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健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和《竹書紀年》于晉咸寧、太康間自汲郡戰(zhàn)國魏墓中重見天日不同，清初李綠園所撰長篇小說《歧路燈》，200年來尚有“三五部抄本于窮鄉(xiāng)僻壤間”[1]206，后復有洛陽清義堂1924年的石印全本和北京樸社1927年的馮友蘭、馮沅君兄妹勘校的鉛印前二十六回本，但終究是知者甚稀，將次晦沒?，F(xiàn)在，《歧路燈》一百零八回經(jīng)欒星同志校注，由中州書畫社出版了，這實在是一件應該受到稱贊的大好事。

早在20世紀20年代，郭紹虞先生就盛贊《歧路燈》是“有價值的偉著”[2]788，朱自清先生也認為“《歧路燈》是中國舊來僅有的兩部可以稱為真正‘長篇’的小說之一”[3]553。20世紀80年代初，姚雪垠同志為《歧路燈》作序，更肯定《歧路燈》在我國古典長篇小說發(fā)展史中的重要地位。而另一方面，我國小說史研究的開拓者魯迅、胡適以及其他前輩學者似不曾注意到它，幾乎所有的文學史、小說史著作，也都沒有提到它。這種奇妙的狀況意味著，《歧路燈》在中國小說史上究竟應該占據(jù)什么地位的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的探討。

一

中國的小說自來無史，留給我們的只是一部部現(xiàn)成的作品。要研究中國小說演進的歷史，只有靠歷史的、辯證的眼光，去透視這一部部作品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我們應該把一部小說史看成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其中，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物質(zhì)生活的變化，是小說發(fā)展的客觀條件，而作品內(nèi)容和形式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則是小說史長河的實體。我們要確定一部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一般應從三個方面去考察：第一，要看在這部作品之前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什么杰出的作品，它從它的前輩那兒繼承了些什么(包括思想內(nèi)容、表現(xiàn)形式等方面)，在什么方面提供了比它的前輩更多、更新的東西；第二，要看與這部作品同時，即在相同或相近的氣候土壤中產(chǎn)生了哪些作品，它們之間的同異高下如何，從中看出它的獨特的貢獻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第三，要看在這部作品之后，又有什么杰出的作品問世，它在哪些方面可以成為自己后來者的前導，或者為后來者提供了成功或失敗的經(jīng)驗教訓。

從時間上看，《歧路燈》寫于18世紀中葉，比《水滸傳》晚400年左右，比《西游記》晚200年左右，比《金瓶梅》晚150年左右，比《醒世姻緣傳》晚100年左右，和《儒林外史》幾乎同時?！熬G園與吳敬梓為同輩人，少敬梓六歲?！镀缏窡簟烽_筆的第二年，《儒林外史》已脫稿，當《歧路燈》約寫完五分之三時，吳敬梓客死于揚州。”[4]10比《紅樓夢》略早：“綠園較曹雪芹年長約九歲，《歧路燈》開筆比《紅樓夢》開筆早六年，綠園約寫完《歧路燈》的前八十回以‘舟車海內(nèi)’輟筆時，《紅樓夢》尚未具雛形。綠園老年續(xù)寫《歧路燈》的結(jié)尾部分時，大約高鶚也正在續(xù)寫《紅樓夢》的結(jié)尾部分?！盵4]8-9上述時間表，可以大致判斷《歧路燈》在小說史上的坐標。當然，單憑這份時間表來安排它的歷史地位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需要更多的具有根本意義的東西。首先我們必須判明：《歧路燈》處在中國古代長篇小說發(fā)展進程中這樣一個時間表中間，是純粹偶然的，還是有其內(nèi)在邏輯的必然性？它是這一歷史長鏈中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加物，還是一個有機地銜接在其中的環(huán)節(jié)？

