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斌
(武夷學院 中文系,福建 武夷山 354300)
黨的十八大之后,國家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在鄉(xiāng)村加速實施脫貧攻堅戰(zhàn)略,“小康路上一個也不能少”是執(zhí)政黨對世界和人民的莊嚴承諾,無論是政府還是農民,都深刻地卷入了這場世紀性的聲勢浩大的偉業(yè)中。文學是時代感應的神經(jīng),對此多有表達,如《深山松濤》(羅涌)、《我是扶貧書記》(張榮超)、《戰(zhàn)國紅》(滕貞甫)、《桃園兄弟》(何開純)、《北京到馬邊有多遠》(王雪珍)等小說,以時代集結號和風向標的方式抒寫了雄偉壯麗的鄉(xiāng)村扶貧實踐,見證了鄉(xiāng)村和農民的偉大“創(chuàng)業(yè)史”,揭示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密碼和善治方案。就鄉(xiāng)村扶貧而言,文學的力量是深入人心的,它的形象宣傳與正面教化的效果日益彰顯。正如恩格斯針對德國風俗畫家卡爾·許布納爾的畫作《西里西亞織工》(1844)指出,“從宣傳社會主義這個角度來看,這幅畫所起的作用要比一百本小冊子大得多”。[1]扶貧小說所起的作用就是“號角”和“扶志”。新世紀鄉(xiāng)土扶貧小說怎樣表現(xiàn)扶貧?塑造了怎樣的被幫扶的“貧農”形象,這些形象與他們的先輩又有著怎樣的歷史勾連和遺傳密碼?本文就此作一梳理。
中國是農業(yè)大國,農村人口占了80%以上。到新世紀的今天,盡管“城鎮(zhèn)化率”已經(jīng)超過農村。權威數(shù)字表明:“全國的城鎮(zhèn)率指標繼續(xù)增長:2018年末全國常住人口城鎮(zhèn)化率為59.58%,戶籍人口城鎮(zhèn)化率為43.37%。”[2]但是,恰恰是沒有進入“城市化”的,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落后了的那一部分鄉(xiāng)村及農民,是最需要扶貧攻堅的對象。其中,有不少農民處于國家確定的貧困線以下,是亟待精準扶貧的對象。所謂“貧農”,就是“貧困人口中的農民”,根據(jù)國家的定義,貧困標準為“2016年貧困線約為3000元,2015年為2800元。中國目前貧困線以2011年2300元不變價為基準”,[3]2017年則為人均年收入低于3200元。因此,農民能不能脫貧事關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兩個一百年”宏偉目標的實現(xiàn),“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全國農村貧困監(jiān)測調查,按現(xiàn)行國家農村貧困標準測算,2018年末,全國農村貧困人口1660萬人,比上年末減少1386萬人”。[4]當前,國家正在推行“精準扶貧”,極力消除貧困人口,到2020年要實現(xiàn)全部脫貧,任務十分艱巨。所謂的“精準扶貧”是相對“粗放扶貧”而言,“是指針對不同貧困區(qū)域環(huán)境、不同貧困農戶狀況,運用科學有效程序對扶貧對象實施精確識別、精確幫扶、精確管理的治貧方式”。[5]正是在鄉(xiāng)村上述現(xiàn)實的基礎上,新世紀的扶貧小說聚焦世紀難題,抒寫了這場偉大的“后革命”“后啟蒙”的“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史”,也塑造了眾多的、與其先輩們迥然不同,但又有“血脈相連”的“貧農”形象。這里的“后革命”其意有二,一是從原來的“階級話語”轉向當下的“經(jīng)濟話語”——貧就是貧窮,即經(jīng)濟意義上的脫貧致富。原來農民之所以窮,是因為階級壓迫剝削,現(xiàn)在則是共產黨帶領農民奔小康、共同致富。