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贏
第一次聽柴可夫斯基的《第六“悲愴”交響曲》,是上高中的時候。當(dāng)時不知怎么就喜歡這種陰暗的調(diào)子,每天拿著在音像城買的殘缺不全的磁帶反復(fù)聽。也許那時候正處在生命力最旺盛的年代,這樣陰暗的,對生命充滿了無奈與怨念的調(diào)子反倒激起我另一種生命的愉悅。之后所聽音樂漸多,加上出外上學(xué),我跌進(jìn)了德沃夏克的世界,每天反復(fù)聽著他的《B小調(diào)大提琴協(xié)奏曲》,沉浸在無邊的鄉(xiāng)愁之中——那是我在大學(xué)生活中第一次在音樂中感受到觸及靈魂的生命體驗?!侗瘣怼繁惚晃覓佋谀X后,再未聽過。
直至多年之后,一個微雨的夜晚,我在一間酒吧獨(dú)坐無聊,在微博隨手翻拾間,偶然再次撞見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微博上流淌出來的是第二樂章的旋律,指揮是阿巴多。我一邊品酒,一邊聽著《悲愴》,音樂因為熟悉,沒有大聽得進(jìn)去。直到終章,大管的悲鳴,圓號的低音,緊隨而至大提琴沉重的嗚咽中,定音鼓靜靜地敲響了終止符。全場闃然無聲,阿巴多嘴角抽搐,垂立良久。這冷不防襲來的休止符突然把我壓得難以喘息。記得第一次聽阿巴多的指揮,是1997 年“向卡門致敬”的音樂會,那時的他神采飛揚(yáng),15 年過去了,經(jīng)歷一場絕癥折磨的他雖然頑強(qiáng)地挺了過來,但歲月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這最終的佇立就像是終章的延續(xù),一個令人驚怖的休止符,作為了柴六一個令人心悸的注腳。柴六的終章是深淵,是歸宿,一切美好、執(zhí)著、奮斗與掙扎的終途。弦樂的喟然太息中,最終的定音鼓就像是死神的腳步聲,裹挾著你我墮入深淵。
只有親炙過死亡的人才能理解死亡對于生命的意義。我比較了其他的幾個版本,阿巴多這里的定音鼓和管樂異常的突出。雖然意識到生命以其無可阻擋的步伐邁向死亡,身為人的我們依然在做西西弗斯般的抗?fàn)帯M管這抗?fàn)幾罱K無可奈何地闃然無聲。
生命在本質(zhì)上是悲愴的,余華說:“柴可夫斯基是一層一層把自己穿的衣服全部脫光。他剝光自己的衣服,不是要你們看到他的裸體,而是要你們看到他的靈魂。感傷的懷舊,纖弱的內(nèi)心情感,強(qiáng)烈的與外在世界的沖突,病態(tài)的內(nèi)心分裂,都表現(xiàn)得非常真誠。”《悲愴》是老柴的天鵝之歌,是他生命的絕響。柴可夫斯基創(chuàng)了此曲幾天后故意喝下帶有細(xì)菌的水,染上霍亂而死,也許就是洞悉了這無解的宿命吧。
就像鄭愁予的《生命》所寫的,生命總是在轉(zhuǎn)瞬即逝的華美中悄然落幕。阿巴多這個版本的《悲愴》給予我的感動無與倫比,以其人、其事、其樂,以及在他身上的生命奇跡。他把他和死神交流的感受告訴了我們,正是由于有了死之悲愴,才有了生之歡愉。雖然我未臨死地,卻在音樂中感受到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