李綠園有豐富的文學史素養(yǎng)，對于古典小說中的杰出作品都非常熟悉。他在《〈歧路燈〉自序》中說：“古有四大奇書之目，曰盲左，曰屈騷，曰漆莊，曰腐遷。迨于后世，則坊傭襲‘四大奇書’之名，而以《三國》《水滸傳》《西游》《金瓶梅》冒之。嗚呼，果奇也乎哉！”[5]在《歧路燈》中，關(guān)于這幾部書的話頭也時時出現(xiàn)。如書中寫到戲班上演《全本西游記》《潘金蓮戲叔》《武松殺嫂》等，寫到衙門幕友說“《三國》上‘六出’‘七擒’，《西游》上‘九厄’‘八難’，《水滸傳》李逵、武松廝打的厲害，《西廂記》紅娘、張生調(diào)笑的風流”(1)李綠園：《歧路燈》，鄭州：中州書畫社，1980年版。本文所引《歧路燈》文本均據(jù)此書，不再一一出注。等。小說中巫翠姐稱贊，“像那瓦崗寨、梁山泊，才是正經(jīng)賊”，已是出語驚人；侯冠玉授徒，竟以《西廂》為教材，以《金瓶梅》為課外讀物，公然贊美“這《西廂》文法，各色俱備。鶯鶯是題神，忽而寺內(nèi)見面，忽而白馬將軍，忽而傳書，忽而賴柬。這個反正開合、虛實淺深之法，離奇變化不測”。贊美《金瓶梅》，“那書還了得么？開口‘熱結(jié)冷遇’，只是世態(tài)炎涼二字。后來‘逞豪華門前放煙火’，熱就熱到極處，‘春梅游舊家池館’，冷也冷到盡頭。大開大合，俱是左丘明的《左傳》、司馬遷的《史記》脫化下來”，更是驚世駭俗之談。盡管作者一再斥責《金瓶梅》為“宣淫之書”，《水滸傳》為“倡亂之書”，盡管小說中的侯冠玉、巫翠姐都是作者有所貶抑、否定的人物，但我們?nèi)匀徊浑y看出，作者對于元明戲曲小說是相當熟悉的。主觀上對過去作品思想傾向的排斥抵制，并不妨礙創(chuàng)作實踐上對它們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尤其是創(chuàng)作方法和藝術(shù)技巧的容納和繼承，這在李綠園身上是奇妙地統(tǒng)一起來的。這一點，從《歧路燈》這部作品本身，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證明。

二

自兩宋以來，由于城市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民階級的興起，促使中國文學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其標志就是“其時社會上卻另有一種平民底小說，代之而興了。這類作品，不但體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話，所以實在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盵6]在“說話”藝術(shù)發(fā)展的基礎(chǔ)上，我國第一部現(xiàn)實主義白話長篇小說《水滸傳》誕生了?！端疂G傳》以“講史”的形式記敘了宋江起義的傳說，并借助這個大輪廓，把許多本來屬于“小說”(名“銀字兒”)范疇的傳奇、公案、煙粉、靈怪、撲刀、桿棒、妖術(shù)、神仙類的相對獨立的故事連綴成一個整體?！端疂G傳》是中國小說史上的一座豐碑，它實際上成為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異常豐富的源泉和典范。它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它既影響到《說岳全傳》這樣的英雄傳奇小說，也影響到《龍圖公案》《三俠五義》這樣的公案俠義小說，但是，真正成為開拓性的、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卻是它對于《金瓶梅》這樣的人情小說或曰社會小說的影響。從《水滸傳》題材的固有屬性來看，它應該是叱咤風云的英雄傳奇，然而由于《水滸傳》創(chuàng)作過程的特殊性，使它更多地具備了“為市井細民寫心”，即以市井細民的眼光來觀察、思索、評價現(xiàn)實世界，從而寫出市民尤其是中下層市民的思想、感情、愿望的特質(zhì)。在《水滸傳》中，出現(xiàn)了相當多的對于市民家庭日常生活的描寫，給人以很深的現(xiàn)實感。如果說從描寫神怪、英雄到平凡人的日常生活，是小說發(fā)展的重大轉(zhuǎn)折的話，那么《水滸傳》正是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折的先驅(qū)。

