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 李云宏
西方古典社會學代表人物涂爾干(Emile Durkheim)提出“集體意識”概念,強調(diào)個人誕生于社會,即社會第一性,個人第二性[1],認為共同回憶創(chuàng)造了一種凝聚感,形成“集體意識”能為共同體找到一種方式描述他們自己的事實。[2]
在集體意識基礎上,涂爾干的學生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作為“集體記憶”概念的鼻祖受到廣泛接受,實現(xiàn)了記憶研究由單純的生物學、心理學等視角向人文社科領域的轉(zhuǎn)向[3],并定義集體作為記憶的主體外,重點闡述了記憶并非對客觀歷史的重現(xiàn),而是在一定社會框架下對過去的重構。[4]接著,學者康納頓(Paul Connerton)通過“社會記憶”的概念與社會作為記憶主體的定義,將集體記憶從“集合起來的記憶”發(fā)展為“集體的記憶”。[5]進而,德國學者阿斯曼(JanAssman)以“文化記憶”的概念對康納頓的“社會記憶”進行了升華,[6]在社會主體之上,搭建起記憶與文化之間的橋梁,探討了記憶與文化體系中存在的“凝聚性結構”之間的關系。記憶不僅停留在人類交流中的語言與文本中,還存在于博物館、紀念碑、文化遺跡、歌曲、公共節(jié)日、儀式等文化載體中。[7]
從記憶的主體上講,集體記憶的研究將記憶從過去生物學、心理學等學科從個體角度的討論,轉(zhuǎn)向人文社科對個體集合的討論,最后又從個體集合走向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集體;而從記憶的載體上講,從記憶作為人腦的生理官能,到社會溝通與交流所憑借的語言和文本,最后拓展到廣泛的文化載體。
城市作為一種文化載體,越來越強調(diào)物質(zhì)空間與人類的精神鏈接關系,如諾伯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提出的“場所精神”[8],而城市記憶作為從生理心理與社會兩個層面關聯(lián)物質(zhì)空間與人類活動、感知、文化、歷史的紐帶,其重要意義逐漸受到建筑、規(guī)劃、景觀等領域的關注。如路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將城市定義為“人們記憶的場所”,強調(diào)城市中的人的精神價值是最重要的,而城市依賴記憶而存。[9]建筑師羅西(Aldo Rossi)更直接指出城市是集體記憶的場所,城市記憶是集體記憶的一種。[10]
集體記憶研究進入城市領域后,直接指向了城市遺產(chǎn)保護的實踐,即要保護好承載著我們共同記憶的那些城市空間。具體來講,集體記憶價值的討論往往指向“歸屬”“認同”“身份”等模糊的方面。然而,集體記憶研究視角不同于其他文化研究,由于記憶本身的強生物學關聯(lián)性,在文化與感知、生理心理需求搭建起一座橋梁,為我們提供了一條較為清晰的線索。
在當今高速城鎮(zhèn)化進程背景下,城市土地、空間、生活的調(diào)整與變遷造成大量人口遷移與過去生活方式的斷裂,進而導致集體性的反思式懷舊。這種懷舊情緒始于生活變遷,隨著作為生活載體的城市景觀空間的消失,強化了這種感知。
需要明確的是,城市的集體性懷舊的根本動因在于經(jīng)濟發(fā)展。從上海新天地等一系列城市更新模式對城市歷史景觀的保護實踐可見,將城市景觀作為文化遺產(chǎn)進行保護,仍然不能根治社會的懷舊癥狀。原住民的使用行為、習慣、生活方式、鄰里關系結構等,并非物質(zhì)的空間消失致其消失,根本的沖突在于它們與經(jīng)濟發(fā)展間的不兼容。即使保住了空間,其中的場所感與生活方式也會被經(jīng)濟所消解,最后走向空間的衰敗。
因此,集體懷舊是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所注定帶來的陣痛。在認識到部分記憶注定斷裂遺忘、無法保護后,也開始意識到“如何保護集體記憶”“如何記住鄉(xiāng)愁”等議題實則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其本質(zhì)是集體記憶的重構與選擇,其討論是面向未來的。于是,我們開始走向修復式懷舊,通過歷史建筑保護、城市更新、城市規(guī)劃等手段,討論集體記憶的一大研究領域:哪些記憶保留,哪些遺忘。[11]
集體記憶的保留與遺忘始終相伴,“文化斷裂”“記憶殘缺”則是反思性懷舊情緒下過于煽情的說法。集體記憶從未受到威脅,我們并非止損,而是面臨選擇。以上海新天地為例,可以清晰地解讀集體記憶研究的構建主義視角[2]下,政治、經(jīng)濟、權力如何運作,進行空間生產(chǎn),并共同將新天地構建為我們“永恒”的記憶。