二是由彼時的“革命話語”轉向為當下的“現(xiàn)代化話語”,鄉(xiāng)村不再有暴風驟雨式的革命斗爭,而更多的是急迫緊張的現(xiàn)代化建設:經(jīng)濟建設、鄉(xiāng)村治理、民生問題、文化重建、自然生態(tài)保護等等?!昂髥⒚伞币灿袃蓪雍x,一是凸顯了執(zhí)政黨“以人為本”新理念,將目光從“物”的“經(jīng)濟”聚焦到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人”的身上。即從追求經(jīng)濟“效率”到現(xiàn)實人的“公平”的并立。二是啟蒙的面向擴大,從啟蒙這場偉業(yè)的主體——農民,到啟蒙鄉(xiāng)村科學質素、生態(tài)意識、復興農耕文化、民主觀念乃至人的全面現(xiàn)代化。扶貧小說反映出新世紀農村經(jīng)濟社會結構、業(yè)態(tài)調整、人際關系、階層分化、制度調整的大變革,細膩刻畫農民賡續(xù)幾千年的小農意識中“物質自利”與宏大敘事中“政治覺悟”“道德律令”之間的矛盾與張力。在“后革命”“后啟蒙”的扶貧事業(yè)中,不管是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新世紀鄉(xiāng)土扶貧小說中,“貧農”始終是突兀的群像,塑造了眾多不同類型的“貧農”形象。
首先是“扶不起的阿斗”式的貧農形象。有些扶貧小說常常把鄉(xiāng)村的“貧農”描述成是些非窮即懶的人:他們頭腦簡單(甚至有點愚癡)、蒙昧自私、保守落后、貪婪粗暴、大男子主義、酗酒無度、飽餓不均、得過且過、等靠要思想嚴重、無賴上訪等等。這些貧農再后退一步,就會墮入阿Q的行列,成為“流氓無產者”,再前行一步,則成為“不好不壞”的自食其力的普通農民。李司平的獲獎小說《豬嗷嗷叫》里,就漫畫式地型塑了這樣具有“刻板印象”的滑稽、古怪的貧農,也進一步強化了讀者對“貧農”的負面認知和文學想象。發(fā)順(同村的老巖、二黑也是孤家寡人、建檔立卡戶、破落戶)是深山鄉(xiāng)村里的一個貧農,在村里把小惡事做絕了,他不事稼穡,好逸惡勞,酗酒成性,經(jīng)常家暴妻子,家徒四壁,靠政府扶貧勉強度日。李發(fā)康是對口幫扶發(fā)順的包村干部,通過引進優(yōu)質母豬苗這一重點扶貧項目,想扶持發(fā)順早日脫貧?!暗前l(fā)順這個重點扶貧掛鉤對象早已耗盡了李發(fā)康的耐心……爛泥糊不上墻,但要扶的對象是個人,爛泥一樣散漫的人”,他將縣里無償分發(fā)給他的母豬苗稍稍養(yǎng)大,就準備殺來作年豬,以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結果母豬跑了,發(fā)順妻子玉巖為尋找母豬也“失蹤”了,李發(fā)康為了應付上級檢查,臨時借豬湊數(shù)被識破受到處分后辭去公職。在此,我們看到,飼養(yǎng)母豬的長效脫貧機制化做了吃肉的一次性短期行為——政府扶貧的“動機”和貧農受幫的“效果”產生嚴重錯位。扶貧干部李發(fā)康對此類貧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怨懟,產生一種近似無奈的“詼諧”和苦澀的反諷效果。作為底層農民,特別是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貧困農民,吃飽穿暖是他們撲面而來的首要問題,貧農對能不能從扶貧中得到眼前的實實在在的好處,能不能獲得溫飽、家有余糧完全是出于個人最現(xiàn)實最急迫利益的考量,一切行動邏輯都是圍繞物質利益而展開。普通農民對及時兌現(xiàn)的物質、扶貧的金錢的興趣遠遠大于對政治話語(后革命)、科學話語(后啟蒙,如科學種養(yǎng)等)——扶貧攻堅的興趣。這就引出一個問題:為什么窮人耽于得過且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窮人為什么往往與中產階級唾棄的酗酒、吸毒、未成年生子之類的自我毀滅性行為緊密相連?社會學家佩恩提醒我們:“窮人很難做到延遲滿足,即一種甘愿為更有價值的長遠結果而放棄即時滿足的抉擇取向,以及在等待時展示的自我控制能力,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窮人所處的惡劣生存環(huán)境決定的。”[6]“延遲滿足”需要建立在一種長遠規(guī)劃和穩(wěn)定預期之上,而發(fā)順、老巖、二黑這樣的窮人所處的環(huán)境常常是“有今天,沒明天”,因此,頹廢、萎靡不振、今朝有酒今朝醉、寅吃卯糧等“自利”行為成為他們的無奈首選。