《金瓶梅》的出現(xiàn)，標志著我國古典小說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它從《水滸傳》中武松故事的一支，派生出了以西門慶這一市井惡霸、暴發(fā)商人和封建官吏三位一體的家庭的興衰故事；發(fā)揚了《水滸傳》重視日常生活描寫的特點，進一步擺脫了歷史事件的羈縛，而以現(xiàn)實中平凡人物的家庭興衰史為題材，并取得了成功。但是《金瓶梅》還不能不有所依傍，撇開了《水滸傳》，就不可能有《金瓶梅》，更不要說它在不少地方還干脆大段移錄《水滸傳》的原文。同時，所謂《金瓶梅》是“我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的論斷，也大有討論的余地。趙景深先生認為：“《金瓶梅詞話》是民間的集體創(chuàng)作?！盵7]徐朔方先生說：“蘭陵笑笑生之于《金瓶梅》并不象(像)曹雪芹之于《紅樓夢》那樣純?nèi)皇莻€人創(chuàng)作，而更象(像)羅貫中、施耐庵之于《三國演義》《水滸傳》那樣的關(guān)系，是在藝人說唱——詞話的基礎(chǔ)上寫定的?！盵8]由此看來，說《金瓶梅》是第一部文人獨立的創(chuàng)作，還很難成為定論。相比之下，《歧路燈》方稱得上真正的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以家庭為中心描摹世態(tài)的杰出長篇白話小說，它不僅繼承了《金瓶梅》從內(nèi)容到形式的許多長處，而且有很大的發(fā)展與提高。

暴露社會的黑暗，是《金瓶梅》進步意義之所在；《歧路燈》通過對于社會環(huán)境和人物形象的描繪，也相當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和腐敗。婁潛齋參加會試，僅因策問中有“漢武帝之崇方士，唐憲宗之餌丹藥”之言，影射了當朝皇帝，就被主考官棄置不取。譚孝移不愿為官，主要是因為“閹寺得志”而“實難屈膝”，且“怕的是廷杖——這個廷杖之法，未免損士氣而傷國體”。在這些方面，鋒芒都是指向最高統(tǒng)治者的。作品還淋漓盡致地揭露了各級官僚胥吏索賄受賄的無恥勾當。譚紹聞因平定倭寇有功，奉旨朝見，兵部書辦卻以“文副貢叫兵部引見，向無本例”為借口，百般勒索，直到盛希瑗偷墊了二百四十兩銀子，才得引見。小說辛辣地說：“銀子不到書辦手，如何能合朝廷的例？”譚孝移被保舉為“賢良方正”，書辦也借“包文移巧詞漁金”，直待銀錢到手，果然是“舟子不費絲毫力，順風過了竹節(jié)灘”。這些堂堂正正的事尚且如此，到了那需要官吏徇情枉法之處，就更是“錢上取齊”了?！镀缏窡簟返谖迨貙懽T紹聞為“誘賭逼命”一案，找夏逢若、鄧蘭變策劃，向董縣主送了一份厚禮，有一段“四六”文：

結(jié)交官府，全靠著“謹具”“奉申”；出入衙門，休仗那“年家”“頓首”。倘擬以不應之律，原是陋規(guī)；若托乎致敬之情，也像典禮。長者如卷軸，方者如冊頁，無非上好的紗羅綢緞。走者拴蹄角，飛者縛翎毛，俱是極肥的雞鳧豬羊。光州鵝，固始鴨，還嫌物產(chǎn)太近。湯陰綢，臨潁錦，尚覺土儀不奇。當涂莼，廬陵筍，廣寧蕨，義州蘑菇，遠勝似睢州藻豆、魯山耳。安溪荔，宣城果，永嘉柑，侯官橄欖，何須說河陰石榴、鄭州梨。上元鰣，松江鱸，金華熏腿，海內(nèi)有名佳品。廣昌葛，昆山苧，蒲田絨絹，天下無雙匠工。毛深溫厚，蔚州熊豹之皮；長腰細白，吳江粳稻之米。武彝茶，普洱茶，廷平茶，各種細茗。建昌酒，郫筒酒，膏棗酒，每處佳釀。色色俱備，更配上手卷款綾。多多益善，再加些醬筒醯甕。尤要緊者，牛毛細絲稱準二百兩，就是師曠也睜眼；最熱鬧的，小楷寫滿十二幅，總?cè)魂愔僖鄤有摹?/p>

簡直是一篇絕妙的聲討行賄的檄文。正如滿相公所說，“天下無論院司府道，州縣佐貳，書辦衙役，有一千人，就有九百九十個要錢作弊的”。這種對于封建統(tǒng)治集團黑暗內(nèi)幕的暴露，還不深刻，還不觸目驚心嗎？

