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口羊
桂亭村不大,從最東頭穿到最西用不了十分鐘,從最西到學(xué)校也用不了十分鐘。
昨夜氣溫驟降,下了霜,草葉子上結(jié)了晶白的霜花,打濕了我的褲腳。我越過最西的房子,踩進(jìn)橫在田邊溝旁的小路,左手邊是深溝里的鐵軌,右手邊是大片的麥苗,我深吸一口涼氣,鼻尖凍得發(fā)疼,我起得太早了。
前幾天,奶奶睡眼蒙眬地把我薅起來,一通梳洗后就攆我上學(xué),路上漆黑一片。我坐在大門緊閉的校門口,不知等了多久,才終于等來一個人。我閉著眼假裝沒看到,只聽那吸溜鼻涕的聲音,就知道是班里的李浩然。
真倒霉,后來才知道是奶奶老眼昏花,看錯了時間,到學(xué)校時才凌晨三點。
今天也倒霉,家里表壞了,好在出門時天已蒙蒙亮,不用再在校門口凍上幾個小時。到了校門口,一抬頭,又看到了李浩然。
奶奶說,霜降意味著冬天要來了,冬天離過年很近,我蹦跳著,要乘上霧,飛到南方。但冷風(fēng)一吹,我縮著脖子,又跌落地上,拍拍衣服上的土,遙望四方,天那么高,地那么廣,人那么遠(yuǎn),我想起語文課上的一首古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什么意思?
不曉得,照背就行。
昨晚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霧,能見度只有3米。
什么是能見度?
不曉得,等我爸回來了問他。
早飯吃什么?
校門口的胡辣湯唄,半碗才兩毛錢。
李浩然一聲不吭,我一人分飾兩角,往前走。早點鋪只賣胡辣湯、豆腐腦和油條,我是第一位客人。老板是隔壁村的,見我只要了半碗胡辣湯,又往里添了一勺豆腐腦。
“大人給的早飯錢別省,亂七八糟的零食吃多了鬧肚子。”老板板起臉說。
透過早餐鋪臟兮兮的玻璃窗,我看到李浩然目不斜視,安安靜靜在校門口等著開門。老板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邊炸油條邊說:“他啊,每天來恁早,從沒見他進(jìn)來喝碗湯,家里大人有功夫哇!”又說,“恁倆上學(xué)還怪勤, 以后說不定能學(xué)出點名堂?!?/p>
我用乳白色印花手帕輕輕擦了擦嘴,這是我爸從遙遠(yuǎn)的南方寄回來的,上面還殘留著肥皂的香氣。我心中嫌惡, 誰跟他一樣!他衣服上永遠(yuǎn)有油漬飯渣,脖子一圈半永久黑泥鎖鏈,鼻涕如兩條黃蟲生生不息。我別過眼,呸。
不止我一人討厭李浩然,班里老師也沒一個對他有好臉的——“李浩然,上課你發(fā)什么呆!站外面去!”“李浩然,就你不講衛(wèi)生, 脖子臟成什么樣了?”“李浩然,全班就差你沒交學(xué)費了, 再不交把你家長叫來!”
李浩然的家長當(dāng)然不會來,他爸前幾年夜里偷扒運煤火車,一不留神被當(dāng)場軋死,一旁協(xié)助運煤的媽媽目睹慘劇后,精神失常,全靠幾個叔伯偶爾救濟。
李浩然家就在村子最西邊,我家在村子最東邊,一側(cè)是幾條鐵軌和貨運機務(wù)段,每天嗚嗚鳴笛路過的火車地震般作響,風(fēng)一吹, 撲簌簌兜頭揚下一層煤,奶奶咒罵個不停。
奶奶的牢騷沒飄太遠(yuǎn)。我躲在一個廢舊火車頭里,里面滿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密閉的空間隔絕了外界的聲音。我擦干凈一片桌板,鋪上手織的彩方格舊棉布,攤開書本寫作業(yè)。夕陽透過車窗照進(jìn)來,我側(cè)頭看墻上的影子,發(fā)現(xiàn)映著兩顆腦袋。
“你怎么在這兒?!”我轉(zhuǎn)頭一看,驚怒地往后撤了撤。李浩然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像是剛睡醒, 他下意識地吸溜一下鼻涕,說:“我一直在這兒,倒是你叮叮咣咣地進(jìn)來,吵得我沒法睡?!?/p>
我一時語塞,這樣的李浩然我沒見過。在火車頭外面的世界, 他總是低垂著頭, 縮在角落,從不與人多說話,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這會兒倒理直氣壯的樣子。
真倒霉。我睨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收拾書包走人。
后來我又去了幾次,可每次他都在,我只好捏著鼻子跟他約法三章: “ 火車頭一三五七歸我,二四六歸你?!?/p>
