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真，一場有計劃的軟著陸
2020-12-23 09:43:19朱秋雨
南風(fēng)窗 2020年26期
朱秋雨
“你不用去找世界，世界會沖你而來?！?/p>
過去的一個月，四川省甘孜州理塘縣的20歲小伙丁真紅透了網(wǎng)絡(luò)。這個漢語不太好、在家放牧的藏族小伙，只因為他清澈的眼神和原生態(tài)的笑容，俘獲了流量時代最多的注意。
丁真的粉絲強調(diào)他的稀缺：“孩子太可愛了”“我兒子好純真”。連丁真在鏡頭前直播寫漢字，一筆一畫地照抄身旁的小抄，屏幕前也瞬間冒出無數(shù)條留言，“太努力了”“寶貝很棒了”。
簽下了丁真的國企—理塘縣文化旅游投資公司（以下簡稱：理塘文旅）總經(jīng)理杜冬對南風(fēng)窗記者感嘆：“小孩的運氣真是好到爆，這個無法解釋?！?/p>
丁真的火爆讓他背后的縣城理塘突然闖入大眾視野。這座位于318國道上，沒有機場的四川第二大縣城，過去僅僅是川藏線愛好者的中途停歇站。不過，以丁真的走紅為契機，當?shù)卣蚕肱c他一起接著上天賞賜的那碗飯。
12月1日我來到理塘?xí)r，丁真也剛從成都返回理塘，身邊圍著密不透風(fēng)的工作人員。他們分工明確，有人指引粉絲，有人彩排預(yù)演，有人負責(zé)接洽媒體。一場關(guān)于丁真拆包裹的直播正在全力準備。
12月3日晚，距直播開始只剩5分鐘時，理塘文旅副總經(jīng)理高小平還在大聲地告訴在場人員：“書和禮物要分開，不然很容易招黑的?！彼麚?dān)心拆了禮物會讓粉絲心里不平衡。隨后，他將身子靠在沙發(fā)上：“為了這事，我已經(jīng)幾天沒睡覺了。”
直播前1分鐘，高小平還在對著臺本練：“我是丁真，我在理塘等你們?！?/p>
目睹這一幕時，我開始明白，丁真的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在理塘縣。如同杜冬所說，“還有更多的事情在促成”。
“怎么就是他呢？”
理塘的空氣是慢的。牦牛與馬悠悠地低頭吃草，天上的云連著還未大面積積雪的山脈，一切仿佛在動，也仿佛靜止。
縣城街上的人也不著急，無論是身披藏袍、腳踩雪地靴的當?shù)厝?，還是因高原空氣稀薄而呼吸困難的游客，都走得緩慢。
在這樣一座平均海拔4300米的“縣城”，出了一位網(wǎng)絡(luò)上的“頂級流量”。城外的人為他擔(dān)心人生前途，念著他的馬兒珍珠，在屏幕前等著他的新鮮“物料”—一切與他相關(guān)的采訪、視頻、Vlog、路人偶遇圖……他真的成了明星。城內(nèi)的人還看不明白。問到丁真時，有人點頭，有人則不斷搖頭。
一個大致的規(guī)律是，住在縣城邊緣的人，不清楚丁真為何人。一位帶著三個孩子的小賣部老板娘很熱心地張羅著買賣，但聽到丁真的名字時，她愣住了，問道：“清真？你說‘清真？”
待她再聽清楚時，臉上已經(jīng)堆滿了靦腆的笑容。
“我不認識。你想找他啊？我找人幫你問問?！?/p>
縣城中心的人更靠近時尚前沿?！袄硖量h的‘網(wǎng)紅”，他們都這樣稱呼他。
丁真的火熱，帶來的是直線增長的游客，這是以往任何一年都沒有過的現(xiàn)象。過去，冬季高原氣溫低，理塘人自己也知道，沒有人要來。很多餐館和酒店也早早用關(guān)門大吉來回應(yīng)冷淡的行情。
而現(xiàn)在，路上的出租車變成了“香餑餑”，很多時候站在路邊等上10分鐘，也攔不到一輛亮著“空車”標志的藍色的士。
更多時候，以游客模樣走在街上，總有身著皮夾克、一頭卷發(fā)的康巴漢子會問，“拼車去成都嗎？”“去稻城亞丁嗎？”
這樣的攬客手段，在不少小縣城都會存在，不足為奇。不過現(xiàn)在，康巴漢子們會提供多一個選項：“想去丁真的家鄉(xiāng)嗎？”
丁真的火熱，帶來的是直線增長的游客，這是以往任何一年都沒有過的現(xiàn)象。
丁真家所在的格聶神山，離理塘縣城還有180多公里。所以，有車的人會告訴你，去一趟來回包車，要700元。
“今天早上還送走了兩批客人?！彼臀业膸煾颠@樣說。
話音剛落，師傅的身旁被推來一個人，“吶，他是丁真的表弟”，有人介紹眼前身著白色毛衣、黑色毛絨外套的男人。身邊的康巴漢子問起來：“你知道丁真在哪里嗎？”連“表弟”也搖了搖頭，他說不清楚。
