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朵白蓮花》的故事很簡單,老五子醉酒亂性,“褲腰松了”,妻子明花感覺天塌了。明花忿恨怨懟之情郁結(jié)在心,無處傾訴。老五子自知罪過深重,可面對明花的“不依不饒”,再想到她半輩子“這么端著”“這么擰巴”,心里也是滿滿的委屈。直到小說結(jié)尾處,兩個人也沒有走出各自的困境。
讀完小說,在想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活在想象的世界里,想的是“詩和遠方”;而另一個人活在現(xiàn)實世界里,見慣了形形色色的“茍且”,他們誰更應(yīng)該反省自己?誰更有資格譴責對方?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可能是一個偽問題。事實上,人都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中,就算是喜歡異想天開的人,也只能以“現(xiàn)實”的方式而非“異想”的方式活著。并且,活在“現(xiàn)實”中其實并不妨礙“想象”。同樣的道理,耽于“想象”也不意味著就離開了“現(xiàn)實”。老五子把明花娶回家的時候,家就是“三間透風漏雨的破房子”,如今,“別人家有的,他們有了,別人家沒有的,他們也有了”。這個“現(xiàn)實”以及其中的“想象”,不是屬于明花和老五子兩個人嗎?
換一個問法。人應(yīng)該怎樣活著?按自己的想法活著,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還是按“從眾”的古訓(xùn)活著,活成大家喜歡的樣子?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其實是一種“二元對立”的僵化思維模式。事實上,“自己喜歡的樣子”和“大家喜歡的樣子”,未必就是針尖對麥芒,水火不相容。它們更可能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交錯疊合。明花是要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但當月亮灣的人們對她的一雙兒女贊賞有加時,明花一樣感受到滿足和驕傲。老五子是想活成大家都喜歡的樣子,但他當年對明花的表白和追求,卻是那樣的驚世駭俗。
還要再換個問法嗎?
其實,我們很難用一個問號和一個答案,把明花、老五子的困擾梳理得條分縷析,黑白分明。這或許就是作者的用心所在。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有許多可以就湯下面的敘事視角,比如道德視角、是非視角、女性視角,但都被一一回避了。作者沒有對老五子的罪過作居高臨下的批判,沒有為明花代擬獨立女性宣言,甚至對絨花“養(yǎng)漢”這種鄉(xiāng)村丑陋,也做了戲謔化、習俗化處理,表明作者無意在這里辨黑白、斷是非。在作家研究中,我一直無來由地相信一個“指標”:在作品中,在“顯而易見”的是非對錯面前,如果作家表現(xiàn)出猶豫不決、表現(xiàn)出不那么自信時,相信我,你面對的是一個成熟的作家。
成熟的作家總是帶給你驚喜。比如小說的篇名,《你是一朵白蓮花》。初見時并沒有特殊的感覺,看完小說后,不由地又返回來重新認識了一下。當代學人葉嘉瑩先生談到后唐李璟詞《攤破浣溪紗》時,對“菡萏香銷翠葉殘”一句有精到分析。大意是說,“菡萏”即荷花,“翠葉”即荷葉,意思相同但不能在詩句中置換,因為“荷花”“荷葉”給人的聯(lián)想是凡常俗見的;而“菡萏”“翠葉”更能引發(fā)讀者莊嚴、珍貴的聯(lián)想,更能引起對美的凋零、對生命韶華不再的痛惜之情。讀過《你是一朵白蓮花》之后,就會理解篇名中的“蓮花”同樣不能置換為“荷花”,因為“蓮花”有清雅的聯(lián)想,“荷花”有俗常的意味。在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中,這種語言特點被稱作“共時性”。不僅如此。當年老五子對明花說“你永遠是一朵白蓮花”時,“白蓮花”的含義是“出淤泥而不染”;而當作者把這句話拿來作為小說題目時,這個詞新添了外表清純內(nèi)里其實不然的新義項。在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中,這種語言特點被稱作“歷時性”。
