn, 1872), pp. 87-88.
由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在墨洛溫王朝中后期諸王統(tǒng)治的三個歷史階段,多數(shù)國王均具備一定的顯性權力,但這些權力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波動下降的趨勢。在第一階段,西吉貝爾特三世、克洛維二世、克洛塔爾三世和希爾德里克二世擁有足以左右法蘭克中央政局的力量。進入第二階段后,本屬于墨洛溫國王的軍權、審判權、召集會議權、行政權以及王室財產均在不同程度上遭到輔政大臣的侵犯。及至第三階段,加洛林家族幾乎壟斷了原本屬于墨洛溫國王的一切核心權力和王室財富,甚至擁有廢立國王之權,墨洛溫王權虛無終成定局。
當朝人修前朝史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歷史現(xiàn)象。在這一方面,取代墨洛溫王族登上高盧之巔的加洛林家族可謂盡心竭力。他們派遣王室成員督導編史工作,選任的歷史學家?guī)缀踅詭в忻黠@的御用色彩。加洛林王室的政治需求是他們從事歷史寫作的重要指針。正是在這種由現(xiàn)實政治主導的修史環(huán)境下,他們才會不遺余力地編修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的歷史,企圖通過回顧加洛林先祖拜將稱王的進程來論證其存在的合理性與必然性,并將墨洛溫王權的衰敗歸咎于國王昏庸、讒臣當?shù)?。對于篤信原始資料的傳統(tǒng)史學來說,這一建立在某些歷史事實基礎上的觀點自然不容置疑;而對于強調史學功能和史家主觀意圖的現(xiàn)代史學來講,這一帶有加洛林政治意識的說法則不足為信。在此情況下,雙方力圖借助碎片化的文字史料或主觀化的史學推斷來證明自身觀點的做法,容易導致在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問題上作出極端判定。
從總體上看,墨洛溫王權衰敗的內在機理既不是個別國王的昏庸無道,也不是加洛林宮相的強勢侵權,而在于墨洛溫王朝君位繼承制度的缺陷。事實上,自克洛維去世以后,墨洛溫王朝始終沒有形成固定的繼承制度,公元6—7世紀初期出現(xiàn)的多次、多種分割繼承,不過是墨洛溫王族內部為了平衡各方利益而采取的妥協(xié)政策。它根本無法保證法蘭克王國萬世一系,因為它給墨洛溫王族帶來了多次同室操戈、禍起蕭墻的慘劇;而這些慘劇又引發(fā)了一系列對墨洛溫王權不利的連鎖反應,并最終將它徹底摧毀。由于該問題涉及的內容極為龐雜,在此無法進行面面俱到的闡述,而只能撮其主要,對以下三個核心方面進行具體分析。
其一,過度實行“土地政治”。墨洛溫王朝時期,在多數(shù)情況下,國王對職官和軍隊的回報或支付方式不是像羅馬帝國那樣付以薪酬,而是授予土地,因而其統(tǒng)治的物質基礎并不在于各地征收的賦稅,而在于對土地的直接占有。(37)關于墨洛溫王朝對其職官的回報方式,布魯諾·杜梅茨爾(Bruno Dumézil)作過較為詳細的闡釋。詳見Bruno Dumézil, Servir l’état barbare dans la Gaule franque. Du fonctionnariat antique à la noblesse médiévale IVe-IXe siècle (Paris: Tallandier, 2013), pp. 168-180.墨洛溫王室長期奉行所謂“土地政治”,即“割讓土地及其用益給官員或其他強大的貴族,以換取他們的回報”(38)Chris Wickham, Framing the Early Middle Ages, Europe and the Mediterranean, 400-8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58.。在征服高盧、對外擴張的過程中,墨洛溫諸王將占領的大片土地以戰(zhàn)利品的方式賞賜給公爵、伯爵等世俗職官以及掌握精神權力的教會,從而形成遍布高盧各地的公爵領地以及教會大地產。這一政策在實行前期確實能夠贏得法蘭克世俗權貴和高盧主教團的“芳心”,不失為一種有效的征服策略或統(tǒng)治手段。然而,當墨洛溫王室成員因繼承制度的缺憾而陷入爭權奪利的內戰(zhàn)時,它便率先向墨洛溫王權發(fā)起沖擊。為了在內戰(zhàn)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墨洛溫王室內部相互敵對的支系勢力時常毫無節(jié)制地將其占有的土地賞賜給愿意為他們出生入死的貴族和隨從。國王們似乎沒有充分意識到土地不僅是財富的標志和象征,也是王權的基礎與保障,即,統(tǒng)治權力必須與對土地的直接占有相結合才是有效的。由于無條件的賞賜,墨洛溫王室直接占有的土地數(shù)量越來越少,這直接導致墨洛溫諸王統(tǒng)治權威的下降。