本地人也搞不清楚他的走紅。丁真不符合藏族人的審美。“真正的康巴漢子，是個子高、身材很魁梧的?！?/p>
“怎么就是他呢？”師傅踩了一腳油門，沖過了黃燈。
“表弟”倒是用了很通俗的話解釋道，因為他命好?！斑@就是我們藏族人說的‘命，誰也想不來的?！?h3>一張名片
熱鬧與冷清，不解與狂熱都是相對的。本地人還沒想明白的，在縣政府大力打造的仁康古街，一切似乎又有了答案。
扛著三腳架與攝影機的人，在這條不足千米長的街上來回穿梭。想用鏡頭記錄丁真的動態(tài)，是不被允許的。倘若得知拍攝者是媒體人員，工作人員會以禮貌的態(tài)度告知：“丁真目前不接受采訪”“不要拍他的視頻”。
理塘縣文化旅游局工作人員葉毅仁對南風(fēng)窗表示，“丁真這個IP，不僅代表他個人，還代表著理塘的文化，所以我們首先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保護他?！本瓦B文化旅游局單位內(nèi)部人員，未經(jīng)允許也不能拍攝任何關(guān)于丁真的視頻。
不過，找到他，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簽下丁真的理塘文旅位于仁康古街的第一間店鋪，外邊顯眼的招牌寫著“游客招待中心”。慕名而來的粉絲會到這里詢問：“丁真今天會出現(xiàn)嗎？”
大多數(shù)時候，得到的回答是模棱兩可的。但粉絲很聰明，知道丁真在這棟三層高的藏式建筑上班，他們就在這兒守著。
從遼寧沈陽專程飛到成都，再自駕游來到理塘的曲強，帶著妻子一起，就為了滿足她一睹丁真的愿望。
來理塘的第二天，曲強與妻子就見到了丁真。早晨7點兩人先到游客中心蹲點，再時刻留意社交網(wǎng)絡(luò)的動態(tài)，上午10點，得知丁真在倉央嘉措博物館做直播，二人到館外等，11點便排隊上樓與丁真合上了影。
曲強已經(jīng)不記得妻子到底對著丁真說了幾次“要好好照顧自己”，成功合影后的半小時，她的臉上還掛著少女般的春風(fēng)滿面，拉著曲強在博物館旁的小路上反復(fù)拍短視頻，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丁真”效應(yīng)引起的漣漪，讓仁康古街再度火熱起來。這條不足千米長的巷子，因七世達賴喇嘛誕生地而得名，又因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句平添幾分浪漫，是理塘縣政府重點打造的4A級景區(qū)。
理塘文旅簽下丁真擔(dān)任“旅游形象大使”后，當?shù)匦麄鞑考奥猛豆揪鶎ν獗硎?，丁真今后將在仁康古街附近上班活動，歡迎人們前來游玩。
前來追丁真的人，習(xí)慣每日清晨起床先到仁康古街上轉(zhuǎn)。走過一次兩次后，他們清楚，即使繞遠路，沿路也要走順時針，那是藏傳佛教朝拜、轉(zhuǎn)經(jīng)、參觀的方向。走進藏屋人家大門時，要自動彎腰低頭—藏屋門框設(shè)計矮，低頭是對主人的尊重。
杜冬也希望，丁真產(chǎn)生的流量效應(yīng)，最終能轉(zhuǎn)化成為公眾對理塘縣及其背后文化的關(guān)注。他把這稱為“軟著陸”。
“熱度是一定會過去的。我們希望能實現(xiàn)網(wǎng)紅的軟著陸，不要癟地摔到地上去，這樣不太好?！彼f。
理塘加速
對于丁真的走紅，理塘縣普通話協(xié)會成員洛絨表現(xiàn)得很自信：“理塘縣有一堆像他一樣長相的少年。如果不是這個‘丁真火，一定會有其他人火。”
洛絨的底氣是，文化旅游業(yè)是理塘縣近年幾乎舉全縣之力發(fā)展的產(chǎn)業(yè)。洛絨自身職業(yè)是特警，業(yè)余時間，他會到藏族人家處教普通話，也會當梵音博物館的講解員。
杜冬證實，在理塘縣，當?shù)鼐用裆砑娑嗦?，投入旅游業(yè)的人很多?！白疃嗟囊粦羧思遥蛄?份工。早上做完保潔等工作，晚上就去景區(qū)當講解，遞茶水，開民宿。”
杜冬也希望，丁真產(chǎn)生的流量效應(yīng)，最終能轉(zhuǎn)化成為公眾對理塘縣及其背后文化的關(guān)注。他把這稱為“軟著陸”。