“你怎么比我多一天?”“凡事講個先來后到, 我比你更早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 當(dāng)然要多一天。” “ 算了, 好男不跟女斗。”“憑你也算好男?呸?!?/p>
自打分配好火車頭使用時間表之后, 我就再也沒見過李浩然。
風(fēng)一天比一天刺骨,快要過年了。放學(xué)后, 我坐在火車頭里, 照例先畫一張畫, 再寫作業(yè),最后抽出省下早飯錢買的信紙,開始給爸媽寫信。
搜腸刮肚想了半天,只寫下一句:“我有一個秘密花園,它是個廢舊的火車頭……”
車窗上結(jié)了一層冰霜,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外面,寒風(fēng)從關(guān)不嚴(yán)實的車門鉆進(jìn)來,吹得我手指僵冷。我跺了跺腳,又搓了搓手,還是無濟于事,便哆哆嗦嗦地收拾了東西要回家。
一開門,看到有人歪倒在車門口?!拔梗瑒e擋路。”我伸出腳尖踢了踢他。
李浩然抬起頭,又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我沒有違背約定,你放心,我不進(jìn)去,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五?!?/p>
我輕哼一聲, 重重地甩上門。
天快黑了,我回頭看了眼蜷縮在門口的李浩然,假裝走遠(yuǎn),實則找了個背風(fēng)地偷偷監(jiān)視他,等著他走進(jìn)我的地盤,再抓他一個違背約定的現(xiàn)行,火車頭就全歸我了。
可李浩然很沉得住氣,我直等得渾身凍透,也沒見他動。
回家后,我挑挑揀揀地吃奶奶做的飯。
收音機刺啦刺啦地說話,一會兒說流感,一會兒又在念許多城市的名字,我聽到了廣州。
是廣州!爸媽在的地方。我調(diào)大了音量。
奶奶沉著臉撥動兩下煤渣,半晌才說:“今年過年你爸媽不回來了?!蔽艺恐馉t吃飯,聽到這話如墜冰窖。
什么傳染,什么全國流感,什么不過年!我沖出門,奔跑在鐵路上,腳踩著細(xì)碎的石子,風(fēng)是一把刀子,割開了淚腺。
還沒過晚上十二點,今天還是屬于我的秘密花園。我跑到火車頭跟前, 路燈昏暗, 臨到車門,我被絆了一跤。真倒霉!我疼哭了。
地上的李浩然仰起臉,鼻涕眼淚糊了好幾層,讓我氣急敗壞的責(zé)難懸在嘴邊。
“你怎么了?”我們倆同時開口。
我推開車門,率先進(jìn)去,卻遲遲不見李浩然的動靜。我勾頭一看,他仍背靠著車門蜷著。
“你帶表了嗎?”李浩然搖搖頭。
我又說: “ 我出門時, 聽到收音機里在報時, 已經(jīng)2 4 點了?!?/p>
外面仍然沒有動靜。我隱隱失望,不再理他,仰躺在地板上發(fā)呆。如果有個任意門就好了,我下一秒就能穿越幾千公里去見爸媽……
過了一會兒,只聽車門外窸窸窣窣,我翻身坐起,看到李浩然懷里抱了一大堆東西正往車?yán)镒?,車廂瞬間散發(fā)出一股汽油味兒。我捏著鼻子問:“這都是什么?”
李浩然又變成了那個理直氣壯會跟我斗嘴的男孩, 他說:“油衣,不知道嗎?鐵路工人扔得鐵軌邊到處都是?!彼麆澚烈桓鸩?,點燃一件油衣,車廂變成了橙色,我們像坐在橙子里。他又將抱來的枯枝搭起來,壘成一個小火堆,往火里扔了兩個紅薯,不一會兒,香甜味充盈了整個車廂。
“吃嗎?”他分給我一個。我看著外表焦黑如炭的紅薯,猶豫地說:“我忘記帶手帕了?!?/p>
李浩然冷哼一聲,把紅薯掰成兩半,黑炭變得金燦燦,他又往我跟前遞了遞: “ 到底吃不吃?”我翹著手捏過來,吃吧。紅薯香甜誘人,我吃得兩手黑乎乎,臉上、嘴角糊了一層干繃繃的渣。
火光下, 我和李浩然對視一眼。我問他: “ 你剛才哭什么?”
“我媽不見了?!?/p>
“又跑丟了?找了嗎?”
“ 找了, 但這次實在找不到,這么冷的天,也不知她胡跑到哪兒了。”李浩然有些茫然地說,“馬上就要過年了,也不好意思再央叔伯們?nèi)フ摇?/p>
“ 我爸媽過年也不回來了?!蔽冶プ?,側(cè)頭看車窗上蜿蜒而下的水汽。
沒想到,第二年夏天,我爸媽突然回來了,而我也要隨他們離開,搬到附近城里生活。我跟奶奶告別,跟呼嘯而過的火車告別。
一年到頭,我只過年時回桂亭村,待上幾天,陪奶奶過年。
晚上大人喝酒打牌,屋里煙霧繚繞, 我便逃了出來, 走在窄窄的鐵軌上, 晃晃悠悠。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了那個廢舊的火車頭。李浩然正在里面吃餃子,他說:“除夕夜你怎么出來了?”