早在對《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進行分析時,邵荃麟就發(fā)明了“中間人物”的概念,即這類農民思想境界較低、自私自利觀念嚴重,小農意識濃厚,他們處于先進與落后、戰(zhàn)友和敵對之間,是革命和敵人爭相拉攏的農民?!爸虚g人物”往往出于利己本能和生存需要,以“謹慎反抗和適度遵從”的策略應對上面的政策,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就是比較嚴重的個人“私利”行為。高王凌以實證調查研究的方式論證了普遍性貧困的年代農民“微弱反抗”及其策略技巧。研究表明,“不少農民存在瞞產私分、裝傻賣呆、磨洋工等私利行為”。[7]因此,“中間人物”或者說貧農的“中間性”又可理解為“物質性”,其“私利”行為可看作基于物質基礎上的利己行為,這其中,“算賬”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自然,農民最講求實際和眼前利益,他們算計的一般是與自身安危冷暖、性命攸關的經(jīng)濟賬,而不是什么政治賬、名譽賬等“虛無縹緲”的東西。高王凌認為,農業(yè)合作化道路中農民階層的“利己”行為,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他們一直有著‘反道而行’的‘對應’行為,從而以不易察覺的方式改變、修正,或是消解著上級的政策和制度”。[8]192作家梁鴻以“文學史上的三次算賬”(1)參見梁鴻《作為方法的“鄉(xiāng)愁”》,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頁。為題梳理了1953年的梁生寶、1979年的陳奐生以及新世紀前后在“庚辰年”中柳縣長(《受活》閻連科)對于“經(jīng)濟”的算計與考量:梁生寶的“算賬”表征的是經(jīng)由革命洗禮后的農民的“先進性”,那是革命理想對農民的深刻改造與征召;柳縣長的“算賬”則暗示著GDP主義至上和鄉(xiāng)村道德結構與社會意識的改變;只有陳奐生對于在縣城招待所住宿費的“算賬”嚴絲合縫地匯流進了“貧農”對“物質性”追求的譜系中,在契合了小農的典型心態(tài),其隨后的思想行動也洞幽燭微地表明了這類由貧困進入溫飽的農民的觀念的“二重性”“邊際性”與“物質性”。
時間穿越到新世紀,扶貧小說中貧農的“利己”行為仍然不難見到。因此,光靠啟蒙——村鎮(zhèn)干部的說教等思想工作很難根除農民的小農思想及物質自利沖動,這也側面顯示了“啟蒙”與“自利”的內在齟齬。在新世紀扶貧小說《我是精準扶貧戶》(者蘇)中,貧農牛順游手好閑,對政府的幫扶心安理得、欲壑難填,直到有一天女兒妞妞遭遇車禍,扶貧工作組的干部不顧安危搶著獻血,這才徹底感化了牛順,他羞愧地說:“叔一定聽你們的,聽政府的,叔一定會勞動脫貧的……”——突如其來的車禍畢竟是小概率事件,將貧農的思想轉化寄托在靠農民的偶爾“良心發(fā)現(xiàn)”上實在解決不了問題,也絕非精準扶貧的正途。小說也側面表征了部分貧農思想的頑固與扶貧任務之艱巨。因為,“這些為數(shù)眾多的人物都受最古老也最原始的動機支配:即個體的切身利益”。[9]高王凌認為“農民遠非如許多人想象的那樣,是一個制度的被動接受者,他們有著自己的期望、思想和要求”。[8]192——新世紀的發(fā)順就是最好的賡續(xù)與注腳。但是,如果作家以一種“身處邊緣”或“墮入底層”的同理心去看待“貧農”和他們的“窮賴懶”行為時,就會生發(fā)一種“歷史之同情”并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倫理向度、人情體察之理解來闡釋農民對于“物質”極度渴求的本能聲音,而不是戲謔、夸張和丑化的姿態(tài)。正如研究者指出:“扶貧敘事得出教育農民的結論,顯示出現(xiàn)代文明與農業(yè)文明兩種價值觀念的沖突,也表現(xiàn)出扶貧敘事的話語霸權,而其根源則是知識分子意識深處的啟蒙意識?!盵10]53