在城市物質(zhì)空間討論集體記憶的選擇與重構,實則在討論空間背后的權力博弈。在城市更新進程中,總是強權空間得到保留,成為構建新的集體記憶的戰(zhàn)略點,而弱權空間的消失伴隨其所承載集體記憶的斷裂。在“拆還是不拆”“留還是不留”的選擇間,社會主體進行記憶的新的框架、新的集體記憶、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價值觀和新的空間都在協(xié)同建構。
新天地模式作為我們所熟知的一種可復制的空間生產(chǎn)模式,闡述著資本運作如何成為空間與記憶組織的權力。隨著中國土地制度的市場化改革,土地市場逐步形成,開始遵循價值規(guī)律,土地的投資價值凸現(xiàn),城市中心區(qū)土地升值潛力巨大,[12]大大調(diào)動了開發(fā)商將資本投資于舊城改造的積極性。在資本的杠桿上,開發(fā)商對資本增值的追求,造就了新天地城市歷史景觀保護與集體記憶保護的絕對話語權。
從經(jīng)濟價值的角度討論集體記憶的建構,很難說是遺產(chǎn)保護的風潮還是消費主義與資本運作并行的風潮[13]。而遺產(chǎn)往往需要成為產(chǎn)品,文化也往往需要成為產(chǎn)業(yè),在資本運作的基礎上文化遺產(chǎn)保護才得以扎根。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空間生產(chǎn)作為資本邏輯的結果,經(jīng)濟權力在對空間的再組織過程中,也完成了對集體記憶主體的再定義,表現(xiàn)為空間使用者的置換[14]。新天地模式投資者看中了其針對“高消費階層”商業(yè)運作的可行性與有效性,觸動了這些高消費階層的文化共情,且無形中對原住居民進行排斥。
新天地開發(fā)過程中作為遺產(chǎn)保護的城市景觀符號,其所承載的集體記憶存在復雜的多主體交織、并存與沖突關系。一方面,它承載著原住居民對失落生活的默想,但同時又對這種過往生活方式進行排斥;另一方面,它承載著“新天地”在高消費階層集體記憶中的精神符號,通過消費文化使懷舊成為一種商品,并借助空間生產(chǎn)手段使這一階層與城市空間架構起新的經(jīng)濟生活關聯(lián)[15]。對此,有學者在對新天地遷出居民的訪談中發(fā)現(xiàn),對搬遷的渴求與地方歸屬感相背離,可見記憶的社會框架早已變更,新天地這份集體記憶也早已不屬于原住民。我們提及的地方歸屬感、城市懷舊成為時尚標簽,實際上是權力精英和知識精英所賦予的符號名稱。[16]
可見,集體記憶由于其對后世的影響,往往被賦予超越自身價值的意義。[7]新天地成為了上海的石庫門里弄文化符號,超越了原先的社區(qū)而代表了上海文化族群,其保留的意義在于創(chuàng)造。如果物質(zhì)空間的保留難以創(chuàng)造超越已不復存在的寄居者的文化價值,那么其保留的價值是很難判讀的,城市空間是否有責任為某一過去的群體創(chuàng)造懷舊的條件,這涉及到倫理問題。因為這個群體消失后,其物質(zhì)空間載體將由于失去使用者而缺失意義,對社會其他群體而言就成為了有失公平的空間,這樣的空間也是不可持續(xù)的。
更重要的是,雖然資本的杠桿通過消費懷舊與空間生產(chǎn)完成了中心城區(qū)的更新,但光憑這一點還并不足以使新天地成為“永恒”的記憶。新天地并非簡單的石庫門民居遺產(chǎn)和時尚之地,作為“一大會址”的歷史建筑承載著歷史和文化厚重感。新天地作為“中共一大會址”而成為被獨立保留的特殊對象,其空間本身就隱埋著標志性的權力。它所顯示的是一種已經(jīng)合法化的權力,以政府為載體,引導著權力在空間中的流動,并通過這個空間達到改造和生產(chǎn)個體的效應。[17]從構建集體記憶的角度而言,政體與政黨的穩(wěn)定、強勢與持久保障了新天地城市空間生命力的穩(wěn)定、強勢與持久。
在新天地作為一個城市物質(zhì)空間的背后,“新天地”也是對城市歷史集體懷舊中的一個文化符號,“新天地”還是消費主義與資本運作下的一個經(jīng)濟符號,“新天地”更是中國政權歷史與語境里的一個政治符號。這些符號構建了我們今天記憶的框架與模式,而經(jīng)濟強權與政治強權的聯(lián)動與滲透,共同構建了永恒的新天地。
集體記憶的框架為我們審視與反思城市更新提供了一個清晰的視角,從其緊密的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關聯(lián)回應了城市歷史遺產(chǎn)保護的深層價值及意義,從功能主義的視角闡釋了人類的生物身份及社會身份對記憶及其連續(xù)性的需求。
在談及權力對記憶的重構并體現(xiàn)在城市空間層面時,集體記憶與空間生產(chǎn)具有非常相似的邏輯。然而空間生產(chǎn)雖然可以解析城市更新中資本運作的過程,卻無法解釋歷史與過去的本質(zhì)價值。資本在逐利的終極目標下,對城市空間內(nèi)進行商品化生產(chǎn)與復制,當新天地模式在全國范圍復制與擴張的背后,呈現(xiàn)的是消費主義與資本邏輯對空間生產(chǎn)進行控制而產(chǎn)生的全球化景觀。[15]“鄉(xiāng)愁”逐漸成為炙手可熱的話題,雖然集體記憶研究論述了鄉(xiāng)愁的客觀性與必然性,但資本的邏輯卻并未將其納入考慮的范疇。
