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紀燕
(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 涉外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讓·保羅·薩特 (Jean-Paul Sartre)(1905—1980)指出存在主義是一種使人成為可能的學說,任何真理和行動既包含客觀環(huán)境,又包含人的主觀性[1]22。主觀意識指導人自由選擇并承擔相應責任,存在主義為人類打開了選擇的可能性[1]24。能動性是人類行為的魅力所在。英國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在其小說中揭露社會現(xiàn)實不公并體現(xiàn)對被壓迫者的同情,引發(fā)讀者對大眾的關懷和思考。其政治寓言小說《動物農(nóng)場》 (Animal Farm)揭示獨裁和極權統(tǒng)治下個人生活的殘酷,領頭豬拿破侖我行我素,期間出現(xiàn)的矛盾沖突可見一斑。拿破侖的生活狀態(tài)是很多人面臨的困境和疑惑,因為人的一生存在無數(shù)可能。
存在主義揭示人類存在的荒誕和困境,強調個人和自由,人通過自由選擇和行動實現(xiàn)自身存在的價值,強調經(jīng)驗與思維、行動、態(tài)度和情感的結合。薩特強調思想和行動的結合,關注個人自由與客觀存在的關系問題[1]13。薩特的基本思想可以概括為三大觀點:存在先于本質(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自由選擇 (Freedom of choice making)、荒誕世界(Absurd world)。薩特的思想體系充滿矛盾也體現(xiàn)出行動的重要性。
存在先于本質是薩特存在主義的基本觀點?!叭顺俗约赫J為的那樣以外,什么都不是。這就是存在主義的第一原則。”[1]30人類本質由自身創(chuàng)造或其生存過程決定,人類創(chuàng)造自身價值并決定自身生命意義。行動具有關鍵性,行為構成他自身,實現(xiàn)自身存在的意義。自由選擇強調本質由自由選擇決定,即主觀性決定,自由先于本質,并使本質成為可能;人的本質懸于自由。自由不可能與人的現(xiàn)實(human reality)存在區(qū)分開。人之所以決定是他自己和他意愿所是的人,在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自己的思想是自己真正的主人,人只是自己所造就的東西。選擇和決定造就人的一切行為和思想。行動的可能和多樣性是自由選擇的結果,結果體現(xiàn)選擇的多樣性和人類的差異。環(huán)境千差萬別,思想和選擇各有千秋。人存在于世界上就必須面對各種境遇和各種事物,包括人自己過去的存在或他人的存在等。每個人意識到自己的境況,同時為自己建造了自己的門。荒誕的境況時有發(fā)生,使人陷于矛盾沖突,即荒誕世界中[2]。人是矛盾的,自己創(chuàng)設生存境況同時又懷疑自己的選擇,這即痛苦的根源。因此薩特強調自由靠自身決定,結果是自身選擇的前因所致,人無所謂憑空而來的人格或本質,自由選擇決定一切結果。人具有主觀能動性,這是薩特觀點的積極性。同時人所處的環(huán)境是荒唐的,矛盾無所不在并使結果偏離設想,這是荒誕性所在。