總之,長期的貧困使得待扶貧的農民群體一直置身于向上攀緣、嗷嗷待哺的茍活狀態(tài),他們?yōu)榱说玫阶罨镜奈镔|滿足喪盡尊嚴、絞盡腦汁地向上乞討,在貧困與溫飽之間掙扎,物質缺乏、行為“失能”與心靈困頓、視野短淺也成為部分“貧農”真實的境遇與現(xiàn)實。因而,我們可以理解扶貧題材小說中“中間人物”式的貧農的“自利”行為,也能理解這類農民在扶貧攻堅、精準扶貧、致富奔小康運動中的消極、惰怠行為。
有研究者指出,農民致貧大約有以下一些原因:“宏觀看,普遍的經(jīng)濟欠發(fā)達、復雜的地質條件和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受交通基礎設施的限制,經(jīng)濟活動集聚不足是最主要的;微觀看,貧困戶提及最多的致貧原因是疾病、缺勞動力和缺資金,隨后依次是缺技術、因殘、因學、缺土地等等。”[11]因此,因病因災致貧的農民是當下眾多貧民中的第二類形象。
反觀這類貧農,他們是鄉(xiāng)村貧農中真正的“弱者”。急速進步的鄉(xiāng)村現(xiàn)代化進程中,大量的農民,尤其是留守農民、智障者、流浪漢等貧民似乎就是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那種“廢棄的人口”(wasted human),即現(xiàn)代社會的“多余人”。在鮑曼看來,“他們是現(xiàn)代化不可避免的產物,也是現(xiàn)代性不可分割的伴侶,同時是秩序構建和經(jīng)濟進步必然的副作用。在現(xiàn)代理性、樂觀的規(guī)劃看來,他們是無助于世界歷史進程(經(jīng)濟進步和社會發(fā)展,從文化霸權的角度講,亦即人類文明)的過剩人口”。[12]但是,我們黨并沒有放棄這些“窮人”,因為,在一個文明進步的現(xiàn)代社會里,不應該有“被廢棄的生命”。如果一個社會無法保障人民的生存與生命這樣最基本的權利與尊嚴,缺失對邊緣人群的幫助和救濟,這個社會的文明狀況就會蕩然無存。我們看到,執(zhí)政黨正在現(xiàn)代化的征程中繼續(xù)進行不懈的“后革命”,以“以人民為中心”和“科學發(fā)展”的新理念,以“階級情誼”帶領貧農奔小康。長篇小說《七葉一枝花》(譚大松)筆下的五藥鄉(xiāng)光明村是有名的國家級貧困村,下派村支書季思羽宣誓出征后,已是臨近天黑,她沒有來得及與家人道別,連夜風塵仆仆地趕到七曜山,準備擼起袖子加油干,俯下身子融入光明村的“脫貧攻堅大決戰(zhàn)”。有一天,她走組串戶面對面與鄉(xiāng)親們座談聽意見時,聽到路邊那條四五米深的溝底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叫嚷:“我要婆娘,我要錢買婆娘;我要討個婆娘,我要和婆娘睡覺覺?!薄耙欢ㄊ谴蠡⒆幽恰辕偂∮职l(fā)了?!彼呄脒吙觳阶哌M溝坎邊一看,果然是他——這令讀者想到一百年前的貧農阿Q,其革命的動機是搶劫寧式床和與吳媽困覺。所不同的是,大虎子的“病”有扶貧干部代表黨和人民政府的關愛,最后得到妥善的救治。唐成的“非虛構寫作”《扶貧札記》中,也記錄了令人心酸的貧困戶:妻子患尿毒癥去世,男主人得了脂肪癌和尿毒癥晚期,倆人把全家拖垮,還欠了一大筆債,只能在家等死。正是這一類因病因災致貧的農民構成扶貧對象的重要組成部分。