城市空間在自身之內(nèi)包括城市居民的意志,是城市居民有意識活動的一種物化體現(xiàn),正是這種文化因素的作用,使環(huán)境超越自身的物質(zhì)結構和基質(zhì),形成了一種潛在的價值。[18]令人遺憾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城市權力掮客們通常用曲線、圖表、模型和統(tǒng)計數(shù)字等官方表達形式來規(guī)劃城市,“官方故事”壟斷了整個規(guī)劃敘事,并抹殺了日常生活的城市[19]。時至今日,資本的邏輯為了逐利忽視了人類喜怒哀樂的價值?;蛟S我們的空間不僅僅關于政治、經(jīng)濟、權力的器械化博弈,而應存在一種更有人情的解讀。
集體記憶的一端從權力的討論中包含了空間生產(chǎn)的邏輯,但更重要的是,它的另一端從生理心理層面連接著我們每一個人的所感、所思、所想,時刻提醒我們未來或許存在這樣一種邏輯,重新由集體回歸個體,讓城市關懷每一位居民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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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是社會心理學研究的一種概念,最初由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1925年首次完整地提出,以跟個人記憶區(qū)分開。
集體回憶是在一個群體里或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所共享、傳承以及一起建構的事或物。一個′記憶的場所′是任何重要的東西,不論它是物質(zhì)或非物質(zhì)的,由于人們的意愿或者時代的洗禮而變成一個群體的記憶遺產(chǎn)中標志性的元素。
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Emile Durkheim)的學生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俄國心理學家維哥斯基(L.S.Vygotsky)、英國心理學家巴特雷特(Frederick Bartiett)等人對此多有貢獻。
在《論集體記憶》中,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首先試圖回答一個問題:社會為何需要記憶?首先,社會自身總是讓身處其中的個人產(chǎn)生一種幻象:似乎今天的世界和過去的世界相比,總有些莫名的不完滿。哈布瓦赫提到,希臘的哲學家們并不是把世界的末日看作黃金時代,相反,他們認為世界的開始才是最美好的。許多普通人也使自己相信,和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時代相比,現(xiàn)今的生活似乎有一種莫名的缺失感和沉重的壓抑感。因此,社會之所以需要記憶,因為記憶賦予社會的“過去”一種歷史的魅力,把最美好、神圣的事物貯存在與現(xiàn)今相對的另一個維度里。
那么,社會出于何因,需要賦予自身的“過去”一種超脫之感?生活在現(xiàn)時的每個社會成員,無時無刻不意識到自身處在種種無孔不入的約束之中,因為任何社會成員都不是煢煢孑立,他總是與他人身處同一社會環(huán)境里,每個人都與其他人由此形成各種復雜多樣的關系,每一重關系都蘊含著處理這種關系的一整套社會性的邏輯和手段。社會正是在這種雙重性中得以維持:社會佯裝尊重個體個性---讓個人充分地在他人中體驗到社會性的個性,但社會又通過這種方式把個人囚禁在他所建立和身處的重重關系之中。
集體回憶是在一個群體里或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所共享、傳承以及一起建構的事或物;這個討論由揚·阿斯曼(Jan Assmann)延續(xù),他寫下了《Das kulturelle Ged chtnis》(文化記憶),較近期的學者如保羅 康納頓(Paul Connerton)的著作《社會如何記憶》,把這個概念再伸延,認為人類的身體就是記憶的保留和繁衍這種集體過程所進行的地方,而皮埃爾·諾哈(Pierre Nora)研究地方與空間(lieux de memoire - 記憶的場所)在集體回憶中的角色有很大的貢獻;他說:“一個′記憶的場所′是任何重要的東西,不論它是物質(zhì)或非物質(zhì)的,由于人們的意愿或者時代的洗禮(英譯為the work of time)而變成一個群體的記憶遺產(chǎn)中標志性的元素(這里所指的是法國社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