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偉
(信陽農林學院 文學藝術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2017年初,根據唐七公子的同名網絡仙戀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以下簡稱《三生三世》)霸據熒屏,較為精致的整體制作,符合人物精神氣質的服裝和造型,加上高顏值、熟面孔的演員,討巧的橋段,使得這部劇火遍了“四海八荒”,在觀眾中掀起了一股追劇狂潮,同時也帶動了小說《三生三世》的火爆。
撇去抄襲疑云不談,真心講,唐七公子的原著,以流暢的敘事、飽滿的情緒敘述了一個愛情神話:一世里,被擎蒼封印了記憶化作凡人素素的白淺因素錦作梗與天族夜華產生誤會而跳了誅仙臺,灰飛煙滅;一世里,下凡歷劫的夜華因白淺的一句許諾空等一生,相思成疾、英年早逝;一世里,夜華與白淺終于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夜華卻為保護白淺生祭了東皇鐘,白淺癡心等候夜華復生,時光匆匆,二人最終修得圓滿。總體講,該小說在語言描寫方面,既有古典文學的高雅蘊藉,又頗具現代感的靈動幽默,尤其是女主白淺的語言文白相間、生動詼諧,通過語言描寫,白淺的古靈精怪、活潑俏皮的形象躍然浮現,給人的印象比較深刻;在心理描寫方面,一方面作者善于運用“畫外音”,將人物的微妙心理通過內心獨白直接呈現出來,敘情深切;另一方面作者也善于運用細膩的筆觸,借助古典詩詞營造的意向氛圍,將男女主人公既虐又甜的愛情心理雕琢得氤氳繾綣、蕩氣回腸,為讀者營造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在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上,作品通過較為縝密的構思,創(chuàng)建了一個依托《山海經》《搜神記》等古代神話故事,囊括人、鬼、神諸界,天族、狐族、鳳族等族既共生又斗爭的宏大世界。小說引人入勝的懸念,巧合誤會的細節(jié),神奇魔幻的武器及法術,一波三折的愛戀,美不勝收的自然景色,讀起來跌宕起伏,纏綿悱惻,哀婉動人,不禁讓人大呼過癮!但時至今日,再回過頭去審視這部小說,其不足之處也頗為明顯。以下,本文就此問題進行詳細解讀。
《三生三世》的情節(jié)遵循玄幻修仙小說的一般套路,許多情節(jié)與同題材網絡小說高度相似。如“三生三世”的元素在小說《喵喵喵》(2009,橘花散里)中就有運用;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歷劫”頗具《步步驚心》(2005,桐華)的“穿越”特色;師徒虐戀情節(jié)在《仙俠情緣之花千骨》(2008,Fresh 果果)中早已被運用得淋漓盡致。除此之外,傻白甜誤打誤撞的女主與“霸道總裁”高冷專情且富于犧牲精神的男主“人設”在流行小說中幾乎比比皆是;“剪不斷,理還亂”式充滿巧合、誤解、怨懟的感情線也并不新奇;男女主人公必須要經歷“驚天地、泣鬼神”般毀天滅地、萬世傾城的磨礪,感情才能被昭然若揭、有情人才能終成眷屬的橋段在一眾小說里也俯拾即是;反派女配角為了得到自己的愛死去活來但對方不僅無動于衷,甚至憎惡反感;另有所愛的男主,不擇手段地誣陷女主,阻撓男女主人公的戀愛進程的戲碼,又有幾分《甄嬛傳》《延禧攻略》中“宮斗”的意味;還有女/男主身邊除了男/女主會有若干個“備胎”,而且“備胎”們單向度的愛充滿了癡情、嫉妒、憎恨等一系列情感的設置,以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情節(jié)等都帶有明顯的類型化印記。