從對經(jīng)濟關(guān)系的描寫入手，反映出那一時代的歷史內(nèi)涵和本質(zhì)特點，是《金瓶梅》認識價值之所在；《歧路燈》通過藝術(shù)形象的描寫，也寫出了各個階級、各個階層的升沉變化，對于社會歷史進程作了真實而生動的反映。一方面，作品寫出了封建世家沒落的不可阻擋的頹勢。盛希僑家、譚紹聞家、張繩祖家，乃至夏逢若家，祖上都曾經(jīng)做過大大小小的官，都為子孫積下了厚薄不等的家業(yè)，然而紈绔子弟不事生業(yè)，坐吃山空，即使不走“歧路”，也難以持久。走科舉之路，升官發(fā)財，實在也希望甚微。難怪像盛希僑那樣豪爽的人物，也要商量著“做一宗生意，圖個營運”了。另一方面，作品也反映出市民階級雖然還殘留著舊日那種卑謙的心理。如王春宇所說的那樣：“小弟不成才，把書本兒丟了，流落在生意行里，見不的人?！彼麄兤G羨封建世家的門閥地位，要與之結(jié)親拜友，但財大氣粗，情況又可以說是今非昔比。宋云岫從事海上貿(mào)易，資金共長了一萬三千五百二十七兩九錢四分八厘，慷慨地支持譚孝移、婁潛齋：“只要中進士，拉翰林，做大官，一切花銷，都是我的，回家也不叫還?！背浞址从沉斯ど虡I(yè)者“不干凈”的金錢，已經(jīng)侵蝕到“圣潔”的科舉中來了。但是，金錢本是無情物，所謂“仁不統(tǒng)兵，義不聚財”，資本膨脹起來的工商業(yè)者，以他們所擁有的金錢的力量，尤其是高利貸的力量，咄咄逼人地向封建世家進逼過來。王中對譚紹聞說：“咱的來路抵不住利錢，將來如何結(jié)局？”正道出了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

洞達世情，寫出形形色色的鬼蜮形象，是《金瓶梅》在藝術(shù)上的突出成就。在這一方面，《歧路燈》也有過之?，F(xiàn)作一個比較。應伯爵是《金瓶梅》中最重要的反面典型之一，序中說“作者借應伯爵以描畫世之小丑”。應伯爵插科打諢，趨炎附勢，固然丑態(tài)百出，令人生厭，但這個小丑充其量只能算一種類型化的漫畫式的平面的角色，是某種抽象意念的化身。而《歧路燈》中的夏逢若，卻是一個具有多層次、多側(cè)面的立體的形象。他是勾引譚紹聞一誤再誤的“調(diào)唆犯”，但作品也竭力寫出他的喜怒哀樂，他的卑劣手段，無賴聲口和處世哲學，最丑惡的本質(zhì)與具有鮮明個性特征的完美的藝術(shù)形象，渾然融為一體。

