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牧
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上,大概我們每個人都渴望成功,但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我們卻樂于為失敗者的形象所環(huán)繞。成功的標準可能各有各的不同,但失敗當是指愿望的沒有達成。然而有些時候,當一個英雄歷盡劫難而取得最后勝利,卻讓作為旁觀者的我們,體會到某種悲涼的意味,并由此而讓濃重的失敗感占據(jù)了我們的內(nèi)心。奧德修斯不僅擁有一國之君的崇高地位,而且在殺伐征討中建立了不朽功勛,特洛伊木馬據(jù)說就是他在一場戰(zhàn)爭中的發(fā)明,但就在那場戰(zhàn)爭之后,他的回鄉(xiāng)之旅卻充滿了無盡磨難,然而當他終于回到自己的國家,并與兒子合力擊退了眾多王位的覬覦者和王后的追求者的時候,荷馬卻特別讓我們留意到他的虛弱和衰朽,“雖然他頭發(fā)斑白,但環(huán)境所迫,不得不戰(zhàn)”以及對雅典娜神力的仰賴,“帕拉斯雅典娜說著把勇氣吹入老人的身體,老人向宙斯的女兒祈禱后,立即把長槍做好準備,擲了出去”。[10]時間的流逝、生命的衰朽乃至于最后的死滅,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成功所帶來的喜悅,而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正是借助這一點,才意識到自己較之于神靈的局限,并由此形塑了自己作為人的悲劇性。因為有死滅橫亙在那里,任何成功的期望都會伴隨著失敗的恐懼,并在終極的意義上給不朽的期待籠罩上陰影。
事實上,如果一部作品能夠給我們帶來持續(xù)的感動,它一定是哪個地方觸動了我們無能為力的痛處,但又在審美化的情感反應(yīng)中轉(zhuǎn)移了我們的痛苦。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愿意承認我們的無能為力的,所以,一部作品一旦讓我們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恐怕更多的是選擇逃避,相反,它不僅觸及了我們的痛處,卻又成功地將之轉(zhuǎn)移,才是我們所希望的。弗洛伊德在分析《俄狄浦斯王》的時候,指出這部劇作之所以能夠吸引從古希臘到他那個時代的眾多觀眾,并不是因為它所展現(xiàn)的“命運與人類意志的沖突”,還在于俄狄浦斯的命運也可能成為我們的命運:“因為在我們誕生之前,神諭把同樣的咒語加在了我們頭上,正如加在他頭上一樣”。這個“咒語”就是“我們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把我們的第一個性沖動指向母親,而把我們第一個仇恨和屠殺的愿望指向父親”,但這一隱秘的性沖動和愿望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被壓抑的,所以,從愿望的達成這一點上,俄狄浦斯是一個“最顯貴最聰明的成功者”,但他的悲劇也由此釀成,他那令人嫉妒的命運仿佛一顆流星迅速劃過天宇,“沉入苦海,湮滅在狂怒的潮水之下”。[11]“弒父娶母”無意識欲望的實現(xiàn)及其受罰,于是構(gòu)成弗洛伊德解釋《俄狄浦斯王》這一悲劇的關(guān)鍵,而我們,也從俄狄浦斯刺瞎自己雙眼的失敗中隱隱體味到一種成功的快感。正是這快感,讓我們對弗洛伊德的觀點欲罷不能:一方面,在俄狄浦斯身上,我們看到了童年時代愿望的實現(xiàn),并由此得到了替代性的滿足;而另一方面,我們很快意識到俄狄浦斯的罪惡,并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從母親身上收回了性沖動,而且忘記了對父親的嫉妒,就此而言,我們又在俄狄浦斯王的失敗中看到了自己的成功。
在弗洛伊德之后,我們似乎很難在精神分析之外認識俄狄浦斯的悲劇性命運,但那個寫出《西方正典》的布魯姆卻不以為然。布魯姆認為,“俄狄浦斯情結(jié)”并非索福克勒斯筆下這位英雄的處境。他說,俄狄浦斯的悲劇不在于“人類普遍無意識的罪惡感”,并為此引述諾克斯的觀點,覺得諸神的偉大和俄狄浦斯作為人的偉大不相容,而“悲劇的發(fā)生正是這一對立關(guān)系所造成的后果”。布魯姆從戲劇沖突的角度,重復(fù)了黑格爾所謂“正與正的較量”這一悲劇觀,將俄狄浦斯刺瞎雙目視為令人難忘的情節(jié)。因為神諭萬難對抗,俄狄浦斯被當成了失敗的英雄,而索??死账乖诟桕犻L的臺詞中所寄予的反諷——“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12]進一步提醒我們永恒與死滅的矛盾,仿佛一切又回到人相對于神的局限性這一終極但又崇高的失敗感上來,并由此復(fù)現(xiàn)了我們對于英雄主義的理解。