借助于語言的共時性和歷時性特點,“白蓮花”這個詞受到多種聯(lián)想意涵的渲染,折射出不同視角的意義解讀和情感評價,成為更多義、更復(fù)雜、更耐人尋味的審美意象。這正是作者擱置是非黑白判斷之后的藝術(shù)追求所在,這種藝術(shù)追求同樣表現(xiàn)在人物刻畫上。
明花有自覺的人生目標,是自信的、有主見的。她以這樣一種“自我”為圓心,以自己的眼界、學識為半徑,想象、選擇和規(guī)劃自己的生活。她的“活法”放在月亮灣里橫向比,不免會有孤獨感,這正是母親、丈夫、兒子、閨蜜都試圖規(guī)勸她的原因;但如果放在自己的小日子里縱向比,明花會有成就感、滿足感。所以明花自信,絨花家那個“糞坑”,“就算是月亮灣的男人們都去了,她家老五子也不會去”“可是,偏偏老五子也去了”,明花的自信被打碎了,“天就塌了”。
和明花相比,老五子缺少自覺的主體意識,沒有一個確定的“圓心”來錨定自我,他的人生更像是在自己眼界、學識和想象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做“布朗運動”。這種“活法”未嘗不能脫俗,在可能的空間里也能上升到“天花板”?!皫资昵埃骰ū淮鍠|那個畜生糟蹋以后,很多人都認為明花不干凈了,只有老五子說她還是一朵白蓮花”。這里面可能有“兄弟多家境差”的因素,但胸襟見識顯然在月亮灣眾人之上。當然,這種“活法”也未必不會墮落,在合適的條件下也會跌落到“地板”。一次醉酒,“絨花施展了一下自己的魅力,終于把這個文化人的褲子給扒了”。老五子不是圣賢,不是惡魔。太靠近“地板”時,他會有羞恥感;而貼近“天花板”太久時,也會有疲倦感。
小說中有一個細節(jié)。老五子編了個蒲團,用染色的玉米皮在上面編了一朵金燦燦的向陽花,“編完后他指著向陽花讓明花看,然后把蒲團塞到了屁股下面,笑瞇瞇地說,坐著一輪小太陽,真暖和啊。”在明花的意識里,這是“自家男人比別的男人高那么一點點”的地方;但在老五子的潛意識里,難道不是壓抑太久的一種釋放嗎?但已經(jīng)不重要了。更重要的問題是,在老五子去了絨花那里之后,明花的生活里還會留下他嗎?如果不留,明花如何過兒女那一關(guān),如何過閨蜜那一關(guān)?如果留下他,明花如何過自己這一關(guān)?
雖然人生中總有一些時刻,我們將面對無法逃避的選擇,但在虛構(gòu)的小說世界里,特別是在短篇小說中,這不是作者的必答題。所以,《你是一朵白蓮花》有了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尾。這在唐慧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其實并不多見?;蛟S,它就是唐慧琴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新的臺階。
中篇小說《拴馬草》是唐慧琴的成名作。樸素的語言,密集的細節(jié),扎實的敘事,特別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殯葬風習與人物現(xiàn)代獨立意識的獨特關(guān)聯(lián)方式,它們之間難以調(diào)和的人性沖突與無法割裂的情感纏繞,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認識唐慧琴以后得知,小說原名《位牌》,《拴馬草》是接受《收獲》雜志編輯的建議改定的。相對于故事情節(jié)而言,“位牌”是實指,“拴馬草”則是虛寫。從《位牌》到《拴馬草》,像是一個象征,揭示了唐慧琴小說創(chuàng)作的優(yōu)勢和不足。
從作家修養(yǎng)的角度看,唐慧琴有深厚的鄉(xiāng)村生活體驗,豐富的經(jīng)驗積累足以令許多青年作者艷羨。但一個作家顯而易見的“優(yōu)勢”所在,往往也是他的“局限”所在。當許多青年作者努力讓自己脫“虛”就“實”時,唐慧琴的課題卻是如何“實”中求“虛”。包括不斷實現(xiàn)對豐厚經(jīng)驗積累的咀嚼消化,從觀察和體驗生活的豐富性,走向認知和理解生活的深刻性;不斷建構(gòu)具有個人辨識度的認知、敘事和語言方式,超越以樸素情感面對現(xiàn)實世界、以公共語言表達個人情感的“初始”模式;不斷拓展藝術(shù)視野,敢于走出“寫實”的“舒適區(qū)”,嘗試那些“不熟悉”甚至是“不喜歡”的東西。所謂“更上層樓”,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王力平,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黨組副書記。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