《動物農(nóng)場》諷刺世界并展示對社會的絕望,但鼓勵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們自由選擇和行動。它表達了存在主義觀,反映出奧威爾對存在及困境的關注和突破。
拿破侖是“一頭威風凜凜的伯克夏種豬,也是莊園里唯一的伯克夏豬,不太說話卻憑借其非凡的魅力獲得了聲譽。”[3]17人如其名,拿破侖威嚴、雄壯、獨一無二,具有號召力,他對故事的發(fā)展起到了引領作用,與其他成員的糾葛淋漓盡致地展示出故事沖突及敘事意蘊。
薩特認為存在先于本質,沒有決定論,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1]41。自由選擇行動的結果使人成為好人或惡人,主動選擇的結果是判定英雄或者懦夫的標準。自由選擇產(chǎn)生相應的行為,為此行為者必須承擔責任,對其后果負責并解釋自己成為怎樣的人。存在主義追尋人之所以成人的過程和原因。而在這一過程中,痛苦是行動本身的一個條件[1]39。拿破侖和斯諾鮑在《動物農(nóng)場》中是兩個具有象征意義的領袖動物,他們的選擇為整部小說奠定了基調。兩者的沖突展現(xiàn)了荒誕世界中的殘酷競爭,他們的選擇及其后果展現(xiàn)了他們的特點,體現(xiàn)了他們存在的本質。
斯諾鮑和拿破侖好似天生的對頭,他們從爭斗中尋求存在感。“只要在某個論點上有可能發(fā)生爭執(zhí),這兩頭豬就一定會有不同意見。他們有各自的追隨者,相互之間也有一些激烈的爭論。”[3]57爭論是拿破侖和斯諾鮑相互選擇的本質,針鋒相對獲得的存在感逼迫兩者痛苦掙扎,即使對自己認同的觀點,拿破侖也不惜反對,僅僅因為這是斯諾鮑提出的觀點。革命勝利后兩者的矛盾日漸突出,每每意見相左?!八麄儍蓚€從來沒有過一致的意見:其中一個提出的建議,另一個總是反對。甚至對已經(jīng)表決過的議題他們也不放過。”[3]36他們的分歧主要在兩件事上:一是風車之爭,生產(chǎn)食品解決糧食問題或建風車降低勞動強度以實現(xiàn)一周三天工作制;另一個是農(nóng)場防御問題,先武裝自身并學會使用武器或讓鴿子去其他農(nóng)場宣揚革命信念以煽動其他動物起義。開始雙方都有支持者,一場角逐在所難免。斯諾鮑睿智的演講爭取到大多數(shù)支持者,將風車計劃傳播給其他動物,獲得認可。但斯諾鮑宿命已定,拿破侖蓄意破壞斯諾鮑的行動。拿破侖喚出九只獵犬撕咬斯諾鮑將他趕出農(nóng)場,并定義他為犯罪分子。風車計劃暫且終止。拿破侖趕跑勁敵,結束辯論,成為農(nóng)場中唯一的掌權者。斯諾鮑在牛棚戰(zhàn)斗中身先士卒,是革新的標桿,但拼搏和高調迎來背叛和被驅逐。拿破侖在幕后竊取勝利的果實,給斯諾鮑帶上人民公敵和老糊涂的帽子。拿破侖成功鏟除異己,獨攬大局;而斯諾鮑身陷囹圄,自身難保。斯諾鮑的流亡是他選擇的失敗,而拿破侖的上位是其選擇的成功。斯諾鮑遭逢大難,而“自私”的拿破侖卻獨得信賴。這荒誕的世界既是薩特所厭惡的生存環(huán)境,也是其對生存困境的迷惑。義無反顧地選擇使拿破侖和斯諾鮑的形象更加凸顯,清晰的行為使他們的“魅力”和本質得以實現(xiàn)?!八怪Z鮑比起拿破侖更為活躍,講話更加生動并獨具匠心,但大家覺得還是拿破侖更有深度?!盵3]17這是多么具有諷刺意味和荒誕性的總結。