從宿命的角度理解人的局限,于是有了奧德修斯那樣在俗世創(chuàng)造了豐功偉業(yè)卻無力抵抗衰老和死亡的悲劇英雄,而相較于此,喬伊斯在他的《尤利西斯》中,卻在愛爾蘭民族解放運動受挫的語境中,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奧德修斯的現(xiàn)代副本。據(jù)說,“奧德修斯”的拉丁文譯音就是“尤利西斯”,很多人于是據(jù)此考察了喬伊斯對于荷馬史詩的戲仿,其中的廣告推銷員布魯姆,就被當作是與奧德修斯有著類似處境的人物。身份卑微、身體發(fā)福、性功能衰退、事業(yè)受挫,倒是與歷經(jīng)劫難的奧德修斯具有一定的可比性。然而這一切在他畢竟是刻意的偽裝,一旦面對挑釁,他的反應(yīng)是即刻顯現(xiàn)殺伐決斷的英雄氣概;而布魯姆對妻子的風(fēng)流勾當不但怯于阻止,反而借故離家提供方便。這中間,布魯姆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葬禮,在去墓地的路上,看到了妻子的情人正往他家走去。因為憤怒,他頭腦里冒出一系列念頭,死亡、埋葬、尸體以及墓地老鼠等,而因為怯懦,他又緊跟著回想起無數(shù)次的手淫:欲望似乎只能經(jīng)由妻子情人的提醒而得到替代性滿足。但手淫對生殖的無效性,卻又讓他想起不幸夭折的兒子,一場混雜著失敗的恥辱的游蕩,竟被賦予了尋子的意義。
此后不久,布魯姆遇到了斯蒂芬。斯蒂芬是一個年輕的、有著詩人氣質(zhì)的歷史老師,所謂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幾乎可完全適用于他:因為曾有過對于母親的情欲,讓他覺得對不住自己的父親,但同時,卻又對自己的父親充滿厭倦的情緒,他急于逃離家庭尋找自己的精神之父,而懷著這樣的心思與布魯姆一見如故,彼此都從對方那兒找到自己精神上最為需要的東西,于是布魯姆將斯蒂芬領(lǐng)回家去。這時布魯姆的妻子剛剛告別了一個情人,但斯蒂芬的到來既讓這位失去兒子的母親朦朧地得到一種母性的滿足,又讓她放縱的情欲沖動有了新的對象。盡管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回憶起了與布魯姆相互熱戀的時光,但因為弗洛伊德所謂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如此深入人心,就不能不讓我們對于斯蒂芬的到來充滿隱憂。所以,在《奧德賽》中,荷馬還只是提醒我們注意到奧德修斯的衰老以及他不得不借助雅典娜的神力,但作為英雄,他在守衛(wèi)自己的家國上畢竟獲得了無與倫比的成功,而布魯姆作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面對奧德修斯類似的麻煩時毫無反抗之力,只能坦然接受徹頭徹尾的失敗。這或者隱喻了愛爾蘭的民族命運,但是,從喬伊斯所賦予他的諸多美德(“有史以來最為善良、最溫順、最和藹、母雞下蛋都能伸手接住之好人”)來看,卻可能暗示喬伊斯并不喜歡那些民族解放運動中涌現(xiàn)的英雄,而是更看重像布魯姆一般重重壓迫下的隱忍與茍活。
同樣是對于英雄沖動的不滿,福樓拜用他一生中最后的6年,來構(gòu)思和寫作《布瓦爾和白居謝》。布瓦爾和白居謝是兩個年過五旬的抄寫員,他們平日的工作就是不斷地復(fù)寫已有的人類知識,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其中一個得到了一筆數(shù)額非??捎^的遺產(chǎn)。他們于是在此后隨心所欲的生活中,開始嘗試將以前在黯淡無光和乏善可陳的抄寫工作中所遇到的各種知識(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園藝、罐頭生產(chǎn)、解剖、考古、歷史、記憶法、文學(xué)、招魂術(shù)、水療法、體操、教育學(xué)、獸醫(yī)、哲學(xué)等)付諸實踐?!