眾所周知,情節(jié)是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元素。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悲劇的六個成分,其中最重要的是情節(jié)。因為在他看來,情節(jié)是人物命運走向與性格展現的關鍵[1]。E.M.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專設“情節(jié)”一章來探討小說的情節(jié)藝術,在論及他推崇的19世紀英國作家喬治·梅瑞迪斯的小說《哈利·里奇蒙德》時,他說:“人物要想顯得逼真,須得發(fā)展得流暢貼切,可情節(jié)卻該讓人感到意外?!盵2]在這里,他其實提出了小說情節(jié)設置的獨具匠心、構思新穎的問題。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論及福樓拜時,說:“從福樓拜開始,小說家盡量去除情節(jié)的人工化,于是小說經常變得比最灰色的生活更灰色。”[3]在此,他認為情節(jié)能夠提升小說的藝術水平,能夠深刻地表現生活。以上這些著名理論家都對文學作品“情節(jié)”的重要性給予了肯定,也是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理論指導。如果以此反觀《三生三世》中套路化情節(jié)設置,一方面,作者沒有意識到情節(jié)對刻畫人物、表現作品思想內容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故事情節(jié)的雷同削弱了作品的創(chuàng)新性、多面性,不免降低讀者的閱讀趣味,使人產生審美疲勞。當然,在模式化寫作的訓練之下,目前網絡小說情節(jié)的套路化并非《三生三世》獨有,而是普遍存在的現象,正如天涯原創(chuàng)文學主編樸素所言:“(網絡文學——筆者注)作品過多地傾向類型化是阻礙網絡文學發(fā)展的最主要因素。”[4]由此觀之,如何建構好、運用好情節(jié),仍是網絡小說創(chuàng)新之路上的重任。
乍一看,《三生三世》的野心的確不小,它構建了一個包括天族、狐族、鳳族等諸族,人、鬼、神等諸界既共生又斗爭的世界。作者通過對這個世界的架構,本可以反映更多的東西,但通讀作品,最后發(fā)現它僅僅反映了虛構世界中鮮明的等級秩序,譬如天族最具權威性,狐族、鳳族等要對它俯首稱臣。為了與天族修好,狐族與天族通過聯姻來獲取好感;但亦有敢于“造反”的鬼界擎蒼與天族對抗。而等級秩序中值得深挖的元素,諸如不同種族的差異與共存,秩序世界的公平與正義、壓迫與反抗等問題則成了可有可無的“背景”,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這些幾乎都退隱了。在作者宏大炫酷的架構和波瀾壯闊的描寫中,讀者最后只能感受“愛情”這一主題:天族與鬼族的戰(zhàn)爭只因為鬼君擎蒼對墨淵徒弟令羽的同性之愛,墨淵的死只緣于為愛戀的徒弟司音/白淺生受飛升之劫,夜華在長海大戰(zhàn)鮫人的最終目的是以假死來擺脫天族太子的身份,再與愛妻素素/白淺長相廝守,夜華后來以死封印東皇鐘看似為了天界其實是為了保護心上人白淺,桑籍背棄天族太子之位是為了與少辛白頭偕老……大家風風火火地打打殺殺,轟轟烈烈地生生死死,天上地下地遭劫逢難,還連累天下蒼生無辜受牽,竟都只源于情愛糾纏!這使得作品看似囊括“四海八荒”,其實僅存“愛情”,作品格局因之狹小逼仄,主題趨于單一。除了男女之間的愛恨糾葛、曠世姻緣,讀者在《三生三世》中看不到更深刻、更具魅力的內涵。
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的精神是復雜性”[3],其實是強調小說應該具有豐厚立體的思想內容,能夠通過多重主題或者圍繞一個主題發(fā)散出多重意義。譬如一部《西游記》,圍繞“取經”的主線,不同時代的不同人群能夠從作品中提煉出諸如“贖罪”“奮斗”“團隊管理”“宗教信仰”等不同主題,這些主題無疑增加了作品的現實厚度與審美維度,擴展了作品的知名度。再如《紅樓夢》,在描寫愛情的同時,同樣可以反映政治環(huán)境、人際關系、文學藝術、家庭教育、美食茶藥等多個主題,可以包含對道德、對人性、對社會進行的質疑、思辨等多重意蘊。而反觀《三生三世》,“愛情”可以是其主題,但如果僅有愛情元素,未免枯燥、單薄。退一萬步說,如果能夠圍繞“愛情”這一主題折射出更多的意蘊,那也無可厚非,關鍵是本部小說僅僅是為了愛情而愛情,作品對于愛情價值和意義的探尋是缺失的,懸置的,只是男人女人們一波又一波的愛情追逐。如果非要生拉硬扯地賦予本小說的“愛情”以意義,“愛情”恐怕只剩下作者吸引讀者閱讀的一個噱頭。