如果說以上幾個方面是《歧路燈》與《金瓶梅》所共有而《歧路燈》又出而上之的話，那么，《歧路燈》更具有《金瓶梅》望塵莫及的長處，其中最重要的有以下兩點：

第一，《金瓶梅》是以反面人物為主角的小說，全書通是黑暗、腐朽，看不見光明、看不見理想?！镀缏窡簟穭t不然，它的主導面是宣揚正理、宣揚上進。作品所樹立的正面模式固然只是“用心讀書，親近正人”，企圖用此以挽救封建世家衰敗的頹勢。正如朱自清先生所指出的，“《歧路燈》的題材，簡單地說，只是‘敗子回頭’。但這個敗子，本來并非敗子，他父親竭盡心力，原想他成為一個克家的令子；而他自己也時時在理欲交戰(zhàn)中。他父親死了，他結(jié)交了‘匪類’；因為習染的關(guān)系，便讓欲將理戰(zhàn)勝了?！畺|撈西扯，果然弄的家敗人亡’。后來受夠了‘貧苦煎熬’，閱歷了人世險詐，加以族人、父執(zhí)、義仆等的規(guī)勸，這才‘改志換骨’，重新讓理將欲戰(zhàn)勝了。這個理欲不斷的戰(zhàn)爭和得失，便是本書的教訓，或說是理想”[3]553-554。朱自清不贊同對《歧路燈》中的“理學話”采取全盤否定態(tài)度，說：“那些理學話，又都是作者閱歷有得之言，說得鞭辟入里，不枝不蔓；雖是抽象的，卻不是泛泛的，所以另有一種力量，不至與老生常談相等?！盵3]554這些話都說得很好?！镀缏窡簟愤€通過一批好官的正面形象，表達了作者“愛惜民命”的思想。祥符知縣荊公嘗對幕友說，他“一切官司也未必能聽斷的如法，但只要緊辦速辦，一者怕奸人調(diào)唆，變了初詞；二者怕黠役需索，騙了愚氓；三者怕窮民守候，誤了農(nóng)務”。婁潛齋做濟寧知府，也主張“獄貴速理”，說：“人命重情，遲此一夜，口供就有走滾，情節(jié)便有遷就。刑房仵作胥役等輩，嗜財之心如命，要錢之膽如天，惟有這疾雷不及掩耳之法，少可以杜些弊竇，且免些鄉(xiāng)民守候死尸，安插銀錢之累?！庇绕渲档米⒁獾?，是道臺譚紹衣對“邪教”一案的態(tài)度。譚紹衣得了撫院密委，帶了三百名官兵，二十名干役前去捕捉。當譚紹衣見了“邪教”奉祀的神軸，暗道：“可憐這一個奇形怪狀的像，葬送了一家性命?！彼巡榈揭槐军S皮書兒，即塞在靴筒內(nèi)，臨了，只逮去主犯王蓬一名。當王蓬在審訊時招供那黃皮書上記載的乃是他所封的“將軍”“布政”所布施的銀錢數(shù)字時，譚紹衣即怒責他“胡說”，并指示招房“這幾句虛供不用寫”。事后，撫臺提出“還得追究黨羽”，譚紹衣說：“此犯漁色貪利，惑愚迷眾，這眾人尚不在有罪之例。”結(jié)案回來，取出靴筒內(nèi)黃本兒向燭火一燃，細聲嘆道：“數(shù)十家性命，賴此全矣?！弊鳛榉饨▏覚C器組成部分的官僚，他的職能自然是鎮(zhèn)壓人民的反抗，這一點在譚紹衣也不會例外；但是他在極為復雜的情況下，卻能保持頭腦的清醒，不去羅織鉤致，而是“曲全生靈”，這種思想意識是值得肯定的。譚紹衣式的好官形象，是以往的文學作品中所不曾有過的?？傊?，對于人民的一定程度的同情，是《歧路燈》中可貴的具有積極意義的元素。

第二，《金瓶梅》充斥大量露骨的色情描寫，筆墨穢褻，而《歧路燈》則完全不同?！镀缏窡簟穼懽T紹聞為匪人引誘，日趨墮落，吃酒賭博，狎尼宿娼，墮入惡趣是很容易的。但作者頭腦清醒，書中有詩云：“每怪稗官例，丑言曲擬之。既存懲欲意，何事導淫辭？”作者堅決不蹈“小說家窠臼”，因此通篇筆墨干凈，毫無不堪入目之處。這一點不僅《金瓶梅》難以望其項背，即便《醒世姻緣傳》與《紅樓夢》也無法相比。由此可見，《歧路燈》是繼承了《金瓶梅》的長處，避開了《金瓶梅》的短處，有所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新的，真正由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長篇白話小說。

三

《歧路燈》和《儒林外史》的作者，由于生活經(jīng)歷、藝術(shù)情趣以及世界觀的不同，使這兩部作品在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上都存在明顯的差異；不過，它們所反映的卻是同一個時代和那一時代固有的矛盾，反映著這種矛盾的社會思潮，卻不免同樣會在兩部作品中打下自己的烙印。

乍一看來，《歧路燈》與《儒林外史》的思想傾向是完全相左的。后者痛詆科舉制度，鄙夷熱衷功名者的骯臟靈魂。前者則主張“認真讀書”，津津樂道于“金榜題名”，但那僅是一個方面的現(xiàn)象，而且即使在這一方面，二者也有相通點。

《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曾經(jīng)宣揚“‘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大道理，說“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而《歧路燈》中的侯冠玉，也公然宣稱“時文有益，《五經(jīng)》不緊要”，因為“學生讀書，只要得功名；不利于功名，不如不讀。若說求經(jīng)史、摹大家，更是誣人。你想古今以文學傳世者，有幾個童生？不是閣部，便是詞林，他如不是大發(fā)達，即是他那文章，必不能傳。況且他們的文字俱是白描淡寫，直與經(jīng)史無干。何苦以有用之精力，用到不利于功名之地乎？”請注意，侯冠玉在《歧路燈》中，是比馬二先生更受到否定和指摘的反面形象?！度辶滞馐贰吠ㄟ^王冕之口，指責八股取士之法定得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镀缏窡簟芬卜磳Π斯晌模鲝埻ń?jīng)致用。書中寫出的幾個正面人物如婁潛齋、程嵩淑等，都是極少八股氣的豪爽正直的人物，婁潛齋就說過“若一定把學生圈在屋里，每日講正心誠意的話頭，那資性魯鈍的，將來弄成個泥塑木雕；那資性聰明些的，將來出了書屋，丟了書本，把平日理學話放在東洋大?！钡脑?。他還認為“士農(nóng)工商，都是正務”，這些見解都比較通達。作品還寫譚紹聞閑談中，留心浙東寧波人士關(guān)于火攻破倭寇的議論，及至隨譚紹衣御敵之時，果然以火箭大破倭寇，這也是“經(jīng)世致用”的結(jié)果。