八麄兙拖駮r間和知識之中的旅行者一樣在這許多領(lǐng)域穿行”,但到頭來,“所有激情都自我消解為令人乏味的老生常談,每一學(xué)科或知識的類型都由希望和權(quán)力的象征變成了混亂、毀滅和哀傷的根源”。這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向?qū)Ψ焦┱J,他們的秘密心愿是重新做抄寫員”。福樓拜雖沒最終完成這篇小說,但他讓我們看到,布法爾和白居謝請人來給他們做雙人桌,并且買書,買筆和橡皮,然后“開始埋頭工作”,回到了過去的生活。據(jù)此,薩義德評述道:“布法爾和白居謝從試圖探索并且或多或少直接地運用知識,最終回歸到了從一個文本到另一個文本機械地轉(zhuǎn)寫知識”。[13]
在薩義德看來,像福樓拜這樣刻畫兩個白癡,顯然是基于“對自己這樣一種看法感覺非常良好:認為人類所生活的紛紛攘攘、變化莫測、問題重重的世界可以按照書本——文本——所說的去加以理解是錯誤的;將書本上的東西照搬到現(xiàn)實是愚蠢的或災(zāi)難性的”,但事實上,“人們寧可求助于文本的圖式化權(quán)威而不愿與現(xiàn)實進行直接接觸,這似乎是人類一個普遍的弱點”。[14]為此,薩義德還特別提及伏爾泰的《老實人》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并將他們行為背后的精神邏輯概括為“文本性態(tài)度”。而饒有意味的是,博爾赫斯也猜測福樓拜可能在這兩部作品中獲得啟示,以譏諷的態(tài)度“塑造出這兩個傀儡”,就為了批判19世紀中后期以來諸多西方科學(xué)家或思想家盲目將文本中得來的理念付諸實踐的“白癡”行為。[15]福樓拜為了構(gòu)思這兩個白癡而看了一千五百多種書,目的也是為了像他們一樣搞不懂這些書?!叭绻粋€人堅持從那種看了也不懂的觀點出發(fā)來看書,那么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他就會做到什么都不懂,并會由于自己的原因而成為白癡”。于是博爾赫斯指出,福樓拜與書本五年的共同生活,使他變成了布瓦爾和白居謝,或更確切地說,使布瓦爾和白居謝變成了他自己:伴隨著時間流逝和身體衰朽,福樓拜恍然意識到,布瓦爾和白居謝最后的愿望,從一個文本到一個文本(更確切地說,從一部小說到一部小說)機械地轉(zhuǎn)寫知識,正成為對自己一生的概括,而像這樣濃重的失敗感,在很大程度上構(gòu)成了這部他沒有最終完成的小說的情感結(jié)構(gòu)。
意識到無可改變的失敗其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張承志在《十遍重寫〈金牧場〉》中為這篇小說設(shè)計了最新的結(jié)尾:那個到日本訪學(xué)的青年學(xué)者在“爆發(fā)了美國大規(guī)模入侵玻利維亞(敘利亞或者朝鮮)的危機”時,與新近結(jié)識的世界左翼同志,“決心拿起武器,投身到反對新帝國主義侵略的游擊戰(zhàn)爭之中去”,于是“主人公回國與家人告別,做出征前的準備,但在海關(guān),因護照相片與本人相貌不像,被警方拘留”。[16]讓一個看起來非常偶然的意外(“護照相片與本人相貌不像”)阻止了自己的設(shè)想,這只能說明這個設(shè)想本身就是一個為幻象支撐的“空洞的姿態(tài)”。齊澤克說:“幻象從正反兩個方面起作用,既封閉了選擇的實際范圍,又維持著虛假的開放空間,從而制造出假象,仿佛被排斥的可能成為現(xiàn)實,僅僅由于臨時出現(xiàn)的一些狀況才使這沒有發(fā)生?!盵17]張承志推諉于護照上的照片,但他模糊了一個事實:必然會有意想不到的臨時情況干擾他的計劃,因為阻止他與世界上的左翼朋友一起上反帝火線的,正是這個全球化的資本主義世界的基礎(chǔ)性結(jié)構(gòu)。既然失敗已經(jīng)蘊含其中,那么,不斷被張承志賦予新的時代內(nèi)涵的“紅衛(wèi)兵理想”,唯有在“文本”層面上用虛浮的幻象來填充,而任何試圖付諸行動的努力,則只能被無限延宕了。
這實際在最初的《金牧場》中已暴露無遺。在小說四重奏結(jié)構(gòu)中,“我”懷抱著革命理想?yún)⒓蛹t衛(wèi)兵造反、知青下鄉(xiāng)、尋訪西北人民的苦難等,都有各自對應(yīng)的文本,如源于革命敘事的長征想象、有關(guān)《黃金牧地》的古文獻考證以及哲合忍耶的宗教等,“總是從一個文本到另一個文本”,這就不由得讓我們再次想起福樓拜為他筆下的人物布瓦爾和白居謝設(shè)計的結(jié)局。從薩義德的評述中,我們知道,福樓拜通過兩個“可憐的傻瓜”的遭際,諷刺“將大而無當、刻板迂闊的意念不切實際地立即付諸實踐這一愚頑不可救藥的欲望”。[9]在這一點上,張承志試圖與福樓拜相反,但到最后,卻也只能“從一個文本到另一個文本機械地轉(zhuǎn)寫知識”,這不能不說是一條荒蕪的英雄之路。
