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靖雯
一
月的輪廓,在昏黃的夜色中逐漸清晰出太陽似的夢。那是一張缺月的模樣,直到著上的顏色被夜光盈滿,也就成了一道時間的圓月。
我想,我小時候記憶中的那座城,已經(jīng)住在了眼前的這片長江里。
今夜的月亮,更加映襯出一座小城的魅力。此刻,我試圖住進一畝望到河壩的堤岸,再遇上一場難得的雨,風的幅度跌宕成二環(huán)路的形狀,淤泥松開那些爭吵紛擾等頑固的忸怩,抿著帶有溫度的山水,慍慍地,延伸出這片江土的情懷與圖紙……
二
這座城,住在我的故鄉(xiāng)——重慶豐都。
城的中間,有一條長江,從兒時不知何時的這邊,長到了我所不知的那邊。江底活著一座老城,在我兒時,它哺育我成長。常對朋友作玩笑說,如果潛下江底,掬一抔北岸的土上來,可能還會嗅出小時候的味道。
小院頂上積滿風雨的磚瓦,奶奶灑滿飼料的小壩泥地,還有院子中央的那棵老黃桷,時至今日,不算上早已蒼老的年齡,浸泡在水里這么久,想必也已成江底的神仙了。
所以當江邊沖刷過一卷一卷的波紋時,那泛起的淤泥,我也會當作鄉(xiāng)土,善待它的塵世。
坐上客船過江時,我總會搶在人群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占領船尾唯一的長條凳。坐上凳,便是船外一覽無余的江水。有時候還會和小伙伴們暗自竊喜,笑那些坐在船身中間不知情的游客,無法享受這置身江面的寬廣與和風。
拌上一口最正宗的麻辣雞塊,有時運氣好遇上剛摘下的八月瓜,也會吃上一兩個解解心頭的饞。然后,喉結的吞咽聲和著船艙柴油發(fā)動機“嗤噠、嗤噠”的聲響,踏上抵達另一邊的江面之路。
我會刻意地望著江面,渡過這跨越“一座城”的十三分鐘。
可每個時辰的分鐘,亦是不同的,就連往返的江風,也能品出不一樣的味道。
在那片夾雜老城氣息的江面,總能感受得到它,亦或是我的,心臟跳動的聲音……
三
就像遠方奔波的飛鳥。不論風雨交織,承載疲憊,攜上一身的塵土,回到最初的地方。而這里的鄉(xiāng)人,也一樣。
他們不愿錯過每一片故土的藍天。
歸來時,就像一群隨波無向的流浪者,有了屬于一株草的存在感,而這里就是生根點。竹馬之交的童情,忤臼之間的共定,忘年再世的友誼,一一皆可道來。
在這兒,沒有偉岸卷來他輝煌的雄風,只有靜靜的一江水、一座城、一家人。鄰里的距離,不需要動車的長途、汽車的跋涉,只需要用腳印,去縮短。
當客車一目目地駛過大地的創(chuàng)痕,南方丘陵的獨特,是蜿蜒的路的伏筆。這獨具一格的曲線,我也想把它拉扯成直線,節(jié)省離家的幾十公里路。一條一條的坡線,也像極了父母腿上的傷疤,讓我只想將它輕輕地抹去。
就算在離開前,裝上半瓶故土,再蓋上幾千層厚厚的膜,到了異地,也無法保存那最純真的味道和最豐富的孕育我們的養(yǎng)料,以此身臨其境。
厚重的成就會圓滿一個未來的景色,成為一個時代,名叫你,卻無法消去一出生便被烙下的胎記與童年的情懷,因為那也是一個時代,名叫你。
如果我是一株草,我會收住蔓延的根,不敢奢求扎根而下。只因在異鄉(xiāng)的霓虹燈下,鄉(xiāng)人是沒有腳印的……
四
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還有一棵樹。
他如小草一般平凡,一身歷盡滄桑的皮,也有了些深深的褶皺,可我知道那褶皺里,流淌著的是年青的血肉。
他從未去過遠方,甚至生長于這幾十年。但他的根是一代接著一代的,他的葉是日復一日的更迭的,他是故鄉(xiāng)的。
他總是會在夜里,給我講他白日的故事。而我,總是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好像外面的世界,是長了翅膀的。
那時候,我最期待的就是夜晚,因為只有在夜晚,我才可以飛翔。
直到我長大了,他總是省下白天的太陽,踏上夜晚的燈光,從小城的那邊,來到我的這邊。埋于書海的我,忙于白天未完成的路,寒暄幾句,便是分離。
我們就像是兩株陌生的小草,偶爾隨著風點頭微笑,偶爾又隨著空氣的凝固而沉默。他總是將自己的葉輕輕放與我的手心,然后默默地離開。當他背影消失很久很久后,我會握過,帶著些許緊張,過了好久才揣進兜里,似乎有了溫度,才敢去接受。
有一年,老樹沒有長新芽,而是在慢慢發(fā)黃。
他離開的那天,我只是呆呆地看著,曾經(jīng)面對多少次的那張面容,已經(jīng)凝固。大人們也不再用奶奶去世時騙我的“奶奶在天堂迷路了”來敷衍我,但我知道,如今爺爺是去接奶奶了。
所以每當我抬頭看見的夜空,相比在爺爺離開那天,是不一樣的。也許只有當我像爺爺那樣再去迎接另一個人的時候,天空才會變成相似于他離開時。
五
如今的夏,還是一如既往的夏。如今的人生,依舊是我的人生。
就像如今的年,在爺爺離開后的五個四季,還是年。
可路仿佛已不是原來的那條路了。云會變,日月會變,連溫度也會變。
常常一個人坐在江邊,似乎當夜色放暗了天空,才能放下一身的瑣碎,就靜靜地坐著,像一棵有思維的草。
白天的路,是一條蔓延的長途,不快不慢,始終前進。
靠著長江,親近一下祖祖輩輩生長的河,再洗凈一下瑣碎的事宜,然后做點什么其他的,但不屬于一段路,只是屬于我。
直到江面泛起的波痕,看著漸漸重疊在離開故鄉(xiāng)時那窗外的山河輪廓,只是一個在白日,一個在黑夜……而那條橫跨一座舊城的長江,也就成了連接歷史與新城的一線時間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