曾在上海當白領(lǐng)，后去拉薩當了記者的杜冬，則是受邀于理塘縣政府，于 2018年9月加入到理塘文旅，主抓文化。他想要在文化上做更深層次的挖掘，拉薩無法滿足他。而后者則明確提出，將圍繞“一山一鎮(zhèn)一濕地”核心景區(qū)打造文化旅游產(chǎn)業(yè)。
巧合的是，這其中的“一山”，即為丁真家所在的格聶神山，“一鎮(zhèn)”又恰好為丁真如今上班的仁康古街所在小鎮(zhèn)—勒通古鎮(zhèn)。
2018年10月，杜冬去到后發(fā)現(xiàn)，政府投入8000萬元打造的古鎮(zhèn)，雖然獲評4A級景區(qū)，但無論是在文化發(fā)掘、文化采用還是審美上，均存在提高的空間。而文旅服務(wù)水平的提高，必須依靠一個有著高效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文旅企業(yè)。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倍哦f。
他舉了一個例子。公司有超過80%的員工從未坐過飛機去外地。為了讓他們出門“看看世界”，組織員工去北上廣等城市參與培訓(xùn)，是這兩年來他們重點做的事。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是當?shù)氐淖畲筚u點。盡管公開考證顯示他從未到過理塘，但他留下的一首“天空中潔白的仙鶴，請將你的雙翅借我，我不往遠處去飛，只到理塘就回”，足以讓當?shù)匕l(fā)掘夠多的文化符號。
在千里之外守候在屏幕前的人也突然發(fā)現(xiàn)，理塘有詩人倉央嘉措。在受訪時，丁真會用藏語唱倉央嘉措的情歌，在倉央嘉措博物館書房直播拆禮物。倉央嘉措博物館甚至?xí)谏缃幻襟w上出面澄清有關(guān)丁真事宜。
杜冬認為，因為丁真，理塘縣一切都被加速了。
據(jù)杜冬透露，加速前進的理塘文旅還沒來得及出明年的具體規(guī)劃，只能先在熱潮時站穩(wěn)腳跟。
丁真的火，還帶動了身邊的人。最早被公眾熟知的是丁真的老板杜冬。他在大學(xué)期間即為理塘縣公眾號做運營，后又為心愛的理塘姑娘寫下書籍《康巴情書》。網(wǎng)友們習(xí)慣叫他冬冬，喜歡到他的微博底下留言，為打造丁真出主意。
12月3日丁真的首場快手直播，讓理塘文旅副總高小平也火了。在滿是包裹的書房，丁真拆著一本本粉絲們寄的書，高小平則在后方講解書籍，引來笑聲不斷。有人開始在留言處呼吁，“高總出鏡吧”，而后這樣的留言噴涌而出。
“沒有人會嫉妒他?！甭褰q說，“他是我們的驕傲。我們只會為他祈福?！?/blockquote>高小平是理塘縣人，身上有著當?shù)鼗鶎痈刹康墓麛鄤艃?。他天生腿腳殘疾，從西南財經(jīng)大學(xué)法學(xué)碩士畢業(yè)，2010年進入理塘縣政府工作，還擔(dān)任過縣殘聯(lián)主任。于是，有人認為，丁真火熱的背后，是無數(shù)基層干部為此的付出。
了解完丁真，人們才逐漸發(fā)現(xiàn)，理塘這個小地方藏龍臥虎，能吸納過客，也能留下本地人。
絕大多數(shù)在外求學(xué)的孩子都會選擇回到理塘。他們告知的原因都很相似：自己的家鄉(xiāng)還未理解透徹，就去了別的地方，“這樣不太好”。
理塘95%的人口為藏族人，集體意識強，尊重領(lǐng)袖，這樣的民族特性天生能承載住丁真的火熱。
葉毅仁形容，“這里的村長、領(lǐng)導(dǎo)在當?shù)睾苡袡?quán)威，只要是他們號召干的事，立刻有千家萬戶出來響應(yīng)，沒人會有怨言。領(lǐng)導(dǎo)力絕非外界能想象的”。
所以，有了丁真的流量，當?shù)厝浩鸲l(fā)展旅游的勢頭必定愈盛。這是一種獨特的理塘氣質(zhì)，并非刻意營造或者組織動員可以做到的。
洛絨也曾提供過一個細節(jié)。
丁真火了后，他總會接收到一些人的提問：“丁真這個不算帥的小伙子紅了，你們會不會嫉妒??？”
“沒有人會嫉妒他?！甭褰q說，“他是我們的驕傲。我們只會為他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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