《歧路燈》還塑造了一群頗具“儒林外史氣”的人物形象，往往亦能“燭幽索隱，物無遁形”[9]229。如譚孝移在戚翰林寓處遇見的少年得志的濮陽太史，趾高氣揚，矯飾作態(tài)，要草青詞，又不懂老子過函關(guān)坐什么車的典故。待譚孝移恭敬地告訴以后，他便“忽的站起身來，說道：‘本欲暢談聆教，爭乃敝衙事忙，明日建醮，該速遞青詞稿。幸會，幸會?！幻嬲f，一面走”了。祥符縣副學陳喬齡，更是不學無術(shù)。他自己承認“我當日做秀才時，卷皮原寫習《詩經(jīng)》，其實我只讀過三本兒，并沒讀完。從的先生又說，經(jīng)文只用八十篇，遭遭不走。我也有個抄本兒，及下場時，四道經(jīng)題，俱抄寫別人稿兒。出場時，連題也就忘了。如今做官，逢著月課，只出《四書》題，經(jīng)題隨秀才們自己揀著做，就沒有經(jīng)文也罷”。

惠養(yǎng)民綽號“惠圣人”，滿口正心誠意，井田封建，“早把個譚紹聞講的像一個寸蝦入了大海，緊緊泅了七八年，還不曾傍著海邊兒”。他在孔耘軒的席上大批《陰騭文》，說：“吾儒以辟異端為首務，那《陰騭文》上有禮佛拜斗的話頭，明明是異端了。況且無所為而為之為善，有所為而為之為惡，先圖獲福，才做陰功，便非無所為而為之善了?！闭l知在離席謝擾時，卻開口道：“耘老果品極佳，懇錫三兩個。有個小兒四歲了，回去不給他捎個東西，未免稚子候門，有些索然?！边@種刻畫，亦可稱“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辭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9]231。

另外，如“平素好做幾句歪詩，竟看得是為其事于舉世不為之日，又好在《字匯》上查幾個畫數(shù)兒多的字兒，用到他那詩上，自矜淹博”的謝經(jīng)圻。“初在各鋪子前柜邊說閑話兒；漸漸的廟院看戲，指談某旦腳年輕，某旦腳風流；后來酒鋪內(nèi)也有酒債，賭博場中也有賭欠；不與東家說媒，便為西家卜地”的侯冠玉。自稱“方外野人，塵心久淡”“愛這丹訣，能周人濟厄”，實則是大騙子的武當山道士等，都使人幾乎感到是儼然游于《儒林外史》之中。