如前所述,“愛情”是《三生三世》的主題。作者筆下的愛情看似纏綿繾綣、動人心弦,但仔細分析會發(fā)現其傳遞出的是扭曲變形的愛情觀,既不積極也不可取,這主要體現在女主白淺對愛情的態(tài)度上。在愛情中,白淺看似癡傻、后知后覺,其實是抱著一種懷疑先于信任、否定先于接受的態(tài)度,對苦苦愛戀自己的夜華,她一次次懷疑其忠誠、奉獻與犧牲,直到夜華為她受傷死去,她才開始珍惜、回憶他對她的呵護與關愛;對愛戀自己的畢方,她也始終持一種不相信或者說不愿相信的態(tài)度,面對畢方的表白左顧右盼,東拉西扯,企圖自欺欺人地掩飾與敷衍。在愛情中,她總喜歡把自嘲當作自我保護,對一切事情都是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永遠處于被動狀態(tài),放棄自身的主動性龜縮于想當然、不負責任的內心。這種態(tài)度,表面上是矜持,實際上是自私。在與鬼君離境的情感糾葛中,白淺被動地成為了他的朋友,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他的示愛,面對離境劈腿玄女的事實,白淺雖有傷心,但從不努力挽回,丟下一句“我成全你們”就抽身而去,此后無論離境如何竭力彌補與懺悔,如何傷心欲絕,白淺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白淺對未婚夫桑籍也是如此,她對桑籍從來都是避而不見,不接受,不拒絕,等到少辛與桑籍相愛,她又覺得桑籍是個陌生人。白淺從不正視問題,仔細揣摩她的每一段戀情,都缺乏自己鮮明的立場和決斷。與師傅墨淵的關系,只要無人點破,她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認為與墨淵只有師徒情分。在與夜華的愛情中白淺總是逃避、不信任、誤會,并且時時認為與夜華是姑侄關系,故意與夜華保持距離,但又時時沉浸在半推半就的曖昧里不愿自拔。小說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夜華單方面的犧牲、付出、承擔,他時刻思念白淺,苦心孤詣地尋找她的氣絲游魂裝于結魄燈以期她的再生,為她放下天族太子的身份去狐貍洞中做飯,白淺身處危難之時夜華總能及時救助,甚至寧愿代她受死;離境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千方百計地討她歡心,求她原諒,為了她不惜與玄女、與族人反目;而白淺則以一種順其自然、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面對夜華的追逐與愛護,仿佛她接受他的愛是被逼無奈似的,對于離境的懺悔也時常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在與夜華的愛情中,夜華不是愛人,始終是追逐者與拯救者,白淺亦不是愛人,而是孩子與被拯救者,是一個只會守株待兔的等待者。顯然,這樣的愛情是不平等的,是一種病態(tài)、畸形、扭曲的愛情。
愛情是神圣的,但在白淺那里,卻成了隨意處置的對象;愛情是平等的,但在白淺與夜華的愛情中,二者的關系明顯是不平等的。這種缺乏責任感的、閃爍其詞的、只有一人呵護的愛情注定是“虐”的,是不健康的,它完全褪去了《梁?!防餇幦∽杂蓯矍榈目範幣c努力,失卻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里清除愛情渣滓的決絕與堅定,也摒棄了《玉嬌梨》中“豈可輕易許人”的審慎與獨立,只剩下女主的被動消極、矯揉造作,男主的煞費苦心、單槍匹馬,顯示出愛情觀的疲軟與扭曲。試想,將這種愛情示之于眾,其影響可能是積極的嗎?
綜上所述,小說《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在語言描寫、心理刻畫、故事架構等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現,但情節(jié)套路化、主題單一化、愛情觀扭曲化也使小說減色不少?!度朗锾一ā返膯栴}在其他網絡小說中也普遍存在,我們期望以點帶面,正視網絡文學發(fā)展中存在的問題,為網絡文學的健康發(fā)展做出有益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