貧農的貧困如果千人一面,他就沒有被人刻意記取的標簽,就不會得到特別照顧。就像大虎子,假設不是他的“又窮又瘋”,他不會被格外地加以關照,他可能依舊是幾十年如一日的窮漢子。而他瘋病時時發(fā)作,就會獲取更多的資源。然而悖反的問題在于,國家的復興、民眾的富強需要消滅貧困,但貧困被“關注”、被消除有時需要特殊的“籌碼”,而這樣的“籌碼”怎樣能牽動人心,更多的時候需要在“貧窮”之外加以凸顯。于是,扶貧小說中,貧農的“裝瘋賣傻”“比賽賣慘”“爭當貧困戶”就成為應有之義。在扶貧小小說《爭當貧困戶》中,農民王二狗為了物質利益通過巴結村主任、爭相賣慘而成功“當選”為貧困戶。
《安農記》(路尚,2016)也刻畫了這樣“非癡即傻”“半呆半憨”的落后貧農形象。在北大留洋博士、下派到安農縣當代縣長的石潤生的調研會上,他動員農民積極發(fā)言。會議室里的人群緘默了許久,后面突然有個聲音嘟嘟嚷嚷:“俺們……俺們要告村干部!”說完復又頓了頓,磕磕絆絆地說:“告……告劉書記!”也許是石潤生和藹可親的平民作風和書生氣給了他某種鼓勵,那人往前排擠了擠,畏畏縮縮地看了一眼趙昆山和劉喜武,大聲道:“我叫張大毛子!”說著還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石潤生瞬間就反應了過來,這個人大概就是王叔說的那個用種子換豆腐的人吧?!澳愦竺惺裁囱剑繛槭裁匆鎰??”石潤生又問?!熬徒袕埓竺印?,張……張大冒!”會議室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有的交頭接耳吃吃地笑。張大冒又接著說:“告劉書記賣地!”石潤生一聽就糊涂了,他的地雖然被占,卻補償?shù)搅隋X,盡管錢花沒了,村里還安排他在小學打更嘛,怎么臨了卻還告起狀來了?“我聽說……你不是分到補償款了嘛,是好事啊,怎么還告呢?”“是分到錢了,不過,花……花沒了!”張大冒剛說完就引來眾人的哄堂大笑?!拔疫€聽說村里不是安排你打更嘛,每月都有工資吧?”石潤生說?!坝惺怯小贿^,沒人給俺送米送油啥的了,也沒人送種子……”石潤生一聽就明白了,這張大毛子一定是有了固定收入后沒有扶貧單位包保了,過年過節(jié)也沒人送慰問的東西了,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種子可以換豆腐吃了。有研究者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悖論,“能否獲得國家的扶貧援助,要看有沒有‘潛力’去脫貧致富,而當它開始呈現(xiàn)出潛力或者已經(jīng)脫貧后,還必須繼續(xù)‘窮’,才能獲取更多的資源”。[13]小說中,大虎子、張大毛子或是精神病患者、或是憨呆貧農,這樣的塑造與渲染是作為“扶貧攻堅”的對鏡而存在,顯示了當下扶貧之難、攻堅之苦、任務之重和決心之大。但反觀張大毛子因無法繼續(xù)“窮”下去而痛失資助的日常經(jīng)驗,以及與這些經(jīng)驗連帶在一起的貧農的“裝窮”乃至“告狀”行動邏輯,我們就會在另一個維度發(fā)現(xiàn)貧農幽微隱秘的精神與生活世界。
在現(xiàn)代文學的塑造中,農民難以承擔歷史主體的任務,只能作為被啟蒙、詢喚和拯救的對象而存在。時至今日,農民現(xiàn)代主體的建構仍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從深層次來說,扶貧攻堅的過程既是“農民”脫貧致富的外在顯性過程,也是其主體意識、獨立意志的成長過程,更是其舊式人格蛻變的過程,這種成長或者蛻變具體地說就是祛除古典鄉(xiāng)土所型塑的落后的文化心理、封建小農意識,實現(xiàn)由“等靠要”的依附型人格,嬗變?yōu)樽粤⒆詮?、獨立自主的現(xiàn)代型人格的過程。這是農民艱難轉型、涅槃重生的過程,這種艱難在新世紀鄉(xiāng)土扶貧小說中的鄉(xiāng)村“懶人”“笨人”“憨人”“病人”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鮮明。
