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今天父親下葬。電話在周一上午 9 點打來,我在上班的路上。鈴聲響起的時候,我知道該來的終于來了。我乘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到昆明,進了家,父親已經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他嚴肅地看著我,像是在問:為什么又被老師留堂了?在過去十年間,他是客廳里坐在輪椅上的一個背影,無聲地隱沒在電視節(jié)目斑斕的光影之中?,F(xiàn)在,他成了某種以蠟燭、青香、鮮花為食的存在,終于轉過臉來和我對視。
父親是家族里第一個大學生。大學修的是核物理專業(yè),他一畢業(yè)就被征召入伍,前往新疆戈壁中的核物理研究所。記得他說過,新兵從西安集結出發(fā),坐在悶罐列車里一路西行。沒有人告訴他們要去哪里,也沒有人告訴他們還要走多久,只知道每次下車休息的時候,景色越來越荒涼。最后,舉目望去竟然四野無人。
進入研究所不易,出來更難。他拒絕了由組織上介紹對象,堅持要回云南自己找。我猜想他沒有一天喜歡過戈壁,他還是喜歡崇山峻嶺、大江奔涌,喜歡將赤裸的腳板踏在熟悉的紅土地上。
所以,他堅決不肯斷滅了回家鄉(xiāng)的任何希望,哪怕因此要在戈壁里孤獨很多年,哪怕在家屬區(qū)炊煙裊裊的時候,獨自返回單身宿舍樓自己做飯。
父親在 39 歲那年有了我,我出生不久,父親就把我?guī)チ烁瓯?。從此,他和我走遍大江南北。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在武漢、在北京、在西安,月臺上多了一個抱著孩子的軍官,一邊肩膀上趴著一個皮猴一樣的男孩子,另一邊肩膀上掛著孩子喝奶用的奶粉、煤油爐。
我 40 歲這年,父親在 11 月22 日過完了 78 歲生日。那天的生日祝福,是媽媽轉達的。他已經不會說話了。
我見父親哭過兩次。第一次是我叔父去世,他哭著說自己對弟弟不夠好,小時候騙弟弟去曬豆子的席子上,眼睜睜看著叔父跌跤。原因很簡單,他覺得奶奶愛叔父遠甚于愛他。第二次是因為我,初中時,我滿身出現(xiàn)紫癜,他以為我受了核輻射,得了白血病。我被送去陸軍總醫(yī)院做血檢,他站在走廊一角向隅而泣。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看到了。
我有許多理由不喜歡父親。我不喜歡他性格中的柔軟和悲觀,我不喜歡他陷入人生低谷便不再振作,我不喜歡他所有的放棄。我們爭吵,我們分開后許久不見,我們再次相逢時無話可說。
父親從火化爐里出來時,只剩下雪白的灰。那一刻,我心底澄明,沒有任何恐懼。
也許,我的批評是對的,父親這一生隨波逐流,從未爭取過任何改變自己人生的機會,可是,我并不曾如他那樣在叢林里做一名獵手,帶著獵犬交錯出擊,追擊 50公里直至野豬倒地斃命。所以,我也無法理解一名 19 歲的山民突然被運送到戈壁時內心的震撼,對命運的敬畏,以及把返回家鄉(xiāng)作為執(zhí)念。
整整七天里,我沒有落過一滴眼淚。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她也曾有過相同的經歷——對自己父親過世沒有任何的情緒流露,如同操作一個具體的項目,入土為安,一切得體而妥當。一直到了很久之后,她在北京城里開著車,突然有那么一個時刻,在某個街角,悲傷毫無征兆地悄然襲來,一下子把她打得粉碎。她一腳剎車,一個人在車里失聲痛哭。
爸爸,我在等著那個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