人的自由選擇也在給與自己對立的人做出示范;人模鑄自己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對所有人和我們所處的時代都適用。薩特說:“我既對自己負責,也對所有人負責;我在創(chuàng)造一種我希望人人都如此的人的形象。在模鑄自己時,我模鑄了人”[1]33。自由選擇意味著責任,承擔責任的絕對性是存在主義所關注的。人在自己所處的處境中如果別無選擇那也是選擇[1]66,68。自己不選擇預示著對手為自己做出了選擇,比如在動物農(nóng)場中,斯諾鮑的積極行動映襯出拿破侖的消極對抗,他的主動請纓促使拿破侖誓將他驅逐出農(nóng)場。即使斯諾鮑沖鋒陷陣、功勛卓著,拿破侖也不惜處之而后快。斯諾鮑的積極推進使拿破侖感受到自身存在的虛無,自身存在的價值被碾壓,所以他提議修建風車和用革命思想武裝自己,這意味著拿破侖站在了斯諾鮑的對立面。拿破侖竭力反對斯諾鮑以體現(xiàn)自身信仰和價值,二者爭斗在所難免。這種困境也正是薩特探討的荒誕之處。
拿破侖的某些行為是荒誕和前后矛盾的。他無法保障動物們的永久自由和繁榮,只在乎自身利益得失。老麥哲(Old Major)說人類是敵人,可拿破侖最后與鄰近農(nóng)場展開貿(mào)易,所有動物們記起了永不跟人交易和碰錢的決議,四只小豬開口指出,卻在狗的怒吼中噤聲[3]78。拿破侖承擔貿(mào)易任務。趕走斯諾鮑后,他又重新修建風車,將槍口對準自己的戰(zhàn)友及不服從命令的動物。拿破侖和其他動物的矛盾俯拾皆是。農(nóng)場處于饑荒時期,拿破侖要求下蛋雞上交雞蛋,激發(fā)了強烈抗議,引發(fā)農(nóng)場里的第一次反叛。他采取強硬措施,停止給雞供應口糧,最終以雞的投降告終,九只雞被處死。隔壁農(nóng)場的人武裝起來襲擊動物農(nóng)場,動物們傷亡慘重,拿破侖利欲熏心,授予自己兩枚勛章[3]102。動物們敢怒不敢言。他還企圖殺害所有反對他或對他有反對傾向的動物們。當拿破侖發(fā)現(xiàn)布克瑟(Boxer)足以輕易擊敗他的保鏢狗時,他擔心布克瑟會擊倒他并取而代之。布克瑟年邁時,拿破侖立刻將他賣給屠宰場并對其他動物謊稱布克瑟去了天堂(醫(yī)院)。動物們對拿破侖和斯奎拉(Squealer)的做法存疑,他們認為布克瑟在醫(yī)院受到特殊照顧。有些動物反對拿破侖的殘酷做法,并不完全相信他。也有動物唱起第六條戒律“任何動物不能殺害其他動物”[3]112,可悲的是,雖然他們覺得那次殺戮與這一戒律相悖,但他們大多都選擇沉默或不去想。這注定了悲劇,并給了拿破侖繼續(xù)極權統(tǒng)治的借口。拿破侖意識到動物們的不滿,隨時帶著保鏢??苫恼Q之處在于絕大多數(shù)動物都遵從拿破侖的一切規(guī)章,他們的漠然也是拿破侖繼續(xù)孤注一擲的緣由。而克萊弗請求穆里爾給她重讀戒律“任何動物不能殺害其他動物,如果沒有理由的話”[3]112。但動物們對后面半句話沒有印象,他們甚至相信拿破侖并沒有違犯戒律,因為殺死斯諾鮑和那些“叛徒”理由充足。動物們用百倍的汗水稀釋戒律的提醒,忘卻拿破侖的殘忍。沉默和麻木使拿破侖深信自己行為的恰如其分。動物們的選擇決定了他們及拿破侖的本質和行為。
