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朋友寫煮到軟得恰到好處的東西,有“湯里的冬瓜,無論是雞湯還是鴨湯,燉到好處,冬瓜似有似無,幾近霧里看花”。我腦海里立刻呈現(xiàn)的,倒不是他所描繪的冬瓜雞湯或冬瓜鴨湯,而是家里常做的火腿冬瓜湯。火腿切片放到湯里,與冬瓜同燉,所出成果,乍看是一鍋清湯,殊不知放了“時間”這味料下去,往往是悄無聲息施魔法?;鹜冗@樣的食材,久燉之下,唯香味和咸味傳遞出去,而一身筋肉依然保持硬朗。冬瓜則恰恰相反,熱氣之中,將化未化,吸收、聚集了火腿的鮮氣,漲足了湯之淋漓,自己反倒懦弱起來,變成了個氣若游絲的好好先生。最后這一鍋湯端上來,原先的食材早已合而為一,湯為魂,火腿為骨,冬瓜為膚。大家喝著熱湯,在贊魂嘆骨之余,也憐惜著冬瓜的軟。
軟和暖,在味覺上,有時是夾纏不清的東西。軟是暖的齒感,暖則是軟的溫感。有些熱量很足的東西給人的感覺不是暖,而是燙,便因為食材是鐵骨錚錚的個性。也有些本身要冷吃的食物,卻不會給人刺骨的感覺,則是因為食材夠軟、夠溫和,那樣就不會造成太極端的溫度感。
中國人心目中,說到軟,第一總會想到豆腐,但其實豆腐是有筋骨的吃食。無論老豆腐、嫩豆腐,凍豆腐、油豆腐,一個很重要的判斷優(yōu)劣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無論是蒸還是煮,在火力作用下,看豆腐容不容易散。好的豆腐,雖外表看著柔弱,卻久烹不散;差的豆腐,生時看著樣子還堅挺,一上灶臺便現(xiàn)了本相,散成屑、碎成渣,一副糊塌樣。所以說,豆腐之軟,誠如中國人心目中軟的最高境界:不攻擊,卻有抵抗;不爭執(zhí),卻有原則。這樣的軟,不是癱軟,而是氣質(zhì)上的謙和,心底里的慈悲。豆腐就算煮成羹,舀一勺與米飯同吃,也是潤物細(xì)無聲地鉆入飯粒之間的每一個角落,而不是狼狽地四處流竄,這便是豆腐之以柔克剛:一個自由自在的溫和派,代表著中國邏輯的中庸之軟。
水果中有很多質(zhì)地軟的,但真正的軟還得包括味覺之軟。比如某些酸漿果,嚼著綿軟,酸味卻足以刺激得人眼睛發(fā)綠,也就談不到溫潤之意。蔡瀾先生曾說,熟透的榴梿是牙疼時最好的食物。榴梿確是至軟之物,但須是熟的,吃到嘴里,口感猶如天然乳脂一般順滑,其味道也是潤澤的甜。榴梿中的上品,帶點醇酒的香,又微微泛點持重的苦,千回百轉(zhuǎn),最后還是會回甘。這就是為什么就算冰凍過的榴梿,吃著仍會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不過這種溫暖堆積多了也會上火。與榴梿一樣,以大氣穩(wěn)重之“軟”勝出的還有一樣水果,那便是柿子。柿子分軟、硬兩種,兩者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我小時候吃軟柿子長大,所以至今說到柿子,仍有一種柔軟甜美的心境。柿子成熟時幾近軟爛,家人總給我一把特別小的勺子,把柿子皮朝四個方向剝成一朵方方正正盛開的“花”,然后用勺子在“花心”里舀著吃。每一口都甜得絲絲入扣,軟得流光瀉玉。但最好玩的,還是在軟中找到那稀有的脆。每個甜爛的柿子,內(nèi)里總能找到兩到四個小而扁圓的“瓣”,緊繃繃的,嚼起來生脆彈牙,是柿子之軟的點睛之筆。
軟的食物,一時說不完。更多時候,軟是一種通感,而非簡單的質(zhì)地之軟。而“軟”究竟是什么,這問題問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于我而言,軟的東西,是豆腐、熟透的柿子、熱湯里的冬瓜、被遺忘在口袋里的巧克力,以及小孩子的吻。
(摘自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餓童時代》,清荷夕夢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