在1980年代的文學化抒寫中,基于“公平”與“效率”哪一個優(yōu)先的考量,曾經(jīng)深深地植入了作家的擔憂。在《魯班的子孫》中,作家借助窮人——富寬大叔臥病在床的妻子責問道:“難道這個社會就不要我們這些窮人了嗎?”表達了現(xiàn)代化征程中,鄉(xiāng)村的階層分化與一個“落伍群體”的無限焦慮、擔憂,小木匠的抉擇也似乎表明了這些“廢棄人口”的無望。但在小說最后,老木匠堅守鄉(xiāng)村“扶危濟困”的倫理而打了小木匠一巴掌導致后者的再次出走,又顯示了作者在這個問題上的猶疑不定和矛盾心態(tài)。今天,“小康路上一個也不能少”正是對富寬妻子“世紀之問”跨越時空的響亮而堅定的回答。
“流氓無產者”式的“無賴”貧農是第三類形象。在侯波近期小說《胡不歸》中,世寧村的秀蘭一家人就是這樣的典型,因為貧窮愚昧、偏執(zhí)自私、無知無畏,所以秀蘭及婆婆對村務百般挑剔、對村干部耍潑耍賴:占用村里祠堂廢墟的公共用地種菜、兒子亮亮動輒上訪鬧事,因為蘋果園土地流轉之事還把人打傷了、女兒在城里打工賣淫被抓……。當然,秀蘭全家人最后在“現(xiàn)代新鄉(xiāng)紳”薛文宗這個鄉(xiāng)村“新人”“強人”的救贖與恩威并施中,被馴服和歸化,她家的脫貧似乎前景光明。在劉強的小說《我是貧困戶》中,也不無揶揄地抱怨,扶貧政策也養(yǎng)了一些懶人,五六十歲的年紀就十指不沾陽春水,不事稼穡,終日混跡在酒館茶樓,還當起了貧困戶,成天往村鎮(zhèn)干部家厚著臉皮討錢,一幅忍饑挨餓的樣子,人見人憐。還有的人是糞凼頭的石頭,又臭又硬。認為自已是貧困戶,伸手就向政府要吃要穿要房住,胡攪蠻纏,不達目的就去上訪,一個電話或上面下來檢查時,他就亂說一通,叫你當干部的吃不了兜著走,簡直是又窮又惡又不吃豆芽腳腳?!敦i嗷嗷叫》中的發(fā)順,最后破罐子破摔,倒打一耙將媳婦兒的“失蹤”歸咎于掛點干部李發(fā)康,不斷到鄉(xiāng)鎮(zhèn)和縣里上訪,敲詐勒索,獅子大開口,已經(jīng)淪為人見人厭的“無賴”和燙手山芋。有研究者認為,在兩極分化的情況下,當下底層的農民不僅逐漸地拋卻和失掉鄉(xiāng)村文明固有的美好的品質,而且更甚的是現(xiàn)實讓他們刷新了對事物的價值取向,“此前被認為應當遭到唾棄的諸如虛榮、狡詐、欺騙、自私、狹隘、金錢至上等觀念,逐漸被一些人無可奈何地奉為生活與行為準則,這無疑讓人感到不寒而栗”。[14]
《勾兌》寫老王掛點幫扶貧困戶張三毛。這兩年,為了讓他如期脫貧,扶貧干部老王私人掏腰包花費了兩千多,為他買過小豬仔,買過雞鴨苗,沒喂幾天他就拿去賣了,買酒買肉花銷了。他說,啥子小康不小康,肚子餓了心才慌,把眼前肚子管飽才是大事。也給他買過幾次化肥種子,動員他把承包田地種起,他甩都不甩。反正按扶貧政策該享受的都享受了,他還是饑不飽腹,吃了上頓沒下頓,成天在鄉(xiāng)場上游逛,有時手癢還要進茶館去搓幾把麻將,實在沒辦法了,就伸起手板向這個要錢,那個要錢,成了十足的癩皮狗一個。縣上組織工作組對全縣所有貧困戶進行三方評估。當工作人員找到張三毛,詢問他的家庭收支時,一問三不知;問他享受了國家哪些扶貧優(yōu)惠政策,他搖頭不曉得;問他幫扶人是誰,采取了什么幫扶措施,他還是不曉得。幾個不曉得,讓老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挨了領導一頓說,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過幾天又要檢查了,老王趕緊買了幾斤豬肉,先去張三毛家“勾兌勾兌”,聯(lián)絡感情,以免他又說胡話。
“無賴”貧農的塑造,實際上反映了扶貧過程中施者與受者的不同站位及對解決貧困問題的分歧,顯露出扶貧敘事中扶貧者與被扶貧者的雙向焦慮,也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扶貧與農民之間的“隔膜”。讀者可以在為數(shù)不少的扶貧小說的諷刺、戲謔式書寫中,感覺到敘事后面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的話語霸權和精英意識。正如有人認為:“不是自然條件,不是沒有好政策,而是農民陳舊的思想、落后的文化,還有許多丑陋的東西。是他們自己身上的落后東西,妨礙了他們奔小康的實現(xiàn)!