農(nóng)場中的荒誕俯拾皆是。豬進行教育和組織工作,是公認最聰明的動物[3]16。豬理所當然地擔任著領導職務,是農(nóng)場的大腦,成了人的化身。母驢莫麗覺得綬帶和糖比自由更重要[3]18-19。三頭豬定下的七誡,最后都被拿破侖違犯。其他的莊園主同情瓊斯的遭遇卻沒有給他幫助,而是在想能否從瓊斯的不幸中撈到好處[3]44。以拿破侖為首的豬和隔壁兩個莊園主人類結成同盟。動物們毫無主見,在拿破侖和斯諾鮑的爭執(zhí)中,動物們意志不定,一會聽拿破侖的,一會聽斯諾鮑的,誰發(fā)言就同意誰的觀點[3]62。斯奎拉是拿破侖的代言人,總能黑白顛倒,顛覆動物們對拿破侖的任何異議。只會四個字母的布克瑟是農(nóng)場中的勞動模范,把“拿破侖同志永遠正確和我會更加努力工作作為人生格言”[3]69。斯奎拉告誡所有動物服從決定,忠誠于拿破侖。拿破侖要動物們忠貞不渝地相信他,而動物們極易被說服,都唯命是從。只有驢子本杰明貌似睿智,對什么都毫無興致,總用自己的長壽來搪塞一切遭遇。人生痛苦,他者即是地獄。動物們相信拿破侖,也認定自己的錯誤,盲目追隨,即使拿破侖變成隨時處決動物的劊子手。動物們是痛苦的,拿破侖是他們的地獄,而他們在沖突矛盾過后卻大多選擇惟命是從,并苦中作樂。他們注定在困惑和痛苦中度過余生。
拿破侖渴望成為主宰者。驅逐出斯諾鮑之后拿破侖又宣布建造風車,并將風車計劃說成自己的發(fā)明。建造風車期間,拿破侖減掉動物的口糧,讓他們整日勞頓,命令獵狗處決四頭豬,逼他們招供曾與叛徒斯諾鮑保持密切聯(lián)系,勾結破壞協(xié)議。其他坦白罪行的動物也被處死:在雞蛋事件中試圖帶頭叛亂的三只雞,承認斯諾鮑在夢中煽動他們抵制拿破侖的命令;一只偷吃谷子的鵝;一只聽從斯諾鮑指使在飲水池里撒尿的羊;另兩只羊謀殺忠誠于拿破侖的老公羊[3]104-105。審判案件時農(nóng)場里的招供和行刑儀式使空氣中彌漫著殺戮的血腥味,動物們始料未及,無法逃脫,拿破侖成了動物們的地獄。動物們失去自由選擇的機會,不敢表達想法,震驚和害怕這次恐怖發(fā)生在他們同類之間。但他們明白現(xiàn)在比瓊斯時期好得多,他們堅持努力工作,完成任務,服從領導。他們麻木不仁,堅信只要堅持此時的生活就能幸福。他們靈魂上的自由消失,他們的大腦不再自由思考,只是盲目追隨,因此他們的世界是混沌和困惑的,已經(jīng)無法辨認自己的行為。這種荒誕如行尸走肉般的生存狀況正是薩特所說的意識虛無和痛苦。
奧威爾用《動物農(nóng)場》呈現(xiàn)出一個荒誕的世界。拿破侖和斯諾鮑帶領動物們推翻農(nóng)場主瓊斯并統(tǒng)治農(nóng)場,理應享有自由和幸福,但結果卻是領頭豬成為統(tǒng)治者,其他動物則繼續(xù)先前苦難的生活。拿破侖和斯諾鮑以及其他動物的矛盾沖突注定無法避免。死亡的動物們荒唐地離開世界,活著的動物們艱難地生存著。而這種荒誕似乎早已注定,因為這一切都是動物們自由選擇的結果,這種選擇決定了他們的本質和今后生活的基調。
薩特說:“人是自己造就,他通過自己的道德選擇造就自己,而且他不能不作出一種道德選擇,這是環(huán)境對他的壓力。我們只能聯(lián)系人的承擔責任來解釋他,所以責備我們在選擇上不負責任是荒謬的?!盵1]71時勢造英雄,在大多數(shù)動物們眼里拿破侖是他們崇拜的領袖,但拿破侖在動物農(nóng)場中的各種行為充滿矛盾和糾結?;恼Q世界中的統(tǒng)治者也許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