當然，《歧路燈》與《儒林外史》對于社會生活的反映各有其側(cè)重點，并不等量齊觀。就其總?cè)萘縼碚f，《歧路燈》所反映的社會生活面似乎要更廣闊一些，它所包容的思想內(nèi)涵，也似乎要更豐富一些，唯此之故，《歧路燈》在結(jié)構(gòu)上，也就顯然具有《儒林外史》不及的成就。魯迅曾經(jīng)指出，《儒林外史》“全書無主干，僅驅(qū)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9]229。而《歧路燈》結(jié)構(gòu)完整而嚴謹，朱自清先生說它“全書滴水不漏，圓如轉(zhuǎn)環(huán)，無臃腫和斷續(xù)的毛病”，實非過譽之詞?！镀缏窡簟返谝换亍澳钕葷汕Ю锷煨⑺?，慮后裔一掌寓慈情”，寫丹徒宜賓派譚紹衣下書，邀移籍祥符的鴻臚派譚孝移南去共修族譜，從“念先澤”到“慮后裔”，揭示了全書的大綱。朱自清先生說：“這第一回文字在結(jié)構(gòu)上，卻是極有意義的：它不但很自然的引出全書，并且為后面一個大轉(zhuǎn)機的伏線……這樣大開大闔而又精細的結(jié)構(gòu)，可以見者作者的筆力和文心?！盵3]555接著寫譚孝移延師教子，極為細密慎重，師嚴徒聰，甚為相得；接著寫頒下喜詔，譚孝移被舉為“賢良方正”赴京，臨別要言叮妻，此為一小轉(zhuǎn)折。接著寫譚孝移病故，臨終病榻囑兒“用心讀書，親近正人”，此為一大轉(zhuǎn)折；父死師惰，譚紹聞年幼失教，便為“匪類”所誘。一誤于盛希僑，再誤于夏逢若，三誤于茅拔茹，四誤于張繩祖，五誤于高皮匠，六誤于管貽安，七誤于錢可仰，八誤于虎鎮(zhèn)邦，九誤于趙天洪，十誤于武當?shù)朗?。作者筆力遒勁，文氣茂暢，大起大落，大開大闔，敢于相重相犯，決不避重就輕，誠乃弄潮之好手，雕龍之巨匠。郭紹虞先生說：“他寫到譚紹聞的墮落，那就一直寫下去好了，那知他偏要在此間生出許多波瀾，賣弄手段，才墮落，又悔悟，才悔悟，又墮落，層波迭瀾，真如置身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盵2]787朱自清先生說，作者還“處處使他的情節(jié)自然地有機地發(fā)展，不屑用‘無巧不成書’的觀念甚至于聲明，來作他的藉口；那是舊小說家常依賴的老套子。所以單論結(jié)構(gòu)，不獨《儒林外史》不能和本書相比，就是《紅樓夢》，也還較遜一籌；我們可以說，在結(jié)構(gòu)上它是中國舊來唯一的真正長篇小說”[3]555-556。這個結(jié)論是正確的。

總之，從中國長篇白話小說的演進史來看，《水滸傳》—《金瓶梅》—《歧路燈》，是一條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軌跡，而《儒林外史》則似乎還處在這條軌跡的邊上，盡管在文學史上，《儒林外史》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地位。

四

《缺名筆記》云：“吾鄉(xiāng)前輩李綠園先生所撰《歧路燈》一百二十回，雖純從《紅樓夢》脫胎，然描寫人情，千態(tài)畢露，亦絕世奇文也?！盵1]206說《歧路燈》“純從《紅樓夢》脫胎”，是弄錯了作品寫作年代之故，然而這一誤會卻并非全無道理，它表明《歧路燈》和《紅樓夢》二者之間，存在著許多相似的地方。對比二者的異同，不僅可以進一步擺正《歧路燈》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還可以悟出若干中國小說發(fā)展過程中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

從取材看，《歧路燈》是“記載一家的盛衰”[2]780，與《紅樓夢》同?！督鹌棵贰冯m然也寫了一個家庭的歷史，但西門慶只是一個市井的暴發(fā)戶?！镀缏窡簟穼懙膭t是一個四世“書香相繼，列名膠庠”的封建世家。這樣一個封建世家，由于其自身的腐朽性，加上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高利貸的盤剝，已經(jīng)瀕于“燈消火滅，水盡鵝飛”的境地。作品介紹說，“論起來譚紹聞家私，每年也該有一千九百兩余頭”，他收入的主要來源是佃戶繳租和出賃房銀二項。但開銷過大，入不敷出，“手頭委實沒有”，債務猬集，只能割產(chǎn)還債。相形之下，南鄉(xiāng)的吳自知，是個令人生厭的“鄉(xiāng)瓜子”，但“若是要一萬兩萬，他也不費周章”；王春宇做藥材生意發(fā)了大財，竟講到幾十萬上，連家人的子孫開糧食坊子，也有了三千家當，當日主人家的后代倒要向他借貸。這種經(jīng)濟上的分化，更加速了封建世家走下坡路的進程?！镀缏窡簟返谄呤?、七十九回，寫譚紹聞在盛希僑的支持下，硬撐著為母親祝壽，并慶賀巫氏得子，書中評論道：“這兩回書，街上送屏的花團錦簇，廳前演戲的繞梁遏云。若論士庶之家，也就算繁華之甚、快樂之極了。我再說一句冷水澆背的話：這正是燈將滅而放橫焰，樹已倒而發(fā)強芽?！闭媸浅湟缰饨┦赖谋?。盡管作品主張通過讀書—科舉—做官來挽救世家的沒落和衰敗，但給人的感覺是無力的，沒有什么指望的。