【作者簡介】
徐 勇:文學(xué)博士,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當代文學(xué)館客座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劉小波:文學(xué)博士,青年批評家,現(xiàn)供職于《當代文壇》編輯部,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文藝學(xué)。
李 壯:青年批評家,現(xiàn)供職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林 強:文學(xué)博士,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趙 牧:文學(xué)博士,廣西大學(xué)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注釋:
[1][5]〔古希臘〕亞里斯多德:《詩學(xué)》,羅念生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版,第30頁,第32-33頁。
[2]〔德〕康德:《對美感與崇高感的觀察》,曹俊峰等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頁。
[3]〔意〕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
[4]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文學(xué)評論》1985年第5期。
[6]項靜:《失敗者之歌:一種青年寫作現(xiàn)象》,《文學(xué)報》2015年9月24日。
[7]丁帆:《知識分子的幽靈》,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2頁。
[8]〔法〕雷蒙·阿隆:《知識分子的鴉片》,呂一民、顧杭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頁。
[9]陳希我:《大勢》,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89、90頁。
[10]〔古希臘〕荷馬:《奧德賽》,曹鴻昭譯,吉林出版集團,2010年版,第340頁。
[11]〔奧〕弗洛伊德:《〈俄狄浦斯王〉和〈哈姆雷特〉》,《弗洛伊德論美文選》,張喚民、陳偉奇譯,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頁。
[12]〔美〕哈羅德·布魯姆:《劇作家與戲劇》,劉志剛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頁。
[13][14][18]〔美〕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xué)》,王宇根譯,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版,第146-147頁,第121頁,第150頁。
[15]〔阿根廷〕博爾赫斯:《〈布瓦爾和白居謝〉的辯護》,《博爾赫斯談藝錄》,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頁。
[16]張承志:《十遍重寫〈金牧場〉》,《聾子的耳朵》,河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75頁。
[17]〔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幻想的瘟疫》,胡雨譚、葉肖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6-37頁。
(責(zé)任編輯 蘇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