其二,國王政治權力的分散化。511—639年,除克洛塔爾一世(Clotaire I,511—561年在位)、克洛塔爾二世(Clotaire,584—629年在位)、達戈貝爾一世統(tǒng)治時期有過短暫的統(tǒng)一之外,墨洛溫高盧長期處于多位國王的統(tǒng)治之下。這種由分割繼承而造成的統(tǒng)治模式不僅將國土劃分成多個部分,而且還將統(tǒng)一的墨洛溫王權分裂成與之相對應的多個二級王權。在這種雙重分裂下,墨洛溫高盧逐漸形成了三個較為獨立的二級王國,即奧斯特拉西亞王國、紐斯特里亞王國和勃艮第王國。各個二級王國的國王很難將自己的權力滲透到其他王國之中,即便是6世紀末最具權勢的國王貢特拉姆(Gontran,561—592年在位)也只能采取“王國均衡策略”來維持自己的“最高王者地位”,因為他始終無法從根本上掌控其他兩個王國的實際權力。(39)Hongnan Liu, “Du chef barbare au roi chrétien: Gontran et ses Tria Regna à la fin du VIe siècle” (Master diss., Université de Reims Champagne-Ardenne, 2017).7世紀前期,盡管紐斯特里亞王國與勃艮第王國合二為一,但是,奧斯特拉西亞“子王”的出現(xiàn)卻進一步增強了奧斯特拉西亞的獨立性。在此之后,由于加洛林家族長期把持奧斯特拉西亞的統(tǒng)治大權,加之兩個二級王國長期處于敵對狀態(tài),墨洛溫國王很難再將分散的中央權力重新聚攏在一起。
另外,基于對土地的占有而形成的權力關系與權力結構,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土地政治”,墨洛溫二級國王的政治權力同樣呈現(xiàn)分散化的趨勢。由于行政管理制度的不完善,國王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能通過公爵、伯爵以及主教等權力代理人對地方產生影響力。然而,權力代理必然導致權力分享,再加上因王室內斗而起的爛封亂賞現(xiàn)象,國王越加依賴與地方權力人物的聯(lián)系,其政治權力也愈加分散化、間接化。自克洛塔爾三世統(tǒng)治末年起,法蘭克王國各地方領地開始逐一脫離法蘭克王國的控制,其中就包括從未單獨立王的阿奎塔尼(Aquitain)。公元672年,阿奎塔尼公爵盧普(Lup)召開地方會議,表達了其想要稱王的意愿。(40)Edward James, The Origins of France from Clovis to the Capetians, 500-1000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81), p. 19.此后,歐多(Eudo)、胡納爾德(Hunald)和魏法爾(Waifar)等法蘭克公爵繼續(xù)領導阿奎塔尼對抗墨洛溫國王,以保證自身的獨立地位。繼阿奎塔尼之后,普羅旺斯與布列塔尼也相繼在地方權貴的領導下走向獨立。679年達戈貝爾二世遇刺身亡后,墨洛溫國王完全失去了奧斯特拉西亞王國的統(tǒng)治權。此外,阿拉曼人、巴伐利亞人以及薩克森人等族群一方面在公爵家族的帶領下建立自治統(tǒng)治,同時還逐步向法蘭克王國腹地滲透。公元7世紀末時,整個法蘭克王國及其之前的屬地已成一片散沙之勢。面對這一狀況,深陷統(tǒng)治危機的墨洛溫諸王幾乎無能為力。
直到查理·馬特成為宮相,法蘭克王國內憂外患的局面才有所改觀。在穩(wěn)定宮廷政治以后,查理·馬特先是向薩克森人、阿拉曼人、巴伐利亞人發(fā)動進攻,將他們的土地重新納入法蘭克王國的控制范圍。隨后,他在733年和736年兩次率軍進攻勃艮第,打擊叛逆現(xiàn)象,籠絡地方權貴。737年,在公爵希爾布蘭德(Childebrand)的協(xié)助下,查理又收復了普羅旺斯地區(qū)。(41)陳文海譯注:《弗萊德加編年史》,第187-200頁。至此,此前分散的大片土地重新歸入法蘭克王國版圖,只不過這次“再征服”的領導者已不再是墨洛溫國王,而是加洛林宮相。盡管薩克森、巴伐利亞等地區(qū)在查理·馬特死后再次發(fā)動叛亂,但在丕平三世的軍事征服下,它們終究還是奉他為宗主,“以很久以前的那種方式接受法蘭克人的統(tǒng)治”,巴伐利亞人甚至發(fā)誓不再造反??梢?,在法蘭克王國從“四分五裂”到“再次統(tǒng)一”的過程中,加洛林家逐步取代墨洛溫王族,成為法蘭克王國的權力中心。
