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九俊

一個婦人，頭靠著床，跪在那兒祈禱，她時而冥想，時而驚惶。

這就是母親。這時候的外面，白浪高涌的海洋，正對著天空、懸崖、黑夜、狂風(fēng)和迷霧，傾吐著它永恒又幽暗的哭訴。

這位母親是十九世紀前期法國偉大作家雨果的長詩《貧苦人》中的一位婦女。這位母親和她的丈夫一起挑起兩個家庭的重擔(dān)，從法國走到了俄國。十九世紀末期，俄國的偉大作家列夫·托爾斯泰根據(jù)《貧苦人》改寫成《窮人》一文，這位母親的名字也俄國化了，由“莎麗”變成了“桑娜”。

這個貧窮人的故事，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大的磁力，吸引托爾斯泰改寫呢？讀過改寫后的《窮人》，讀者就會知道：窮人不窮。這物質(zhì)與精神、外在與內(nèi)在的巨大反差具有深刻的震撼力，叩響了人們的心弦。

且看作品中兩個窮人的家庭吧：西蒙，兩個孩子“全靠她一個人張羅”“寡婦的日子真難過??！”這位寡婦終于在一個漆黑的寒冷的夜晚，以染病的身軀，拋卻兩個孩子，痛苦地離開了人世間。桑娜一家，“丈夫不顧惜身體，冒著寒冷和風(fēng)暴出去打魚，她自己也從早到晚地干活，可是還只能勉強填飽肚子?！焙⒆觽冃紱]有一雙，“不論冬夏都光著腳”。實在是窮得叮當響！

然而，他們又是不窮的，豈止不窮，還富有得很，他們的精神世界是那樣的豐富而高尚。

讓我們先走進桑娜的家庭吧！“這間漁家的小屋里卻溫暖而舒適”，這固然是相對于“外面又黑又冷”的環(huán)境以及更為貧寒的窮人家庭來說的，但主要是為了反映主婦桑娜的能干和勤勞：“地掃得干干凈凈”“食具在擱板上閃閃發(fā)亮”“掛著白色帳子的床上，五個孩子正在海風(fēng)呼嘯聲中安靜地睡著”。一種溫馨的家庭氛圍確實給人以“溫暖”“舒適”之感，貧寒在這里讓位了。

如果說這是觀照桑娜性格的“面”，那么課文中的事則是一個“點”，照亮了桑娜心靈的光彩。抱回西蒙的孩子，“她覺得非這樣做不可”，良心使然，“習(xí)慣動作”，如果丈夫反對，“揍我一頓也好”，寧愿“自作自受”，也要挑起這副擔(dān)子。善良，深深的同情心，使這個陷于貧窮的婦女閃耀出動人的光彩。

再看漁夫，“自己的五個孩子已經(jīng)夠他受的了”，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還要出海，現(xiàn)在又得添上鄰居的兩個孩子，他“皺起眉”說道：“得把他們抱來”“我們總能熬過去的！”巨大的同情心和堅強的生活信念使桑娜的擔(dān)心變得多余。漁夫和妻子的心是相通的，他們都是那樣善良，富有同情心，這大概也是家庭氛圍“溫暖”的又一層意思吧。

說窮人不窮，也不應(yīng)丟開西蒙，這位可憐的母親，在臨終之前，把溫暖和生的希望留給了自己的孩子，“拿自己的衣服蓋在他們身上，還用舊頭巾包住他們的小腳”，表現(xiàn)了崇高的母愛。

窮人不窮使作品具有雙重的批判意義，這大概是雨果寫、托爾斯泰改寫的根本原因。但這主要還是“寫什么”“為什么寫”的問題，在讀《窮人》時，我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作品十分具有感染力，這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怎樣寫”。這里“怎樣寫”的原則顯然是突出一個“真”字，作者著力于以真寫美，真處顯美，使不窮產(chǎn)生了令人信服、敬服的魅力。具體說來，這個“真”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家境描寫的分寸感。作品寫漁夫的家“溫暖而舒適”，絕無夸張之辭。從物質(zhì)角度說，“溫暖”無非“爐子里的火還沒有熄”，“舒適”則指家庭的整潔和孩子們的甜睡?！皽嘏孢m”寫出這是一個只能勉強維持生活的漁民家庭，分寸感很強，不僅使人感到真實可信，而且有助于人們體會到主婦的勤快是“溫暖而舒適”的重要原因，真處襯出了美。

二是情節(jié)構(gòu)思的深刻性。如前所述，窮人不窮主要是“寫什么”，但也包含“怎樣寫”的內(nèi)涵，整篇文章構(gòu)思的基點即在于此。這樣，情節(jié)中就含有主題，顯示出深度。作者寫窮人物質(zhì)的窮，旨為鋪墊、襯托之筆，正因為窮，桑娜和丈夫的心理活動才顯得真，也才顯出了他們的高尚，顯出精神的美。應(yīng)該提及的是，作品中包含“心驚肉跳—忐忑不安—又喜又憂”這樣一條表現(xiàn)桑娜情緒的線索，但其內(nèi)容并不相同。就事而言，情節(jié)曾有所轉(zhuǎn)換，且后部分為故事情節(jié)的重點內(nèi)容，但作者過渡極為自然，了無痕跡。比如，寫桑娜從自己的家走進西蒙的家，絲絲入扣，合情合理，顯得真切自然。這就使鋪墊部分與文章主體部分巧妙地組合起來，融為一體，增加了文章的真實感和深刻性。

三是人物行動的個性化。文章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和外在的神態(tài)動作，都注意切合人物的身份和個性，真切熨帖。比如，寫桑娜抱回西蒙的孩子，“她的心跳得很厲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但是覺得非這樣做不可?！闭鎸嵍鴾蚀_地寫出了桑娜的心情?！靶奶脜柡Α笔且驗槲凑鞯谜煞虻耐?，“覺得非這樣做不可”，性情深層的因素在支配著她，未必要“知其所以然”，卻又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又如，寫漁夫重視（“嚴肅、憂慮”“嗯，是個問題！”）—思考（“搔搔后腦勺”）—商量（“你看怎么辦？”）—決定（“得把他們抱來”）—動員（“哦，我們，我們總能熬過去的！”）—催促（“快去！別等他們醒來”），真實個性化的描寫，寫活了人物，也使人物精神的美更見其真，從而更具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