同是寫家庭的盛衰，《歧路燈》的譚家與“衣冠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賈府相比，只能是小巫見大巫。唯此之故，狹小的碧草軒，就只能供幾個人物一時的坐起，不像大觀園那樣，足以成為包容幾乎一切重場戲的舞臺。不過，這個先天的不足，倒促使《歧路燈》不得不把視線投向更為廣闊的社會，在與社會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中，來更為真切地揭示封建世家衰敗的歷史原因。《歧路燈》展現(xiàn)了開封這個古老都市的風情世態(tài)，還通過譚紹聞的足跡，把這種社會風貌的描寫擴大到外鄉(xiāng)如亳州、濟寧等地，這種活生生的社會風俗的描述，是極其成功的。正是在這樣極為廣闊的社會生活背景下，《歧路燈》著意描畫了上百個不同階級、不同階層“千態(tài)畢露”的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朱自清先生評論道：

本書不但能寫出各色人，并且能各如其分。《儒林外史》的描寫，有時不免帶有滑稽性的夸張，本書似乎沒有。本書尤能在同一種人里，寫出他們各別的個性，這個至少不比寫出各色人容易。如他寫婁潛齋、侯中肴、惠養(yǎng)民同在譚家做過教讀先生，但心地、行止是怎樣懸殊！又如譚紹聞、王隆吉、盛希僑都是好人家子弟，質(zhì)地都是好的，都是浮蕩少年；這樣地相同，而度量、脾氣又是怎樣差異！作者閱世甚深，極有描寫的才力，可惜并沒有盡其所長。他寫道學的反面，原只作為映襯之用。他并不要也不肯淋漓盡致或委曲詳盡地寫出來，所謂“勸百而諷一”，想他是深以為戒的。但是他寫得雖簡，卻能處處扼要，針針見血。這種用幾根有力的線條，畫出鮮明的輪廓的辦法，有時比那些煩瑣細膩到使人迷惑的描寫，反要直捷些，動人些。但以與《紅樓夢》的活潑，《儒林外史》的刻畫相比，卻到底是不如的，因而薰染的力量也就不及它們了。本書之所以未能行遠，這怕也是一個原因吧。

這是很有見地的。毋庸諱言，由于作者世界觀、藝術(shù)觀的限制，《歧路燈》沒有達到《紅樓夢》所達到的高度。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它不像《紅樓夢》那樣，對所謂“仕途經(jīng)濟”等一系列涉及封建制度的根本問題提出懷疑，相反，它主張挽回頹變的世風，主張把那些浪子從“歧路”中拯救出來。盡管作者的正面說教是真誠的，甚至是出于自己閱歷有得之言，但那畢竟是與歷史的潮流背道而馳的。第二，它不像《紅樓夢》那樣具有對于女性的推崇和尊重的態(tài)度，提出新的愛情婚姻的觀點，相反，它主張三從四德，主張德言容工。它沒有塑造出真善美高度統(tǒng)一的堪與林黛玉相匹敵的婦女形象，沒有設(shè)計出令人回腸蕩氣、難以忘懷的纏綿悱惻的故事情節(jié)，未免使藝術(shù)感染力大為減弱。這兩個方面是《歧路燈》的根本弱點，也是它不能吸引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的主要原因。

朱自清先生說：“若讓我估量本書的總價值，我以為只遜于《紅樓夢》一籌，與《儒林外史》是可以并駕齊驅(qū)的?！盵3]556恰如其分地指出了《歧路燈》在我國小說史上的地位?！镀缏窡簟肥侵袊L篇白話小說寫實主義傳統(tǒng)的歷史長河中的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它既是《水滸傳》《金瓶梅》的繼承和發(fā)揚光大者，又是與《紅樓夢》在幾乎相同的歷史條件下，由具有不同世界觀、藝術(shù)觀的作家的不同創(chuàng)作實踐下的產(chǎn)物，它們之間的對比，有助于揭示小說發(fā)展史上許多令人深思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

【按】本文作于1982年7月，收錄于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輯的《文學論叢》1983年第2輯。茲略做訂正，舊文新刊，以紀念李綠園逝世230周年暨欒星校注本《歧路燈》出版4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