扶貧,關鍵還是文化扶貧,精神扶貧呀!”[15]這種簡單化、先驗地將農民設定為“愚昧”“懶惰”甚至“無賴”的預判,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劃分,承襲了魯迅以來的鄉(xiāng)土小說路數(shù)。對此,有研究者指出:“身處順境中的人,往往居高臨下地看窮人,認為貧窮是個人的稟賦或德性使然;但實際上我們所謂的‘成功人士’取得的成就里,也有一部分‘身份紅利’或‘平臺溢價’,這部分溢價是我們的收益里超出人力資本(個人能力)回報的那一部分?!盵6]不假思索的“道德”指責實際上遮蔽了不同歷史時期農民精神的差異和當下現(xiàn)實因素。
小小說《老周的煩心事》中,貧農老周的“無賴”就源自于一些扶貧政策的養(yǎng)懶貽癰、弄虛作假,批評了扶貧工作中的“形式主義”和“功利主義”傾向,令農民受到傷害并產生抵觸情緒。老周家其實并不窮,看到村里個別人長期占用“貧困戶”指標,吃穿政府,心理不平衡,于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當上貧困戶,當上兩年多時間,除幫扶干部第一次上門時給了他200元慰問金外,光打雷不下雨,項目資金一點沒有。幫扶工作組和縣鄉(xiāng)工作人員還隔三岔五上門,反復對比算帳,招呼應酬麻煩不說,反而耽誤了不少正事。
總之,正如研究者指出:“我國的問題實質上就是農民問題,中國文化實質上就是農民文化,我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歸根結底是個農民社會改造過程,這一過程不僅是變農業(yè)人口為城市人口,更重要的是改造農民文化、農民心態(tài)與農民人格?!盵16]也就是說,農民現(xiàn)代化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核心工程,如果農民無法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即使城市化程度再高也是徒然。就當下來看,束縛農民現(xiàn)代化因素既有歷史的,又有現(xiàn)實的;既有體制的,又有文化的。因此農民現(xiàn)代化是任何“三農”問題研究者都必須面臨的問題,也是當下鄉(xiāng)村敘事所面臨的重大時代性主題。
扶貧敘事中,自強自立的貧農形象不僅契合了現(xiàn)實,也寄寓了作家對扶貧攻堅偉業(yè)的希望。這類不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拼命硬干的農民使我們想到《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兄弟、《湖光山色》中的曠開田和暖暖《出梁莊記》中在西安蹬三輪車的一眾梁莊兄弟,他們自強不息,陽光勁健,是鄉(xiāng)村貧農的嶄新未來。他們的成功表明,“扶貧”不管是扶志還是扶智,乃至經(jīng)濟上的扶持、扶上馬伴一程等等,借助的還是外力的作用,這只能管一時而不能管一世。摘掉貧困帽,實現(xiàn)致富夢的關鍵還是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從現(xiàn)實中和眾多的扶貧小說所描述的為貧農尋找合適的脫貧項目,當可理解:授人以漁才是扶貧工作的不二法門。
小說《鄭老三的脫貧夢》中,貧農鄭老三終于實現(xiàn)了思想轉變,扶貧脫貧從被動到主動,從他力到自力,從自發(fā)到自覺?!八自捳f,提拔、提拔,別人提,你就得用力爬。鄭老三的思想猛然間開了竅,認為長期找政府要吃要穿,也不是個辦法,還不如抓住脫貧幫扶政策這個機會,用自己的勤勞苦干脫貧奔康”,于是,在幫扶工作組和鄉(xiāng)村干部的幫助下,他算了一筆賬:把撂荒多年的田地種1畝多,可收獲稻谷千把斤,兩公婆的農保、低保和殘疾補貼,每年有4000多元的收入,還喂了20多只雞鴨,生的蛋賣了,夠柴米油鹽開支,吃飽穿暖的問題基本解決。其實,鄭老三雖然窮,但也是個有志氣的人。他進一步謀劃,如果幫扶干部給他買來豬仔,喂個一年半載能掙個三千多塊錢,農閑時到村上的專業(yè)合作社去打散工,可以掙個幾千塊錢,所有收入加在一起,按人均3200元以上的收入標準,年底脫貧摘帽應該沒問題。