其三,私人效忠關系的不穩(wěn)定性。英尼斯曾指出:“中世紀早期的政治是由統(tǒng)治階級內私人之間的關系規(guī)定的,而不是由‘政府性’即實現(xiàn)既定目標而設置的官僚機器的運轉規(guī)定的?!?42)Matthew Innes, State and Society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 The Middle Rhine Valley, 400-10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255.對于墨洛溫王朝而言,這種私人關系的基礎在于個人向國王的宣誓效忠。然而,依靠這種關系來維持統(tǒng)治秩序的政治觀念并不可靠。一旦國王與法蘭克權貴的私人關系出現(xiàn)惡化、破裂或是斷裂現(xiàn)象,那么,無論是身處宮廷的宮相還是身處地方的公爵,都將不再聽命于國王,甚至會出現(xiàn)叛變倒戈的現(xiàn)象。例如,《昂德洛條約》有言:“各方并且同意:根據(jù)貢特拉姆國王和已故的西吉貝爾特國王所議定的條約,隨從當中凡曾在克洛塔爾國王死后先宣誓效忠于貢特拉姆國王,后來情況表明又轉而效忠于他人者,即應從現(xiàn)在的居留地被遣回。同樣,克洛塔爾國王死后,先證明宣誓效忠西吉貝爾特國王,后來又轉而投效他人者,亦應同樣地被遣回”。再如,克洛塔爾三世執(zhí)政后期和提烏德里克三世第一次繼位之初,埃布羅安采用政治蒙蔽的手段切斷他們與法蘭克權貴之間的聯(lián)系,導致地方叛亂。(43)格雷戈里:《法蘭克人史》,第 474-475 頁;“Passio Leudegarii I,” in Passiones vitaeque sanctorum aevi Merovingici, eds. Bruno Krusch and Wilhelm Levison, MGH., SRM, Tomus V (Hannover: Hahn, 1910), pp. 286-288.
由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墨洛溫王族政治構建積弊已久,無論是繼承制度的缺陷,還是隨之而來的“土地政治”、權力分散化、私人關系不穩(wěn)定等問題都在不斷侵蝕墨洛溫王室的統(tǒng)治根基。自達戈貝爾一世后,由于國王幼小,加之母后早亡或退隱,部分居心叵測且利益熏心的法蘭克權貴便著手醞釀爭奪王國統(tǒng)治權力的陰謀,而他們的首要目標便是控制墨洛溫王族政治構建中最薄弱卻最重要的一環(huán)——君位繼承。自格里莫阿爾德政變起,墨洛溫王族依據(jù)現(xiàn)實政治自主安排國王人選的繼承原則開始發(fā)生實質上的變化,至查理·馬特執(zhí)政時期,這一繼承原則被加洛林家族徹底破壞。在此過程中,由于墨洛溫王權接連遭到輔政大臣和地方權貴的打擊,他們手中的有限王權已無法左右法蘭克王國的政治走向。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漸趨衰敗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20世紀下半葉以來,以華萊士-海德里爾和麥基特里克為代表的一批西方學者對傳統(tǒng)觀點的反思確實成績斐然,只不過對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虛無論”的糾偏存在矯枉過正現(xiàn)象。實際上,對加洛林王朝而言,盡管追溯家族歷史淵源、回顧先祖發(fā)展歷程是個恒定的政治需求,但不論是為證明自身存在的合法性還是為保證現(xiàn)世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性,其選擇的歷史時段、編排的歷史事件、表達的歷史觀點、構建的歷史記憶,均以歷史實際為依托。加洛林御用史家似乎并沒有過度捏造事實,而是在有利于前朝國王或冒犯當朝之君的事情上保持沉默。在新興王朝的政治氛圍中,他們需要讓現(xiàn)實朝著勝利者的方向傾斜。
雖然說墨洛溫王朝中后期王權走勢已大致廓清,但是法蘭克政治史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型似乎還有進一步討論的余地。在中國的歐洲中世紀史研究蓬勃發(fā)展的今天,如何把握西方現(xiàn)代史學的新理論、新方法、新概念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需要特別注意的是,盡管西方新史學的研究范式富有影響力且更具吸引力,但其并沒有重塑固有的學術領域,傳統(tǒng)史學依舊強勁有力,政治史研究亦不會被斥之為末流。正因如此,不應過于高估或過度吹捧西方史學范式嬗變所帶來的學術效應,而是應該立足于自身情況與實際需求,遵循唯物史觀,注重把握現(xiàn)代史學與傳統(tǒng)史學之關系,在對原始文獻進行準確譯注的基礎上開辟一種兼容并蓄、磨合互補的研究理路。這樣才能發(fā)現(xiàn)西方學者尚未注意或不愿面對的學術問題,從而讓原本純具異域色彩的法蘭克文明以具有中國風格的話語體系呈現(xiàn)于國際史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