我伸手烤火,李浩然扒拉掉最后兩個餃子,把碗推到一邊。我無意間看到,他的手指也干干凈凈,視線順著往上,發(fā)現(xiàn)他的黑鎖鏈和大黃蟲都不見了,臉也變白凈了。
“ 你媽找到了嗎? ” “ 沒有?!?/p>
“過年在誰家過?”“蹭一碗餃子,自己過。”
“學(xué)會洗衣服了?”李浩然低頭看著身上干凈的袖口:“早就會了?!?/p>
他又問我: “ 你煩什么?”“誰跟你說我煩了?”我別過頭,聽到李浩然一聲悶笑。
“我們班有個同學(xué),最近不大理我?!蔽覍χ纛^土氣的李浩然,鬼使神差地說出了心里的煩惱。
“男同學(xué)?”“嗯。哎,你真煩?!崩詈迫粐@了口氣:“我跟你同病相憐?!?/p>
真倒霉, 誰要跟他同病相憐。我起身走了,又回到城里。
我媽在家收拾舊物,翻出來一疊畫和信:“看看,這都是你小時候畫的?”
我瞟了眼,沒作聲,以前總想著每天看到什么就畫下來,寄到南方,讓爸媽也能看到。
媽媽又捻開信紙, 挨個看過去, 不時笑出聲, 又頓住問我:“廢舊火車頭?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家旁邊,機務(wù)段修車廠外面,很大一個?!?/p>
我媽搖搖頭:“你肯定記錯了,我從沒聽說過?!?/p>
我沒有記錯,大人才容易遺忘。又一年冬天,我回桂亭村過年,下車就直奔火車頭而去。氣喘吁吁地推開門,里面大變樣。李浩然正倚著長凳看書,只見車廂收拾得干凈整齊,雜物丟了出去,長凳鋪上棉布,桌子擦得锃亮,上面碼了一排書。
“看的什么書?”
他給我亮了亮封皮,是一本詩集,我沒看過?!澳銓懺??”
李浩然說:“才剛寫了個題目。”“給我看看!”
他翻開筆記本第一頁給我看,上面寫著《無題》?!拔揖驼f寫完再給你看吧……”他有些懊惱。
在老家的幾天, 我沒事就往火車頭里跑, 每次李浩然都在。我嘲笑他說:“你在這兒安家了? ” 李浩然說: “ 這里暖和?!苯裉斐隽颂枺柟庹盏密噹笱蟮?,我昏昏欲睡地瞇著眼,朦朧間聽李浩然讀詩,這里確實比家里暖和。
晚上我?guī)Я伺H飧珊托〉案鈦?,分給他一半,又從火里撿了個紅薯?;甬厔冏黜懀詈迫淮蚱屏塑噹锏陌察o:“你跟那個男同學(xué)怎么樣了?”
“什么男同學(xué)?哦,他呀,早分班分跑了。你的女同學(xué)呢? ” 李浩然說: “ 還是老樣子,不過最近好了些,跟她說話變多了。”
我沒心思聽他說這些,滿腦子都是城里另一個男同學(xué)。李浩然問:“又認(rèn)識新朋友了,是個什么樣的人?”“是能在臺球廳大殺四方的人!”李浩然又問:“什么是臺球?”
我頓覺索然無味,又跟他說起第三個男同學(xué)。
“城里人真多啊……”李浩然突然感嘆,“怪不得你能認(rèn)識那么多男同學(xué)?!?/p>
“城里很好,等你有天去了就知道,你就不會只惦記著那一個女同學(xué)了,井底之蛙?!?/p>
李浩然許久才說:“等我有天去城里,我要再找找我媽?!?h3>6
回城里后,我跟男同學(xué)打臺球、滑旱冰, 一起相約做作業(yè),去圖書館……我很少再想起李浩然。再后來,奶奶病逝,我隨爸媽回家奔喪。奶奶走了,我以后可能再也不會回這里了。
離開的前一天,我又來到火車頭, 推開門, 里面卻空無一人。東西都還整齊地擺著, 手織的彩方格舊棉布落了些浮灰,桌上的書被收走了,上面只留了個我曾見過的筆記本。翻開第一頁,藍(lán)色的圓珠筆跡像片海,陣陣朝我涌來。
《無題》
火車頭困了只白蝴蝶
她僅在冬夜出現(xiàn)
磷粉灑下來
我便看到了光
她沖破車廂
乘著薄霧
頭也不回地問
什么是能見度
我無聲地答
是你飛向最遠(yuǎn)方時
我的目光所及之處
王嵐//摘自腦洞故事板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