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蒲生黃河邊。
從古到今,從枯到榮,年年月月。
蒲棒為妝,綠葉為裳,搖曳著千古風情。
蒲草紉如絲,熬過秋霜嚴冬,長成食物長成藥,長成蒲扇長成詩,也長成一座城。
這座城市叫蒲州,百年夢幻,卻光照了千年。
古蒲州風華搖搖,如中國是家,黃河便是那“豕”上的蓋,而古蒲州因盛唐的錦繡,成為最光耀最上端的那個“點”。
那時,蒲州一身牽著長安與洛陽的兩翼,黃河風濤盡顯,古蒲津渡口舟楫如梭,官宦、商旅、書生、將士,往來如蟻。那繁華啊,怎可用筆來描???
繁華之名,名動天下,王之渙來了。
他從長安來,他要回歸故鄉(xiāng),從不曾去宦海沉浮,卻也身疲心累,佐國心拿云手終究是一場夢,那便去蒲州吧,聽說蒲州有鸛雀樓,可俯仰天地,于是,這位千古詩人順著黃河從白云間游弋而來,站在鸛雀樓下。
鸛雀飛在藍天與樓之間,王之渙的目光極遠又極近,他感知到往事都化云煙,一點點次第消失。飄飄搖搖的鸛雀棲息的地方,有什么是讓眾多詩人縱豪情抒胸臆的呢?去尋找。一步一階,木質(zhì)的樓梯發(fā)出一聲聲清脆的呻吟,王之渙登上他的心中之樓。蒲草入眼,一片青翠,黃河入眼,一條玉帶鋪陳,中條山入眼,起伏如心跳。那時節(jié),飛檐斗拱只是陪襯,鸛雀鳴出天地之樂,王之渙的心語自唇間不自覺地一字千鈞地吐納而出:
白日依山盡……
千里目,千層樓,王之渙在天與地的浩蕩之氣中,種下一棵結(jié)了20個字的蒲草種子,千年一閃,這棵種子隨風飛揚,飛揚在黃河波濤之上,飛揚在中華大地之上,以至于每一個中國人都可以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
蒲州安靜,冷眼觀世事,戰(zhàn)火頻仍,王權(quán)解紐又重建,鸛雀樓漸成茫蒼蒼的歷史背景。只有黃河邊的蒲草,經(jīng)年不息地生長愛情。
王實甫來了,他亦從長安來。
他在宦海中游蕩,卻和王之渙一樣,慕蒲州之名,他來時,元稹早已故去,《鶯鶯傳》卻象蒲草一樣結(jié)滿果實,唐傳奇盛名日熾,鶯鶯與張生從鼓子詞和諸宮調(diào)中翩然入世,與世間煙火男女一起悲喜。他熟知這些前塵往事,于是“高抄起經(jīng)綸大手”登臨普救。
他在鶯鶯塔下流連,他在西廂徘徊,他低頭在紅墻綠樹中沉吟,他甚至在寺內(nèi)撫琴彈奏一曲《霓裳羽衣序》,琴聲如箭,射向佛塔,又回傳,一聲一弦入肺腑,心動莫名,轉(zhuǎn)彈一曲《鳳求凰》,張弦代語,欲訴衷腸,何時見許,慰我彷徨?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那便交給一雙玉人吧,讓張生和鶯鶯有情人終成眷屬,讓他們攜愛情的蒲草給不算太平也不算光明的社會帶來些許光亮。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5本21折的《西廂記》高蹈出世。在這“雪浪拍長空,天際秋云卷”的黃河邊,在這戲劇開花的朝代,王實甫用5本21折的長卷種下許多棵蒲草,打開蒲棒,白色毛絮漫天飛舞,變成詩,變成曲,變成戲,變成舞,變成交響,種滿古今大舞臺。
王之渙、王實甫遠遠地隱約成歷史的一抹魂靈后,今蒲州走來了王西蘭,他亦從長安來,不,他不是走來,他是回家。
蒲州是他的家。他的祖上和蒲草一起生活在這里,他濡染了古長安的檀板之聲,經(jīng)甘肅,走過絲綢之路重要節(jié)點,在山陜梆子激越的敲擊聲中,他回家。
等待他的,不是故鄉(xiāng)的撫摸,而是一身的傷痛,但他把身的痛深埋,他用故鄉(xiāng)的風物去撫平心之傷口。他去拜會王之渙,卻杳無影蹤,曾經(jīng)的題壁詩只是虛無的記載,不見實體。他去拜會王實甫,普救寺,也只有一座塔在萋萋芳草中冷寂著,他在昆曲《西廂記》的曲調(diào)中也冷寂著。
但他不甘,這不該是他的故鄉(xiāng),不該是他文學啟蒙的故鄉(xiāng)?!案弦粚訕恰痹谡賳荆爸粽叻夹淖远?,感懷者斷腸悲痛”在召喚,他動身了。他用腳和心雙層地丈量自己身和心的故鄉(xiāng)。他為鸛雀樓呼喚過,他為普救傳奇奔波過,他哭過笑過低聲下氣過豪氣干云過,終于,蒲草叢生的黃河邊,普救寺復(fù)建香火鼎盛,鸛雀樓復(fù)建蕩胸生層云。
那時,他風華正茂,站在黃河邊,“性溫茂,美豐儀”。繁華落定后,他飽蘸波濤之聲之性之情,寫下一紙《大唐蒲東》。從此,人與書,淡如墨,似蒲草,堅韌又低調(diào)。他寫下王之渙,寫下王實甫,他把蒲州風華寫成了滿頭華發(fā),他卻凄凄涼涼地似被世人淡忘。
被世人淡忘也好,但蒲草會記得,記得他們來過,一棵一棵地種下蒲之種子,長成藥,長成文字,去醫(yī)世人之心。
而我在今日,也站在黃河邊,滿目黃河奔騰,九曲風濤顯,水上蒼龍偃,我盛黃河水,以中條為尊,邀他們?nèi)嗽谠乱谷胙纾恢?,他們可愿?/p>
生長在黃河邊的,是蒲之華,照亮許多人的路程。
蒲草紉如絲,才能更上一層樓,對吧?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