扶貧長篇小說《桃園兄弟》(何開純)寫的賈半仙這個人物,就是新世紀鄉(xiāng)村貧農的希望所在,也是“后革命”與“后啟蒙”寄寓成功的所在?!胺鲐毱鋵嵕褪峭ㄟ^思想啟蒙和現(xiàn)代科技的推廣對農民的思想和生產生活方式進行改造,從而使其樹立科學意識,并由此自覺地走向現(xiàn)代化。”[10]53這句話仿佛是為賈半仙這類貧農而說的。賈半仙這個人物與過去農村貧困農民迥然不同。他是貧窮的單身漢,會醫(yī)術,卻常年走村串鄉(xiāng)算卦,住的破房子,生活窮困潦倒,后來被列為村里精準扶貧戶。扶貧工作隊進村駐點,給他送了良種山羊,向他宣講扶貧政策,手把手教他種養(yǎng),扶貧干部的誠意和實際行動打動了他。其實賈半仙本就是有見識、有能力的人,他很會談項目和規(guī)劃,只不過早先耽誤了自己。他對精準扶貧見解獨到,他對趙村長說,扶貧不能僅靠撥款撥物,光發(fā)扶貧款,今年脫貧,明后年就成了問題,也會養(yǎng)成貧農“等靠要”的思想。俗話說:給人送肉,不如教人喂豬。所以他認為:陳老板、王院長、萬教授要精準幫扶桃花村,就要借助扶貧政策,教會農民一個致富的辦法,地盡其力,人盡其才。通過輸血,讓村民造血,做一個桃花富民夢。
賈半仙的出場,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農民的精神風貌:現(xiàn)代觀念、自主意識、自信氣度、從容心態(tài)、科學思維和農民鮮有的“政治覺悟”,他對扶貧工作的見解,對鄉(xiāng)村發(fā)展的規(guī)劃,對特色種植的堅持,都在在顯示了鄉(xiāng)村“新人”的誕生、生根發(fā)芽乃至開花結果。但是,與有些扶貧小說中所型塑的返鄉(xiāng)農民對“土地”的疏離相比,他是深深扎根鄉(xiāng)土的土地之花,農業(yè)傳統(tǒng)仍烙刻于他的身心。從他把赤水當?shù)氐馁F重特產金釵石斛作為重點種植項目、建設石斛公園的設想一事來看,他是“新舊參半”的現(xiàn)代農民。孟德拉斯指出:“每一隅土地都是獨特的,要想耕種一塊土地,首先要對這塊土地有深刻的了解,這仍然是現(xiàn)代科學無法取消的一種束縛。經(jīng)正規(guī)的傳統(tǒng)塑造出的農民自然會傾向于高估這種‘獨特性’,他們更加相信自己的知識,而不是技術專家提供的準確數(shù)據(jù)?!盵17]小說最后,他在民選中以1850票全票當選村主任。賈半仙這個人物發(fā)展變化的脈絡很清晰,有性格、有命運,比較符合社會現(xiàn)實,也摸準了鄉(xiāng)村扶貧的脈動,這是小說塑造貧農的成功所在,光明所在。
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特別是扶貧小說對“貧農”的抒寫,抓住了鄉(xiāng)村變革的主要病癥,塑造了眾多性格鮮明的貧農形象,他們身上沉潛著巨大的歷史、政治經(jīng)濟、文化內涵,雖然有的貧農流于“刻板印象”和“漫畫式”“類型化”甚至“丑化式”,對貧民人物的塑造也不夠立體多元,但這些人物譜系在與阿Q、閏土、華老栓等先輩貫通后,表現(xiàn)出了開闊的歷史文化縱深和深沉的反思批判氣質。魯迅當年說要“療救”,今天提的則是“幫扶”。因此,當下唯一能做的是回到現(xiàn)實深處,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方式寫出當代鄉(xiāng)村貧民的心靈沉疴和精神蛻變。這正是新世紀鄉(xiāng)村敘事的倫理要求。
《貧窮的本質》一書中作者有一個結論:“因此,政府的性質和品格,成為支持它的人民的收入函數(shù)?!盵18]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下中國正在進行的扶貧攻堅偉業(yè),正表征了她“以人民為中心”的人民性和勇于向歷史負責的擔當品格。